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川
編輯|Chen Si
01
從忐忑到相信
2022年冬天,我與現在的伴侶L在萬寧沖浪。那天晚上,我們像往常一樣洗漱、卸妝,我想著等會看個什么電影,L一邊擠著牙膏,一邊冒出一句:“我們快點結婚吧。”
“啊?”我愣住了。她沒有繼續說,我也沒有追問。氣氛有點尷尬,我們各自繼續洗臉、刷牙,沉默在水聲里。
我回到床上,邊擦頭發邊想——有些話題如果不面對,它就會留下縫隙,一點點變成將來的距離。
于是我問:“要不要聊一下剛才說的結婚?”
她點點頭,坐起來。我也重新盤腿坐好。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開始嚴肅地談論“我們為什么要結婚”,以及我們心目中的婚姻是什么樣子的。
為了不讓問題停留在感性的反應上,我提議先各自思考幾天,再互相分享。于是,我們一起擬出了三個問題去回答:
a)我為什么想結婚?
b)我理想的婚姻關系是什么樣子的?
c)作為兩個女生想要組建家庭,我們會面對哪些阻礙?
晚上我和L各自在床頭書寫著自己的答案。但剛開始回答第一個問題,“為什么要結婚”,我就陷入復雜矛盾的感受里。
我的爸爸一共結了四次婚。他好像把結婚當作愛情的獎章。成年后我甚至要走了他的離婚證保管,以免他一時沖動為愛結婚。
最后一次結婚,他來向我取走離婚證時,我表達自己作為女兒的邊界:
“爸爸,你的選擇我是支持的,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指望我過年去這個阿姨家,或者叫她媽媽,我不想要再像小時候那樣扮演一家三口了。”
“好的,你說的對。你長大了,爸爸知道了。” 爸爸毫不猶豫地回答。
電話那頭幾秒的沉默后,爸爸又略帶苦澀地說:“以前你一直叫劉阿姨媽媽,原來你不愿意啊。”
長大后,我的戀愛沒少談,但考慮的都是當時的開心。我曾經有過一個交往四年的女朋友,家庭、愛好、性格都很般配,還是老鄉,連愛吃的口味都一樣。我順理成章地以為我們會結婚。但最后發現她沒有這個打算,分手之后不久,她和一個老家的男人結婚生子了。
這些親身經歷讓我漸漸對婚姻不抱太大希望。我覺得能碰到就結,沒有碰到就不結。但這樣的心態最后基本等于把問題擱置。
雖然在上海我能找到很多有這樣想法的人,主張“晚婚、不婚、不為了結婚而結婚”。但我的內心深處又似乎一直存在著家的溫暖,我希望延續自己曾經見過的美好婚姻——爺爺奶奶的家。
20歲出頭的父母有了我之后,把我交由爺爺奶奶撫養。爺爺正好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退休,他一邊學習寫詩,一邊帶著我。奶奶那會兒還在小學教書。或許是因為我是家里的長孫,他們對我的教育很嚴苛。家里有一把戒尺,說謊、不禮貌、拿別人東西,奶奶都要打我手心。
爺爺奶奶之間非常相愛。爺爺總是隔三差五的做一道奶奶愛吃的菜:剁椒魚頭蒸油豆腐、爆炒豬肝、或是清炒苦瓜。而奶奶不愛吃的菜,從來也沒有上過我們家的餐桌。比如鱔魚,我是成年之后跟朋友下館子吃了油爆鱔魚,才知道是如此的美味!
爺爺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得了青光眼,有一只眼睛幾乎看不見,但另外一只眼睛比奶奶白內障的雙眼要好一些。所以他們出門還是靠爺爺的眼睛,特別是看清移動的物體:上下扶梯、上下公交車、過斑馬線。小時候的我總能看到爺爺伸出手去牽著奶奶,奶奶也會緊緊抓住爺爺的手。
奶奶雖然有眼疾,但是一手張羅家族所有的親戚關系,誰的生日、誰家請客吃酒的人情往來、家庭財務分配和支出,都是奶奶來操持,以至于奶奶去世了之后,爺爺到哪去都拿著奶奶生前用的三樣東西,記賬本、電話簿、護照。姑姑有一次出差,帶爺爺去澳門游玩,在每一張照片里,爺爺都舉著奶奶的護照相片一起拍。
我不知道他們年輕時的愛情是什么樣的,但他們之間彼此的關愛、尊重、惦念,是我向往擁有的婚姻狀態。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擁有。
奶奶去世之后,爺爺寫給奶奶的詩
02
分享關于婚姻的答案
我和L是同一個小區的鄰居。她個子高高瘦瘦的,眼神堅定,總給人一種果斷、篤定的印象。
我們在一起的節奏,是她推進的。有一天我無意中聊到,自己周末想去蘇州爬山,她聽完很自然地說:“我想和你一起去。”那天到了山腳下,她走在我前面,笑嘻嘻地回頭問:“我可以牽你的手嗎?一起登臺階比較有樂趣。”然后我們就牽著手走了一天,一直走到傍晚路燈下,兩個人的影子被拉長。爬山后的第二天早上,她一個人坐在小區花園曬太陽,發來消息說:“我喜歡你的聲音,嘿嘿。你就當一個贊美聽吧。”
一起爬山
L逐漸展現出她情感豐富又主動的一面,我后來才發現,那其實是L的隱藏面。大多數時候,她更像爸媽教養出的“標準女兒”:隨和、聰明、自律、對自己要求高。有一天晚上我們相約散步,L對我“傾倒”她心中關于“社會時鐘”的焦慮:三十而立,30歲就要結婚、生子、升職、定居,可是這些決定也太難了!在二十多歲的年紀,人怎么做得出這些要搭上下半生的決定呢?她一邊皺眉頭一邊講,語速快得像2倍速播放器。最后她自己都笑了:“這些問題竟然讓人這么煩惱,真是比高考難多了!”
這就是當時的L,在“滿足社會期待” 和 “心甘情愿做自己” 之間來回擺動。后來她總說,是我出現的時機,推了她一把。因為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不想錯過這個人,這種聲音促使她忠于內心地行動。
兩天之后,離開萬寧前,還有幾個小時的閑逛時間。我們把車開到海邊,翻出了那天寫下的問題,一人一段,分享自己的思考。
L先說她的答案。“我理解的婚姻是不完美的,它不是戀愛,婚姻更像是一個復雜的、變化的黑洞,要經歷掙扎、錯愕、失望。好的婚姻不是因為兩個人缺點少,而是因為他們創造了一個靈活的機制,不讓彼此為關系疲憊不堪”。她把婚姻、家庭、親密關系視作一所十年以上的大學,倆人一同去解決生活中意想不到的挑戰,慢慢成為世界上最了解對方的人。這是她不想錯過的人生體驗。
我接著分享我的答案。“對我來說,結婚是兩個人相互的選擇,我會感受到被接納。從出生就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雖然初中的時候我就能理解父母忠于自我的選擇。但作為孩子,那種不被選擇的感受深深地刻在了身體里。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你會在很多時候問自己,他們離婚可以理解,但為什么不能帶上我在身邊。” 說完我停頓片刻,沉默,然后點點頭,像是給自己一些肯定——我終于有這個勇氣說出來。
后面我們繼續念著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婚姻。最后L提醒我,結婚是因為愛,我不應該因為害怕而想要結婚,建立在恐懼上的東西是不牢靠的。我可以繼續自己未完成的功課,但不要指望和她的關系能讓自己逃避那種被拋棄的恐懼。
關于為什么結婚,我們的答案其實不一樣,但這個討論的過程讓我們知道雙方有一致的成家的信念。我強烈感受到一種篤定的感覺,“原來我要跟女生結婚,是可以一點點去實現的。”
現在回想當時,我也時常倍感幸運,自己步入婚姻的起點是嚴肅而非浪漫的。
在萬寧的車里交流關于為什么要結婚的答案
03
我們DIY了一個自由的婚禮
決定結婚后,我們面臨著對一系列看似“順其自然”的事項的決定:訂婚、領證、辦婚禮……兩個女生結婚也不能免俗。但我和L兩個人很默契地覺得,在這些事項上,我們可以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我不想辦婚禮,辛苦又費錢。我們并不需要一個儀式去向親戚宣告,父母也并不能借我們的婚禮收回禮。”我把想法拋出來跟L討論。
“但還是想要紀念一下,為了留下美好的回憶。”我接著說。
“我也覺得,”L跟我一拍即合,“傳統婚禮太有欺騙性了,好像甜蜜的婚紗跟未來的幸福有相關性似的。比起結婚,我更想慶祝結婚十周年。沒有被生活的瑣碎打倒,婚姻里的兩個人都還活得不錯,以至于想要跟大家一起慶祝,那時候就辦一場婚禮吧!”
就這樣我們決定預留一個十年之約的婚禮,這也是對我們對自己的考驗。
“那鉆戒你想要么?”我問L。
“鉆戒我沒興趣,弄丟了會很心疼。但是結婚對戒還是想要一套,有些場合需要表示自己已婚。”L回答。
于是我們融掉了一款家里傳下來的金戒指,在小紅書上找好參考圖,自己去金店做了一對對戒。
手作的戒指
“婚紗照呢?要拍么?” 我繼續問,我們就這樣非常具體地探討怎么結婚。
“要拍!我們都會變老變丑,就靠結婚照惦記彼此的美貌了!我可以不去影樓拍流水線,自己策劃。” L對于婚紗照是相當重視。
最后我們找了朋友推薦的攝影師,用「初識、居所、向往之地」三組影像主題,串起來我們相識、相愛的故事。
備婚的過程,兩個女生也不乏吵吵鬧鬧。選戒指的那天遇上了家里馬桶拆掉換新的,而我因為想要留在家里等師傅來裝馬桶,耽誤了選戒指的時間,L生氣了,大鬧一場。還有為了拍婚紗照,我要自己做一套騎馬裝,但我一直拖延著,L又為這事和我吵鬧了很多次,問我怎么還不去定做。
雖然我是那個說想要一些結婚紀念的人,但備婚上大大小小的籌備好像都是L推動完成的。
一起去試婚紗
對于是否領證,我和L一致決定去海外做婚姻合法登記,并在國內做意定監護權的公正。當然這只是一種道德和儀式上的約束,在國內我們的關系沒有法律的約束和保護。
海外的政府婚姻登記,包含一次可選的線上儀式服務,會有牧師來主持。這得益于疫情之后漂亮國開通了線上領證服務,幫助新人通過zoom會議完成原本需要在市政廳主持的領證儀式。
我和L總共邀請了63位好友來參與線上儀式,這其中以同齡人為主,也有幾位支持我們的長輩和親人。我們拉了一個微信群,用作儀式的線上交流群。由于和牧師所在地的時差,儀式在中國時間23點才開始,我和L覺得時間寬裕,晚飯后還出門散了會步,回到家著急忙慌地給彼此化妝、布置燈光、抄寫誓詞、進入線上會議室。
儀式的氣氛特別歡樂,甚至可以說是搞笑。剛開始由于會議室人太多,牧師找不到我們的畫面,于是開麥問 “是誰要結婚,人在哪?”晚到一些的朋友,牧師沒有及時點擊確認放人進來,他們被攔在“線上民政局”門口進不來,在微信群里急得直叫喚,大家也在群里互相幫忙解決技術問題。
好不容易儀式開始了。外國牧師念中文名字簡直燙嘴,正確填寫姓名的拼音就花了20多分鐘。因為除了我倆的名字,還要記錄兩位見證人的姓名全拼。牧師年近退休,有些健忘,好多話他說了兩遍,一遍一遍確認,“你們準備好認真經營,年復一年,以保持對彼此的愛嗎?你們真的確認了和彼此成為伴侶嗎?”本來30分鐘的儀式,最后花了一個半小時才結束。
微信群成了大家的彈幕發射地。有朋友夫婦把我們的儀式投屏在客廳電視,和孩子一起看。有朋友一直守著回車鍵,截屏記錄我們親吻的那一瞬間。還有朋友說聽我們的誓詞,感動得又哭又笑,像在看戀綜。每個人參加婚禮時的評論和祝福能被保存下來,我們非常非常地開心。回看起來,真是讓人再次相信愛情的證據。
部分的誓詞
線上儀式后,考慮到彼此的社會關系,我和L決定DIY一份禮盒,告知其他親朋好友我們即將結婚,卡片上沒有寫我倆的性別。我們希望大家就把我們當作普通的已婚人士,不想多出對作為少數群體的解釋負擔,也不想給在老家的父母帶來困擾。所以我們做了足夠多的結婚禮盒郵寄給同事和熟人,禮貌地分享了結婚消息。
備婚過程將近一年,但是我和L并沒有壓力,而是把準備婚禮當作一項約會活動,享受其中,互相打趣。我們結婚的“四大金剛”最后一共花了三萬元,但留下了很多特別的紀念,我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禮盒里除了喜糖外,有L設計的書簽和卡片、肥皂、盤子、咖啡、書;每一個選擇,都有我們對朋友的祝愿,愿他們幸福安好。打包的時候我已經懷孕四個月了,但我們一起笑著坐在沙發上,把堆成山的禮盒包好寄了出去。
DIY的禮盒
04
兩個女生的“計劃生育”
為什么要孩子,以及誰來生,是我們結婚前就討論一致的話題。同為女人,我們對于生育這件事是一種敬畏多過害怕,好奇多過擔心的事。我們一拍即合地決定兩個人各生一個孩子,采用同一個捐精者的精子,來構成我們家庭的血緣鏈接。
關于家,我有一個很具象的想象:有一天,當我和L都老了,我們會坐在一起,惦記著兒女們。這個畫面來源于我十一歲的某個暑假,我午覺醒來,看到奶奶一邊吃著牛奶冰棒,一邊跟我和爺爺手舞足蹈地說:“我今天買這個雙色球彩票的一等獎是500萬。這次要是中獎了,我得給你爸200萬,這兩年最苦就是他,養著這一大家子,幫襯過這么多親戚。今年生意出了點問題,我得先幫他度過難關。再給你小姑100萬和大姑各100萬,把房貸都還一還,過得輕松一點。還有100萬留著我們三個人看看要做點什么。”
沒等我們回應,奶奶又緊接著說:“這領大獎還得去長沙,去領獎的時候,可得叫你表哥陪我去,他在派出所上班,有他一起才安全。”
我們家最后當然沒有中獎,但這個畫面的記憶讓我感受到父母對于孩子的牽掛很美,是一種讓我向往的情感。
L是堅定想要家庭里有孩子的,她甚至想要很多孩子,我總打趣她是不是要為自己從事的教育工作多添幾個樣本。但是開始備孕之前,她理性的部分開始過多地占據了主導位置,這讓她一次次陷入焦慮。
她不僅想要有孩子,還希望可以親力親為陪伴孩子,至少是在產后頭三年。她算了一筆賬:頭三年專心帶孩子不工作,那么一個大人加一個孩子三年要儲備120w左右的生活費,再加上生產本身20萬左右,考慮到多元家庭的特殊性,再準備私立幼兒園的經費約60萬,那么生育一個孩子至少需先有存款200萬元,而當時她還沒有存到這個數。
“你想的太嚇人了,別人都還怎么生孩子!孩子有很多種養法,生了孩子又不是再也沒有了賺錢能力。”在我們的關系中,我總是擅長安撫L的焦慮。
我們討論生育計劃的常態是L突然提起話頭,比如她聽了一個講座說杭州有一所學校校長和教師是對LGBT友善的,就會問我怎么考慮定居地,在哪里買房,在我耳邊嘟嘟囔囔直到我頭疼:“我開車呢!”
焦慮傳遞了好多次,于是我做了一張“大表”——生育財務情況測算,通過模擬儲蓄和消費,對未來10年的家庭財務情況進行了預估,針對試管和生產費用、兩個孩子醫療和教育的大項開支、雙方父母的醫療養老費、以及學區房等這些大項上做了模擬預算。L拿到表格的瞬間很感動,我和這張預算表都讓她感到踏實。焦慮可以不再是一種空洞無解的情緒。每年過年期間,我們再拿出這張表復盤現金流,做預算調整,以至于可以清晰下一步的行動。
當我再次看到這張表時,發現L把十年預估變成了二十年預估。我驚嘆這人是有多么地遠慮啊!我們像是在天平的兩端,L總說提前收集信息,是為了以后做決策不那么迷茫。而我天性豁達,擁有“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態度,和豐富的生活經驗。良好的溝通機制——季度家庭會議,還有包括“大表”這樣的工具,讓我們能發生良好的“中和作用”。
平時L聊起家庭未來的計劃,像極了催活的項目經理,“醫院的調研做了嗎?戶口政策了解了嗎?選生產醫院現在的進度到哪里了?”這些話經常散播焦慮,打攪我的好心情。后來我就制定了一項溝通原則,要求關于家庭計劃,我們各自認領一部分,負責人在日常擁有充分的自主權,不接受監督;另一個人只能在季度家庭會議時來詢問進度或提建議。她欣然接受,因為L自知焦慮會局限她,而我了解她,她的焦慮與理性是并存的,我特別需要她的理性,也可以容納她的焦慮。
對生育計劃達成共識后,我們開始行動,兩人同時進行取卵手術。因為我的年紀更大,生育后的恢復更有挑戰,所以決定我先來。而且懷孕和生產中有許多的不確定性,我做事更為穩重,L也能在陪伴中經歷生產過程,會更有把握和經驗。
不久后,我們家的墻上出現了一條時間線。
6月:試管醫院選擇——7、8月:選購精子&備孕檢查——9至12月:備孕及試管嬰兒手術——休養半年:移植嘗試。用項目管理的方法來計劃備孕雖然有點好笑,但無奈同性家庭要孩子這事的流程有點復雜,沒有詳細計劃就很難有結果。
在“彩虹”前輩的介紹下,我們開始瀏覽全球幾大精子庫,真是開了眼了!界面像淘寶,選項設置讓人覺得是在選購 “芭比娃娃”;除了身高、體重、種族、血型等基礎信息,頭發顏色和眼睛顏色也可選,還有星座、職業、愛好、字跡、訪談音頻等。綜合這些信息,以便讓人更立體地感知捐贈者是誰。
“喂喂,這個人物理學博士,這個不錯。”
“那這個人是鋼琴調音師誒,好特別哦!”
“學歷和職業又不遺傳,我還是想要個體育好的,你說呢?”
當基因這件事情可以“被選擇”之后,“最好的”這個想法極為自然地出現。但什么是最好呢?以我和L的相處方式,什么樣的基因是“好”的,又是一個我們需要嚴肅探討的問題。
于是我們先從海選中挑出了一批候選人,列上他們的特點:
6761號,一個可愛的亞裔小孩頭像,日本和意大利混血,簡歷顯示家族健康,成績優異,但是成年照片相較于小時候明顯長殘。
6188號,金發碧眼的白人小孩,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照片。在高中之前一直是校橄欖球隊主力,經歷一次頸椎嚴重骨折后退役,沒法用體育生身份申請大學。但他在康復完成后重拾學業,還是考上了理想大學,后來在生物領域創業,總之是一位非常有韌性的男子。他年紀稍大,捐贈的理由是他的妻子曾受益于卵子銀行,解決了生育障礙的問題。
5877號,圓圓臉、嬰兒肥的樣子,坐在地上,笑得很燦爛,手里還抱著一個小小孩(后聽采訪得知是他的妹妹)。在他的采訪中,有一段關于為什么捐贈的理由,他說他記得有一天,爸爸把他和妹妹叫到桌子前,告訴他們為什么會有他們,不是因為意外,而是有認真思考準備過才帶他們來到世界上,小時侯的他很感動。他想要幫助那些認真思考后希望有小孩的家庭完成他們的愿望,順便也給讀MBA的自己獲取一定的收入。
候選人信息
我們被第二位候選人6188號充滿韌勁的人生故事感動至深,他捐贈的理由合理且友愛。我們幾乎一致就要選定他了。但選擇他意味著我們會擁有一個金發碧眼的孩子。按照我們之前的討論,是更希望孩子擁有亞洲人的面孔的,因為考慮到未來我們家庭的主要生活在國內,混血兒通常更容易會遭遇集體的排斥;考慮到孩子彩虹家庭的元素,不希望再給生活增加難度了。并且,我們后來查閱了他的家族病史,發現他的祖父母與外祖父母多患有癌癥,癌癥類別帶有一定概率的遺傳性。這個原因讓我們最終將他遺憾地“淘汰”。
放棄二號候選人之后,我們的選精計劃一度陷入停滯。看著墻上慢慢進入倒計時的時間表,選定精子顯得更為緊迫。我們不得不重新討論選擇基因的標準。
某個周六的早上,L拉我起來,我們最終在便利貼上寫下了四個篩選條件:首先,兩代家族(外)祖父母輩無遺傳性疾病;其次,具有亞裔特征,深色頭發、深色眼睛;第三,對捐精理由的描述真實不虛偽;最后,希望我們聽了訪談音頻后對這個人是喜歡的。最后我們發現四條標準跟智商、身高、學歷,并沒有直接關系。
在討論的過程中,我們把自己從選“最好的”思路當中解放出來,變成選“最健康安全、最可能成為一家人的”捐精者。最后我們選擇的這個精子,L從他訪談中回答的語氣和內容中,認為他和我們所處的年齡、價值觀、人生階段比較相近,是現實中可能成為朋友的人。雖然這個捐精者我們只能看到童年照片(他沒有公開自己的成年照),但我們覺得剛好,畢竟我們的養育會有終點,長大之后孩子是美是丑也不是我們要面對的事了。
05
迎接新生命
在國內,彩虹家庭生育在住院就醫、辦理戶籍等環節上,最簡便的方式是自稱“單身生育”。雖然單身生育的政策早已頒布和推行,但在各個職能的落實還是和政策有差距的。
我懷孕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去社區醫院“建小卡”確認懷孕,需要有社區登記后,才能在公立醫院建檔。我去到社區醫院后,負責建小卡的是一位年紀看著50歲左右的女醫生。
“你好,我來建小卡。”
“懷孕幾周了?”
“六周。”
“驗血報告看一下,然后你填下這個表格,把你的信息和你老公的信息都寫一下。”
“我沒有老公,我是單身生育。”說完那句話,我留意著對方的神情,心里已經排演過無數次萬一被為難該如何應對。
她果然抬頭看我一眼,但不是很驚訝的表情,而是答案不常規,抬頭看一眼確認一下:
“哦,是不想結婚但是想要有個孩子。”
“對的。”
“那同住人有嗎?”
“有的。”
“同住人的電話寫一下,萬一你有什么事,社區醫院的醫生聯系不到你,就能聯系到。”
“好的。”
沒有被醫生為難,有點出乎意料,但我也感到很安心。畢竟,從決定開始這段旅程,到如今真正懷孕,這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底氣,讓我面對外界的目光時,已不再感到害怕。
醫生詢問了一些身體相關的情況,叮囑完健康注意事項,這就辦好了,絲毫沒有為難,我們順利地進入孕中期和孕后期。
我們所選擇的生產醫院是上海一家公立醫院。破水那一天,來得很突然,正好在L去上班的清晨發生,我們分頭趕往醫院,我被要求直接臥床,推進了產房等待進一步的發動,L陪在我身邊。
“你老公來了嗎?”四五位醫生圍在我的病床前,提出詢問的是一位年輕的男醫生,主治醫生是位表情嚴肅的中年女大夫。
我指了指L,“她是我的意定監護人。”我的語氣溫和而堅定,幾乎是用意念強調:她在這里陪我是毋庸置疑的事。
男醫生的表情有一點疑惑,正側頭轉向主治醫生,還沒開口,就聽到主任一句干脆的“可以的,你帶家屬去把字都簽了”。
L一直以家屬的身份在醫院陪護到我生產結束。我們住院期間受到護士的護理和對待,沒有感覺到和一般家庭有什么區別。
有時我也跟L感慨,我們很幸運生在了相對好的時代。大家對于婚戀、生育的選擇保持著禮貌的邊界,對各式家庭有所耳聞。這讓我們的生活還算順利,與月嫂、阿姨、鄰居交往時,不必擔憂對方是否LGBTQ友好,保持邊界、不評論就已經是最好的情況。萬一遭遇他人為難時,多一分堅持和嘗試,也能幫助我們渡過去。
現在我們的寶寶剛滿三個月。
有一天晚飯后,寶寶已經睡了,我和L像兩根香腸一樣并排疊在沙發上。L突然說“你有沒有發現有了寶寶之后我們的關系變得更親密了?”她一邊傻笑一邊往我身上貼,差點把我擠下沙發。
“嗯,我覺得是!但有什么變化呢?” 我問。
“我們比以前更體諒彼此,更主動為對方服務和分擔了。我看到你杯子空了就幫你倒水,我路過尿布臺看到你彎著腰就會幫你換手。你會做我喜歡吃的下午茶,在我運動的時候你不會打擾我,哪怕要自己一個人跑好幾趟給寶寶洗澡。因為這些關心變得更多,所以也感覺更相愛了。”L接著說。
L對我關心還體現在更隱形的地方。都說寶寶對媽媽的聲音有天然的熟悉感,但我很少發覺。每次我經過他,L就會說“你看你看,他會跟著你轉頭!”因為月嫂太優秀了,我好幾次擔心寶寶不認識我,所以L總是這樣說來安撫我。我也偷偷發現,L在陪玩的時候會跟寶寶說,“不哭不哭,我也是媽媽,我也是媽媽。”
兩個女生在一起生娃、帶娃,我們幾乎不用費什么力氣就能同理對方的辛苦,更不希望這樣的苦將任何一個人困住。在月嫂走之前,我們將所有的嬰兒護理工作都單獨學習了一遍,就是為了可以實現輪流帶娃,讓另一個人每周依然擁有至少一天屬于自己的自由時間。
我們計劃在明年迎接我們的第二個孩子。
也許有一天,他們長大以后會問:“我們家怎么和別人不一樣?”
我會告訴他們:“我們非常非常的愛你,超過你現在可以想象的程度;所以我們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把你帶回了家。”
寫作手記
用14天寫下這段故事,讓那些珍貴的瞬間,在我心里停留得更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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