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琴
一場透雨后,老家的竹林氤氳著一片嫩生生的潮氣,晨霧像被揉碎的月光,在竹葉尖游絲般飄蕩。竹林下的土壤仿佛收到了某種密令,齊刷刷地露出尖尖角,星羅棋布,像無數碧綠的寶石。沒有看到尖尖角的地方,撥開竹根處的腐葉,指尖也會觸到一截溫潤的弧度。春筍醒了,正在溫熱的土被下舒展筋骨。
鉆出土壤的筍尖像嬰兒蜷著的手指,頂開碎瓷似的苔衣。這是最需要耐心的時刻——筍子要在晨昏交替間吞咽雨水,在竹影婆娑里聽夠露滴,才肯褪去褐色的胎衣。竹林間晨光閃爍,我恍惚聽見筍殼綻裂的細響,像春蠶咬破繭房,又像古書頁在靜室里悄然舒展。
兒時,母親教我用鋤頭斜斜地切進泥里,“別驚著筍子的腰”。她粗糙的手掌撫過筍身,總能摸出地底蜿蜒的走向。那些年我們挖頭茬筍,白玉般的筍節并排躺在地上,斷口處沁出的汁液清冽如晨露。哪些可以挖,哪些需要等上幾天再來挖,母親弓著身子,揮著鋤頭,一邊掃視竹林,一邊告訴我。我接過鋤頭,要么莽撞地斬斷半截筍鞭,要么剝開筍殼后一無所有。母親嘆息一聲,“丫頭啊,你這是在糟蹋好東西呀……”
筍子現掰現炒,刀刃切下去幾乎無聲,斷面浮出細密的水珠,仿佛整座竹林都化在了這截瑩白里。嚼在齒間先是脆生生的清甜,而后漫出淡淡的澀,像初春的風掠過舌苔,轉眼又被山泉的甘冽沖散。
母親最喜歡做的一道菜是春筍炒臘肉。臘肉的咸香和筍子的清香結合,味道妙不可言。逢上有這道菜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多添一碗飯。沈復在《浮生六記》中記述了他對筍的喜愛:“是鄉多竹,墳丁掘未出土之毛筍,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盡其兩碗。”因為有筍,他也是吃了兩碗飯。老師告誡他:“噫!是雖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但沈復不愛吃肉,所以吃多了筍導致口干舌燥,直到痛飲了一頓山泉水之后才解除了煩躁。母親將臘肉和筍共炒,二者皆我之愛,且無多食之憂。
筍子還有一種做法。剝去外面兩層筍殼,將嫩包衣裹著的春筍放入加鹽的沸水中焯兩分鐘,再將焯過水的筍子和著鹵料一起煮上四五十分鐘,讓春筍充分吸收鹵汁。鹵好后,自然冷卻,不急于起鍋,讓筍子在鹵汁中多浸泡一會兒,最后將充分吸收鹵汁的筍子裝盤。一人拿一根筍子,剝去嫩包衣,筍條呈現出誘人的棕黃色,表面泛著微微的光澤,好似被陽光親吻過一般。一口一口咬著吃,簡直妙不可言。鮮嫩的口感,撲鼻的鹵香,每一口都是春天的味道,每一口都是味蕾的極致享受。
若是筍子太多,吃不過來,母親會將筍子切片,曬干,密封在袋子中,防止回潮發霉。家中來了客人,母親切下半截臘肉,抓一把干筍子燉湯。臘肉的咸香和滲透著陽光與清風的筍味結合,又是另一番風味。
前幾天回老家挖竹筍。筍節依然潔白如玉,可以烹調出各種美味。一些風干的筍殼,褐色的鱗片已經發脆,卻仍保持著擁抱的姿勢。驀然想起那些消逝在歲月深處的時光:母親教我挖筍,灶膛里燃燒干竹枝畢剝的火星,母親用飽滿的愛將筍子制成不同的美味,母親用筍殼做成鞋底,穿在腳上溫暖又熨帖。
母親早已離我而去,但她綿長而深沉的愛,從未遠離。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