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游不盡的蘇州園林。
昆曲演員在網師園排練。
園林如同一篇“地上的文章”。
獅子林墻壁上樹影斑駁。
金泓/文
屋子連成一片,便是院落;黑瓦粉墻,參差錯落,便是一幅水墨畫。園子里有樹木,可遮陰擋雨,可食其果實;園子里有池塘,可養魚,可灌溉;園子里有假山,可登臨,可嬉戲……這便是園林的魅力。
月到風來
與誰同坐
有一位文學界的前輩特別喜愛蘇州的園林。在他的文字中,他拄著根藤杖,在庭院里散步,看上去很像是在夢游。這個庭院疑似拙政園、獅子林、滄浪亭、怡園、網師園、留園,又或者疑似耦園、可園、東園、環秀山莊等名勝古跡。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留著山羊胡子、拄著雙拐的他,把那些園子當自家的私宅或是故友的老宅。白日里,常去那溜達,泡一杯碧螺春,便能在園子里待一天。或聽雨,或賞梅,或聞木樨香,或嘗新鮮蓮蓬,有滋有味地品著園。有些時候,他會約上三五好友,一起逛園子,就像傳說中的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一樣。
我愛跟著這位前輩夢游園林,雖然我從未在某個園林邂逅過他。但這又何妨呢?香洲上,我登臨過,文徵明也登臨過;真趣亭內,我休憩過,乾隆也休憩過。在同一空間,我們不能在同一時間出現,但是在字里行間里,我們便可以一起同坐了。月到風來,與誰同坐?清風明月,還有任何我想邀請的文人墨客。
這便是園林的魅力。一座園子矗立在那里,無論外地的游客多寡,俟有清閑,我便心向往之。很長一段時間,我搞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癖好。按說我這種“80后”似乎更應該流連于琳瑯滿目的商場、燈紅酒綠的飯店酒吧。直到有一天,我站在金雞湖畔,呆呆地望著遠方的高樓大廈,才終于悟到了一點。
那是一個黃昏,落日的余暉灑在湖面上,金光閃閃,頗為壯美。遠處的建筑物高高低低,方方正正,模樣類似。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頗像股市的K線圖。那一個個長方體柱子里,是多少人奮斗一輩子買來的家啊!但那個家也許就是個存放物品、讓身體暫時休整的地方,一到周末節假日,住在里面的人便擠到大小商場或各處景點去了。
從前的日子可不是那樣。從前的日色慢,轎、船、吃茶都慢,一生只夠住一個園子。那時,客廳是一間屋子,廂房是一間屋子,庖屋是一間屋子,溷藩是一間屋子,所有的屋子連成一片,便是院落;黑瓦粉墻,參差錯落,便是一幅水墨畫。園子里有樹木,可遮陰擋雨,可食其果實;園子里有池塘,可養魚,可灌溉;園子里有假山,可登臨,可嬉戲:一切既實用,又能讓人得些許佳趣,具有審美功能。
樂山樂水得靜趣
一丘一壑自風流
不過,一座園林如果只有景而無意,那只能是花草、樹木、山石、溪流等物質原料的堆砌,充其量是無生命的形式美的構圖,不能算真正的藝術品。蘇州園林之所以被認為是藝術作品,因為園子是有生氣的。園主大多曾經是“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的士大夫文人,他們把自己的理想與精神寄托在園子里。于是園林不僅僅是建筑物的集合,更成為一篇篇“地上的文章”。
北宋蘇子美(注:即蘇舜欽,字子美,祖籍四川省中江縣),因獲罪被貶,寓居蘇州,天氣燠熱,加之內心郁結,想找一處高地來抒懷卻不得。一日拜訪郡學,發現東面有一塊廢地,于是“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或許他也沒想到,這處“清風明月本無價”的地方,被他購置來后,“遠山近水”也變得“有情”。一代代文人墨客,或追慕他的高潔,或艷羨園中的美景,前來這里拜謁欣賞。明代詩人高啟《滄浪亭》曰:“滄浪平,無風波之驚。滄浪廣,有風月之賞……天念儒臣去國冤,故與無塵水云境。斯人去已遠,我來空復情。滄浪水雖在,不似昔年情,躊躇獨過亭前路,疏葦寒煙沙鳥鳴。”滄浪亭,已不單單是一座四角攢尖的亭子,而是一個文化標志,是某些人的精神家園。
在一個春天的夜晚,因某些機緣,我與六位朋友聚在滄浪亭的“鋤月軒”。七個男人,雖然各自都有著事業與家庭的諸般不順心,但在那“樂山樂水得靜趣,一丘一壑自風流”的氛圍里,觥籌交錯,把酒言歡,或登高吹簫,或臨池長嘯,放浪形骸,一抒胸懷,真是人間難得的痛快事!當然,那樣的久聚是不能的,否則,咱們可真成“竹林七賢”了!
后來,我還常去那走一走,不再求美酒佳肴,只為求得心靈的寧靜。在那里,竹可友,梅可友,山可友,水可友,自己與天地是融合的。在那里,明白自己是廣袤宇宙中渺小的一個,是時間滄海里微小的一粟。假如蝸居在家,恐怕就不會有類似的感想了。于是又想到了史鐵生,那位一直去地壇的作家。假如沒有地壇,他會尋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假如沒有這些園林,我或許就會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中,漸漸迷失自己。
窺情風景之上
鉆貌草木之中
我認識的一位畫家朋友,他小時候住的宅子就是一處園林。后來他搬到網師園附近的一處新居,因懷念童年的屋舍,于是聯絡鄰居,將后屋院子打通,做成了現代園林,那里成了文人墨客雅集的地方,給它起名叫“南石皮記”。還認識一位園林設計師,在東山購置了一處老宅,修舊如舊,種植了紅豆樹、孩兒蓮等不少珍貴的花草樹木,添置了不少名人字畫,那里成了滄浪詩社詩友們活動的場所,有個雅名叫“豆蓮小筑”。蘇州城里的這些文化人,就這樣把家打造成園林的樣子,不僅讓肉體舒適,也讓心靈在其中得以安寧。
也許我們不能為越長越高的大樓造一座“空中花園”,但是我們能讓小區的花草更加繁盛一點;也許我們不能讓墻壁上掛著的山水畫流淌出汩汩水流,但是我們能讓小區里的水變得更加清澈、更加靈動。科學家錢學森曾提出營造“山水城市”的概念,建筑學家吳良鏞認為“山水城市是提倡人工環境與自然環境相協調發展的,其最終目的在于建立‘人工環境’(以城市為代表)與‘自然環境’相融合的人類聚居環境”。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現代化的小區,幸運的是附近便有一處公園。日暮,外出走一走,便能走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倘若愿意走得遠一點,便能走到石湖公園,這里是當年范成大曾耕耘居住的地方。有時,只匆匆一瞥石湖,便已經可以洗凈現代都市生活中的疲憊與油膩。我想,現代公園未必一定要去復制一座園林,但是園林所營造的“靜、遠、曲、深”之景,也就是文人追求的淡泊寧靜心態的物化,這個還是能營建的。
園林也罷,家園也罷,公園也罷,只要有一處地方能“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逐步達到“悅志悅神”的審美層次,接近或進入“天人交會”“天人合一”的境界,那一處地方,便是我們心靈的棲息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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