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深秋,我帶的班里分來個山東兵。初見王大勇時,我正蹲在訓練場邊整理沙袋,忽覺頭頂光線一暗——面前站著個鐵塔般的漢子,作訓服被隆起的胸肌撐得緊繃,黝黑面龐上還沾著煤灰,活脫脫從《水滸傳》里走出來的黑李逵。他腳跟并攏"啪"地敬禮,震得作訓帽檐都顫了顫:"報告班長!山東沂蒙王大勇前來報到!"
后來才知道,他入伍前真在煤礦挖了三年煤,皮膚是被地底八百米的黑暗浸透的。新兵連第一次體能測試,這小子扛著三十公斤沙袋跑完五公里,面不改色地站在終點線等我,迷彩服后背結出鹽霜,像披了件銀甲。炊事班老王頭看得直咂嘴:"乖乖,這身板能頂半頭牛!"
可誰也沒想到,這個鐵打的漢子竟讓我們全連陷入"睡眠危機"。熄燈號響過十五分鐘,當其他新兵還在被窩里窸窸窣窣調整睡姿時,大勇的鼾聲已如春雷滾過通鋪。那聲音像是有人把鐵皮鼓塞進柴油機里,又像是十臺拖拉機在泥塘里打滑。
睡在他右側的小四川猛地坐起來,月光照在他慘白的臉上:"班長!地震了是不是?"上鋪的老兵"嘩啦"掀開蚊帳,探出半個身子低吼:"哪個驢日的在發動摩托車?"直到看見大勇張著嘴睡得正香,肚皮隨鼾聲規律起伏,眾人才明白這驚天動地的聲浪從何而來。
我摸黑打開手電照他臉上,光柱里飄著細碎飛沫,那鼾聲竟把空氣都震出了波紋。那夜全排二十二號人,硬是睜眼到凌晨三點。早操時隊伍像霜打的茄子,連長盯著我們烏青的眼圈直皺眉:"三班集體修仙呢?"
起初大家還能苦中作樂。文書小陳在黑板報上畫了幅漫畫:大勇張著血盆大口,嘴里飛出個攥著鋼槍的小人兒,配文"聲波武器顯神威"。可連續七天睡眠不足后,火藥味開始在通鋪上蔓延。
那天半夜,睡在大勇左側的廣東仔阿明突然暴起,抄起武裝帶就要抽人。我眼疾手快抓住皮帶扣,金屬卡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大勇被驚醒時滿臉茫然,撓著后腦勺的短發憨笑:"對不住啊兄弟,俺爹說俺打小睡覺就跟開山放炮似的。"
后來我們試遍各種偏方:有人往他枕頭下塞風油精,有人在他鼻尖抹清涼油,最絕的是班副從炊事班偷了頭大蒜掛他床頭。可這些招數在大勇的鼾聲面前,就像拿水槍滅山火。
直到有天深夜查崗,我撞見大勇抱著被子往儲藏室鉆。三九天的寒風從門縫往里灌,他蜷在裝被服的鐵皮柜后面,凍得嘴唇發紫。"你這是作甚?""班長,俺尋思...俺睡這兒就不吵大伙了..."他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在月光里散開,作訓服肩章上的列兵銜閃著微光。
我鼻子突然發酸,想起新兵入營時他母親捎來的煎餅,想起他替崴腳的戰友扛雙份沙袋,想起戰術訓練時他撲過來用后背幫我擋"手雷"濺起的泥漿。第二天我踩著積雪走了五里山路,找炮兵連老鄉借來兩副降噪耳塞。當晚熄燈前,我把耳塞拍在班副手里:"革命軍人死都不怕,還怕打呼嚕?"
漸漸地,事情起了微妙變化。那夜緊急集合哨響起時,我意外發現所有人都比規定時間快了三秒。原來大勇的鼾聲突然停止就是天然預警——熟睡中的戰友們竟練就了"聽鼾辨位"的本能。
更神奇的是,當野外拉練帳篷里飄起鼾聲,新兵們反而睡得格外踏實。有次野外駐訓突遇暴雨,狂風把帳篷吹得獵獵作響,新兵們裹著濕被子發抖。大勇的鼾聲穿透雨幕,竟像首荒腔走板的安眠曲,漸漸把抽鼻子的聲音都蓋了過去。
那年春節聯歡會,炊事班特意把大勇的呼嚕錄下來當背景音樂演小品。當立體聲環繞的鼾聲響徹禮堂時,連長剛喝進嘴的茶水噴了指導員一身。
退伍前夜,大勇紅著眼眶把三等功獎章塞我手里:"班長,這功勞該是你的。要不是你當年讓俺睡儲藏室..."我捶他胸口笑罵:"扯淡!全連誰沒蹭過你的'立體聲環繞助眠系統'?"
去年出差路過山東,大勇開著他的路虎來接我。后視鏡上掛著的平安符還是當年他母親求的,在空調風里輕輕搖晃。酒過三巡,他忽然壓低聲音:"老班長,你知道當年俺為啥打呼那么響?"
原來在煤礦塌方事故里,他為了救工友被煤渣埋了半宿,從此落下呼吸暫停的毛病。我望著眼前這個身家過億的煤礦老板,他舉杯的手掌仍留著厚繭,腕上勞力士遮不住那道救人的疤。
窗外飄起細雪,恍惚間又聽見那個新兵連的夜晚,此起彼伏的鼾聲里,有人輕聲哼著沂蒙小調。二十多年過去了,全連戰友的微信群里,還留著那個永遠在線的語音文件——時長2分37秒,標題是《鋼鐵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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