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謝遼寧師大文學院的領導、梁湘如老師及梁歸智先生的弟子們的熱情邀請,請我來參加紀念著名紅學家、古典文學研究者梁歸智先生逝世五周年的會議。
梁歸智先生
梁教授和我算是廣義的“校友”,他“文革”前曾經在華師一附中高中讀到高二,“文革”中作為知青下放到湖北監利縣,后來輾轉到了山西,1978年考取山西大學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
1991年11月,一幫朋友在河南石人山開會,因家琪兄的關系與歸智兄初識。1993年,我、張志揚、陳家琪諸兄陸續從武漢調去海南大學工作。當時家琪兄曾有動議,想把歸智兄也調到海大來共事,未果。歸智兄后來也從山西大學調往遼寧師大。2007年我們在海南又見過一次面。
近幾十年來,由于大家各奔東西,我和歸智兄當面交集不多,但他的著述和成就我是時有關心的。不過,由于本人對小說史和紅學缺乏深入研究,所以下面的一些粗淺看法不一定妥當。
梁先生的學術成就主要體現在“紅學”研究上。按照周汝昌先生的說法,“紅學”有四大支:曹學、脂學、版本學、探佚學。“紅學最大的精華部分將是探佚學。”
《石頭記探佚》
探佚學的代表人物就是周汝昌先生和梁歸智先生,還有一位吳恩裕先生(1909年12月10日—1979年12月12日,和梁先生一樣享齡70歲,吳恩裕和儲安平同歲),也值得提及。吳先生除了研究“紅學”,還研究政治學、法學,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政治研究所研究員。1950年代以后,他改做《紅樓夢》研究是迫不得已。
吳先生是遼寧沈陽人,擔任過文化部《紅樓夢》校訂注釋組顧問,《紅樓夢學刊》編輯委員。其“紅學”代表作是《曹雪芹〈廢藝齋集稿〉叢考》(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年版);《曹雪芹叢考》(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曹雪芹佚著淺探》(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吳先生棄“政治學”轉向“紅學”,是當代學術史值得注意的現象。
就三位紅樓探佚學名家的研究成果比較而言,我以為梁先生的研究影響更大一些。
據梁先生早年奉贈周玉言先生的詩作,他在1980年就已經涉足“紅學界”了。2005年,山西古籍出版社集中推出“梁歸智紅學三書”:《〈石頭記〉探佚:紅樓夢探佚學初階》《紅樓賞詩——石頭記詩詞韻語講論》《獨上紅樓——九面來風說紅學》,充分展示梁先生“紅學”研究的實力。
《獨上紅樓——九面來風說紅學》
這三本書中,我特別喜歡《獨上紅樓——九面來風說紅學》,本書梳理了《紅樓夢》當中先后出場的小人物,分丫鬟、小廝、仆從、親友系列,并且對曹雪芹寫人的二綱、八目與癡常二諦,三象合一進行論證,作者將紅樓夢中的小人物羅列排比,做了系統分析,給人以新的啟迪,從而了解紅樓夢作為一部復雜的社會史的價值。一個網友評價此書:
這是一個大眾評“紅”的時代,這是一個“小人物”出頭露面遍地風流的時代。小人物理解小人物,《紅樓夢》里的“小人物”也被推向了前臺,即使像賈寶玉、林黛玉等“大人物”,人們更加注意的也是他們身上的“小人物”的色彩和成分。
作者寫這些紅樓“小人物”,著意于他們的“詩性”。丫嬛們的“俏”和小廝們的“俊”也許能彰顯另一種魅力,不必和現代“美女”們的“酷斃了”和現代“帥哥”們的“帥呆了”去爭風吃醋吧。
大眾酷評,很有意思。這本書后來轉換為《紅樓小人物》,在三聯書店出版。苗懷明教授在《光明日報》“光明書榜”上作了推介(見《小角色背后的藝術智慧——讀梁歸智〈紅樓小人物〉》,《光明日報》2024年10月26日,第12版)。
《紅樓小人物》,梁歸智著,三聯書店2024年9月版。
“梁歸智紅學三書”之后,梁先生又出版了《紅樓夢探佚》(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紅樓探佚紅》(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等影響更為深遠的多部“紅學”著作,還在央視百家講壇“紅樓六家談(十一)” 講“《紅樓夢》的斷臂之美”(2010年04月13日)、“(十二)《紅樓夢》的超前之思”,等等,對《紅樓夢》探佚學的普及及其女性觀的剖析做出了積極貢獻。
我來前特地重溫了這兩個視頻節目,對梁先生娓娓道來的演講風格倍感親切。他概括了其紅樓探佚學的文本依據:諧音法、讖語法、影射法、引文法、化用典故法。
梁兄對《紅樓夢》極為熟悉,舉例順手拈來,如數家珍。他對《紅樓夢》結局的預測可謂一家之言。從“紅學”的學術史演進的角度看,梁先生的研究工作自成一派,雅俗共賞,構成世界文學史研究中的一種比較獨特的中國現象。
除了“紅學”外,梁先生對《封神演義》也有別開生面的研究,見《神仙意境》(三聯書店2022年版)一書。
《神仙意境》
他還寫過蘇東坡的傳記,見《大家精要·蘇軾》(云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陜西師范大出版社2017年版)一書。寫蘇東坡的傳記不容易,已經出版了眾多的傳記,從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到我的同學莫礪鋒的《漫話東坡》以及同事范軍教授的《蘇東坡》,這幾部傳記應該說在蘇東坡眾多傳記中都寫得不錯,但梁先生這一本傳記仍能寫出自己的特色。
我更喜歡閱讀梁先生的游記,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紅莓與白樺——俄羅斯游學記》,記述他2006—2008年在俄羅斯圣彼得堡國立大學東方文化系任教期間的游學經歷,可讀性很強,可見其對俄羅斯文學的深厚造詣。
梁先生是有真性情的學者,平生最愛兩件“寶器”:簫與劍,自稱“一簫一劍本書生”。其友人和同事王毅(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禪在紅樓第幾層——追憶梁歸智先生》(2020年2月10日,第11版)一文,聲情并茂,其中寫到梁先生在病床上請友人讀陶淵明的詩而落淚,畫面感極強。
《簫劍集》
可惜,天不假年,五年前梁先生不幸因病離開人世。過去人說“人活七十古來稀”,現在因生活條件和醫療條件改善,高校教授活到八十歲、九十歲的學者多得很。如果假以時日,以梁先生的學識和才華,一定還會給學術界和讀書界貢獻更多精彩的著述。
這里,我也有一個小小建議,希望梁先生的高足,能得到學校的支持,克服困難,組織編纂出版《梁歸智全集》或《梁歸智文集》,讓梁先生散落在各個出版社的單行著作集中起來,以方便學術界和讀者們查閱、研讀和利用。
遼寧師大有自己的出版社,實施這項工作應該不太困難,我聽說,梁先生生前已經把他自己的文集作了系統的編排、整理,就在電腦里。我想,文集的出版是對梁先生最好的紀念。
下面,我想就“紅學”研究提出幾個問題,以就教于大家。
梁先生的碩士導師姚奠中先生為《〈石頭記〉探佚:紅樓夢探佚學初階》寫的序“寫在《石頭記探佚》的前邊”,序中稱紅學可分為“紅內學”“紅外學”,提到探佚是“紅內學”,是猜測和推論。
《〈石頭記〉探佚:紅樓夢探佚學初階》
姚先生說:
《探佚》只是第一步。單就“內”“外”來談可以說是內之內。他所用的論據:一是原著未佚部分中的伏筆、隱喻、暗示和文章發展的必然趨勢;二是和作者有相當關系的親屬、朋友以脂硯齋為代表的基本上是在作者寫書過程中所作的一些批注評語——即所謂“脂批”。
從今天看,兩者都是第一手資料。但是這一工作,卻仍十分困難。因為伏筆、隱喻之屬,需要猜,猜,就難保證十分準確;而脂批既零碎又有相互矛盾之處,要分析、辨別,才能用來印證。這就決定“探佚”工作必須目光敏銳,必須細心、深人,必須思慮周密,必須善于論證。
梁生的《探佚》,是具備這些特點的,故能成績斐然,不同凡響。有不少地方,可以使讀者感到壑然冰釋、怡然理順,既新鮮而又白然。但由于資料有限,而明確的資料更少,這就使得有些結論,猜測推論占了很大比重,不能使人滿足。在這里,其意義便只限于提出問題,做出可能的涉想,給人啟發,為進一步鉆研打基礎了。
姚先生的看法是1981年提出的,過了43年,我認為依然值得我們深思。
我的問題是:探佚即是猜測和推論,類似校勘學的“理校”,我們如何保證這些猜測和推論符合曹雪芹原著的本來面貌?如何賦予這些猜測和推論以文學意義,如何在文獻學意義上分析這些猜測和推論?即是它符合曹雪芹原著的本來面貌,它能否對程、高所續后四十回形成“證偽”?或者據此作為新的續寫的依據?“紅學”探佚學下一步怎么走?能否在梁先生的研究基礎之上,把探佚學向前不斷推進?
《紅樓疑案》
俞平伯先生晚年幾乎拋棄他早年的“紅學”觀點,1985年在對《文史知識》編輯談話中,直截了當地說:“我看‘紅學’這東西始終是上了胡適的當。……現在紅學的方向就是從‘科學的考證’上來的,‘科學的考證’就是繁瑣的考證。《紅樓夢》何需那樣的大考證?又考證出什么來了?”“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予辭達。”(《關于治學與作文章》,《文史知識》1985年第8期)如何看待老輩紅學家俞平伯先生晚年的反思?
王毅先生在《禪在紅樓第幾層——追憶梁歸智先生》一文引述歸智兄對紅學誤入歧途的批評,很尖銳:“真正能深入小說本質,體會曹雪芹真性靈真思想真藝術的紅學論著,其實鳳毛麟角,寥若晨星。”
我的問題是:“紅學”界如何能產生“真正能深入小說本質,體會曹雪芹真性靈真思想真藝術的紅學論著”?“紅學界”有沒有可能產生與《紅樓夢》的偉大相匹配的偉大的“紅學”論著?“紅學”到底應該向何處去?
我不是“紅學”專家,沒有多少發言權。會前做功課中,仔細拜讀了的老友兼同事王齊洲教授《中國通俗小說史》有關《紅樓夢》作者與成書辨析的章節,思考他這位小說史研究的真正專家為什么對整個“紅學”研究持保留態度。
“古代文學與傳統文化研究’前沿論壇“暨梁歸智先生逝世五周年紀念會
這里,我只是提出幾個我認為比較重要的問題供大家思考,并寄希望于在座的年輕才俊在“紅學”研究上有創新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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