作者 | 胡啾啾

編輯 | Jasmine

我大概是在跑到12公里的時候，發現自己逐漸失去控制的。在那之前，我跑過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公路橋，平時僅限行車，那一天特地為了這一年一度的馬拉松而封了起來，作為半馬跑道的第11公里。在橋上，我看著前面一個一個或放慢腳步奔跑，或匍匐爬行的人，有人停下來嘬一口水，有人正往身上噴云南白藥，我不知道他們中是不是也會有人默默忍受身體某個部分的傷痛或是隱疾，但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正在忍耐異常瘙癢的婦科炎癥，而這炎癥引起了尿道的并發癥。下了橋，到了第12公里的時候，我開始漏尿。后面剩下的9.1公里，無法控制的尿液逐漸浸濕橘色的跑步短褲；我幻想人們會僅僅把那當作汗液的痕跡。在回程的地鐵里，我緊縮在一個角落，期待沒人會注意到自己尷尬的痕跡和可疑的氣味。

那是我的第一個半馬。我40歲，正在經歷圍絕經期的各種癥狀，包括但不限于婦科炎癥、潮熱盜汗、脫發和肥胖。

一年前，在一個寫作工作坊上，我認識了南西。她是一個女性更年期健康的APP主理人。南西告訴我，人們很容易混淆“圍絕經期”和“絕經”這兩個概念；事實上，“圍絕經期”比我們想象的要來得早，從真正的更年期開始往前推算，大約7到15年前就可能開始出現更年期癥狀。也就是說，假設一個女性在50歲絕經，最早從35歲開始，她就可能進入圍絕經期。

雖然如此，直到去年跨入“4”字頭的行列，我并沒有把“圍絕經期”這件事和自己聯系起來。對進入40歲這件事，我的心態原本是非常輕松的：身材沒有什么變化，始終保持46-47公斤的體重，外表也顯年輕，常常被周圍人誤以為三十出頭。并且，我開始長跑，平均每個月的月跑量超過100公里；我甚至覺得40歲是人生自由的開始，因為終于不再嚴重內耗，也不再過分在意他人的看法。沒想到，就在40歲過半的時候，我的身上逐漸開始出現圍絕經期的各種癥狀，并且越來越嚴重。

第一個明顯的癥狀，就是潮熱。

潮熱

“所以，潮熱是什么樣的？”

“就是……啊，我現在感覺到要開始潮熱了，你看我，就是這樣。“

我仔細地盯著坐在對面的P的臉。她的臉看起來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只是有一點點紅，像大部分人平常運動完的樣子。她指著自己額前的發際線說，看，這里冒汗了。我湊近了再看，看到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看起來還好啦，你不說，旁人都注意不到。”我安慰她。

“但我自己感覺好熱，好像全身汗都濕透了，很尷尬。”她一邊用手往臉上扇著風，一邊從旁邊紙盒里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額角。

這段對話大約發生在一年前。一年前，由于認識了南西、并關注她們的播客的緣故，我對“圍絕經期綜合癥”這個選題產生興趣，而P則是我身邊第一個向我提起她的癥狀的人。她46歲，除了潮熱，已經開始出現月經會時不時缺失一兩個月的現象。P告訴我，潮熱發生的時候，自己會突然莫名其妙流了一身又一身的汗，頭發濕透。而這個現象，隨著她的年齡和月經的逐漸缺失，潮熱開始不分時、不分場合地出現，“有時候，一小時可以發生2-3次。”P又用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汗。

沒想到，半年過后，我在自己身上，也發現了潮熱的跡象。

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時半夢半醒間突然覺得好熱，掀掉被子沒一會兒，又覺得非常冷，把被子又嚴實地從頭蓋到腳。不一會兒又渾身冒汗，再打開被子，直到全身發冷。如此反復，睡眠也如冰山在意識的海面上時隱時現。

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晚餐時喝酒導致的燥熱，后來發現在不喝酒的日子里也是這樣。由于三十歲以后我就一直受PMS（經前綜合癥）的困擾，平時都會關注自己月經前的情緒和其他相關癥狀；我開始觀察和記錄潮熱發生的時間。隨著記錄的數據越來越多，我逐漸發現，這種時冷時熱的現象，真的跟月經周期有關；月經前的一兩周，它們的發生似乎更為頻繁。有時候在地鐵里，有時是在辦公室，我會突然汗流浹背；拿起小鏡子一照，臉上和脖頸上的汗珠清晰可見。

最近的一次明顯的潮熱，發生在和朋友唱KTV的時候。窄小的包房里，我的頭發濕成一縷一縷的；不知道別人能否聞得到，但總覺得自己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年輕的時候，唱完KTV到半夜，總難免去泡個夜店續個攤。而現在，我渾身濕透，像個被雨淋過的人，尷尬地站在角落，一心只想回去換身衣服。

進入圍絕經期的結果之一，大概是我不可能再過年輕時那種花蝴蝶般一晚上換好幾個場子的夜生活了吧。

和潮熱一起出現的，還有腦霧，也就是記憶力的斷崖式下降。明明沒多久前才做過的事情，大腦卻完全空白，仿佛記憶力被crtl + del，徹底刪除一般。

腦霧

“今天收到好幾個客戶的投訴，又發生了網絡付款不能通過的問題。”公司的客服妹妹小培給我發來一條消息。

“好的，我馬上聯系付款經理幫忙處理。”我回復她，一邊把消息轉給了分管付款的劉經理，沒太去理會腦子里閃過的問題，為什么小培用了"又"這個字。

過了不到五分鐘，劉經理轉給我一條歷史消息，并告訴我，”這個問題去年12月已經出現過了，是因為我們系統更新的時候，與X銀行的對接接口沒有更新的緣故。“

什么，去年十二月出現過同樣的問題嗎？我對此完全沒有印象，該不是在我休假期間出現的吧。我點開了劉經理引用的那條去年十二月的消息，發現自己不僅沒有休假，而且全程參與其中。我甚至在問題解決之后，還寫了事故報告，其中就明白地提到了事故原因。我的報告中白紙黑字地寫著，”為避免類似狀況出現，之后的每一次更新系統，都必須將X銀行的接口重新更新。“

“那這次還是用一樣的方法處理。”我故作鎮靜地回復，但心里全是慌亂。這種把過去發生過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的尷尬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一年來，我有幾次在每周例會上頭腦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某個議題是上周講過的；也曾在工作中遇到一個問題是覺得似曾相識，好像似乎曾經遇到過類似的問題，但就是想不起來，直到同事翻出了幾個月前的聊天記錄，才恍然想起，這個問題不僅我們幾個月前剛剛遇到過，而且還有了標準答案，只是我把答案連同問題一起忘個干凈。

年輕的時候，我以記憶力好為豪，更是曾經對“一孕傻三年”這類說法嗤之以鼻，認為這不過是現代社會觀念里對女性又一次的綁架和貶低。直到自己生完小孩的第一年，才明白，這個說法是真實存在的，只是它并不是女性的錯，而是長期照顧小孩缺乏睡眠，加上荷爾蒙分泌水平大起大落的結果。當時，我僅僅只是感慨懷孕生產對女性身體的影響，并沒有意識到，原來我們女性在健康的許多方面，包括大腦功能，都是嚴重受到激素影響的。

后來我在《自然》雜志上讀到過一篇研究文章，文章中提到，女性的阿茲海默癥比男性高的可能原因之一，就是卵泡刺激素（FSH）增高。而另一些研究則指出，卵泡刺激素并不是其中一種性激素，也不是由于該激素本身的數量造成了該項差異，而是由于女性一生中，各項性腺激素變化的幅度以及頻率，導致了這一結果。雖然我家里的女性親戚并沒有人有阿茲海默的癥狀，但我還是擔心，自己現在只有40歲，記憶力就已經被圍絕經期的激素所影響，之后會不會也有阿茲海默的風險呢？

面對大腦時不時突如其來的空白，有時候我會想，自己的記憶水平能不能拼得過不斷向后延長的退休年齡。那些網傳的35歲、40歲后的裁員，是不是很快也會發生在我身上，而裁員的理由則是“因記憶力減退而無法勝任工作”。

情緒

三十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被邀請去一個朋友的朋友家吃晚飯。吃完飯后，大家開始玩起“掘金者”的桌游。這是我第一次玩這個游戲。在一輪游戲結束后，我認為其中一個人作弊；而他又狡辯了幾句。沒等他說完，我把手上的牌全部摔在桌子上，然后跑到衛生間大哭起來。

我能夠想象留在牌桌上的人們面面相覷的神情，他們一定在想，“至于嗎，不就是個桌游嗎？這女的是不是有毛病，怎么這么情緒化。”是的，“情緒化”是那時熟悉的朋友時常會揶揄我的地方。但第一次去不那么熟的別人家，因為那么小的一點事，就做出摔了牌、躲到廁所哭這么不體面的事，已經不能用情緒化來解釋了。

這件事之后我試圖反省，為何那天晚上自己會情緒失控，而且在公眾面前做出這么不禮貌的行為。我對自己的情緒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有一個女朋友，跟我說起了“PMS”——經前綜合征這個概念。

經前綜合癥（Premenstrual syndrome，PMS），有時被稱為經前緊張癥（PMT），是在女性月經來潮之前一至二周出現的生理及心理相關癥狀。癥狀的程度因人和時間而異，約在月經出現時結束 。常見癥狀包括粉刺、乳房壓痛、腹脹、容易疲倦、易怒及情緒上的改變 。癥狀一般會持續六天。多數育齡婦女（約80%）都有一些經前綜合癥的癥狀。

從三十歲開始至今，經前綜合征已經陪伴了我十年。其實知道自己有這個癥狀時，心態反而放松下來了，因為我的反常行為得到了解釋。那些行為不是我的錯，至少不僅僅是。它們來自我身體內荷爾蒙水平的變化，大部分時候，我身不由己。但也正因為知道自己的問題，我可以在每一次有跡象”犯病“時，就做好心理準備，告訴自己，你現在正在被激素水平控制中，你的行為可能不來自于你自己。

在“情緒爆炸期”，我盡量不出門，避開社交活動，以免出現之前那樣的”社死“行為，并且以讀書、跑步、寫作和冥想來平復自己的心情。但有時仍然免不了莫名的沮喪或悲傷，或者激烈的憤怒情緒：我曾經因為去餐館吃飯、老板正在大聲訓斥員工，而憤怒地留下差評，也曾在情緒極其低落之時出門跑步，卻邊跑邊哭。

贅肉

春節的時候，我去朋友家聚會。那天來了很多人，當朋友C走進來的時候，我一下子注意到了她的變化——她的小腹有明顯隆起，腰身看起來比之前粗了一圈。我沒多想，走上前去恭喜她，”哇，好久不見，原來你快要有二寶了！“

C干笑了兩聲，”啊，不是的，我沒有懷孕。只是最近內分泌失調，所以有點發胖。“

我尷尬極了，趕緊向她道歉，并迅速把話題轉向了別的地方。那天之后，我一想起自己的冒失，就特別想抽自己；好幾個月都沒敢跟C說話，更沒再聊起這事。

或許是基因決定，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體型偏瘦的人。從14歲到40歲，體重一直在45公斤到47公斤之間徘徊，很少有大幅度的增減。就連孕期增重的12公斤，也在生完以后兩個月內全部減掉了。即使偶爾有一段時間暴飲暴食，體重略漲，也能很快甩掉。

沒想到，40歲過半以后，即使我堅持一周跑3-4次、每次約一小時的大量規律運動，體重仍然迅速增加到了50公斤。體重本身并不能說明所有問題，但可怕的地方在于，我的腰腹臀開始堆積贅肉，長出了頑固的“游泳圈”，而且無論怎么控制飲食，怎么運動，都甩不掉。

我懷疑這也是圍絕經期的影響，上個月決定去抽血查了激素水平。結果顯示，甲狀腺和幾個性腺激素指標都不太正常；據婦科醫生的分析，這確實是由于進入圍絕經期而引起的內分泌失調。

內分泌失調？我突然想起了之前對C的誤會，她不就說自己是內分泌失調嗎。C比我年齡小一些，37歲，她也有類似的圍絕經期癥狀的困擾嗎？

我鼓起勇氣，約C一起吃飯。說到那次的失言，我向她道歉，她笑了，很坦然地說，沒關系。其實她原本確實也準備要生二胎，但自己從去年開始內分泌失調，去醫院查過激素水平之后，醫生也說是圍絕經期的癥狀之一。由于這個癥狀，她的體重暴增十幾公斤，無論她如何嘗試節食和運動，都沒什么效果。C說自己原本也是偏瘦的體型，一開始突然爆肥的階段，她也很難接受自己的身體變化。但當真的查出圍絕經期的時候，她反而坦然了。

“因為知道這些是內分泌失調引起的，并不是我的錯；這段嘗試減肥的時間里，我收獲了健康的飲食習慣，規律的運動習慣，我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新的平衡。現階段我也不那么想再要小孩了，我想先照顧好自己。”C夾起火鍋紅湯里的一片肥牛，又喝了一口啤酒，“你看，我現在喝酒吃肉也坦然多了。”

C的自洽安慰了我。原來我們都會有甩不掉的贅肉啊，想想以前，還相信“守住腰圍，才能守住少女和中年婦女的分界線”這種男凝的說法；也曾一直自豪于自己在運動和飲食方面的控制，甚至誤認為，肥胖一定是不自律的結果。

現在我也成了以前難以想象的肥腹粗腰大臀中年婦女，才明白，到了被激素控制的年齡，很多事情并不是自律就能改變的。雖然沮喪，但也讓我對他人和自己都更加寬容。這世界上就是有許多無法控制的事情，接受現實，也接納自己，讓該發生的去發生吧。

除了潮熱、腦霧、情緒失控和贅肉，圍絕經期還有其他的癥狀，比如嚴重的失眠——每次月經前的一周，我都會有四五天的時間睡不著，或是早醒，或睡眠很淺，感覺一整個晚上半夢半醒；又比如，各種煩人的婦科炎癥——陰道炎、尿道炎等。當然，大部分女性最直接的擔心，還是與月經有關的一切，比如月經量減少，經期變得不規律，或者推遲等。我與80年出生的女友S分享了自己近期的這些癥狀。她卻告訴我，今年她徹底絕經了。“40歲之前，我一直是那種被人說看著比實際年輕很多的人，感覺自己從外表到精力，都處于年輕人的狀態。但40歲我得了橋本型甲減，需要每天吃藥，月經似乎也一次比一次晚，從一開始的一個半月來一次，到兩三個月一次，半年一次。45歲的時候，我已經一年沒有來月經，醫生宣告我進入了更年期。”

“但是，”S又補充道，“現在我想通了，每個女性都會迎來這一天，我還是得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呀。”

在第一次出現圍絕經期的癥狀以后，時隔半年，我再次站在了馬拉松的跑道上。這一次，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沒有婦科炎癥，也不用再忍受自己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毫無尊嚴的樣子；但我仍然睡不好，體重和腰圍也比半年前又多了兩公斤，身體狀態比半年前還要差一些。不過，如今的我已經接納了自己正在經歷的這一切。

21.1公里的道路在我的眼前展開，眼前攢動的人頭變成模糊失焦的背景畫面。在這被激素控制的一生中，至少我還能掌控當下所能做的事——比如跑步。我抬起腿，開始做熱身運動——這是我的身體，它可能肥胖、笨拙、疲憊，可能接下來還要經歷更多的癥狀。但是在此刻，我決定與它和解。

發令槍響起，我向前奔跑，把種種不適都拋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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