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里的動靜

韓君健

我在鄭州的這個書齋建起來的時間比較晚，是2023年夏季從二七區那邊一所大學內的女兒家搬遷到中原萬達這邊兒子家里的。兒子兒媳都孝順，他們知道我習慣安靜，喜歡讀書和寫作，就專門騰出一個房間做我的書齋兼臥室。高高的書架靠著西墻矗立，不寬不窄的床榻挨近東墻擺放。書架下是寫字臺，上面擱著電腦、辭書、筆記本、鋼筆、眼鏡、放大鏡等常用學習工具，可以隨時進入工作狀態。

剛來的時候書架空空如也。兒子那個房間也有藏書，只是我不好意思開口要，更不便進去翻閱，就在錢包里裝入五百元錢，先后去了離小區不遠的新華書店、紙的時代書店等地方選購書籍。現在書籍定價高，五百元錢只能買十一二本書，好在都是好書，像《論語》《元曲三百首》《宋詞三百首》《荀子》《清代官場百怪錄》等。購買中國古典文學名著時，我經常挑選中華書局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不是其他出版社的圖書不行，是中華書局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圖書歷史更悠久，名頭更響亮，印刷質量以及節選與注釋的可信度更高。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遭遇了“批林批孔”運動，這本來是清算林彪搞陰謀詭計，企圖篡奪最高權力，乃至最后投敵叛國的行徑，卻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把兩千四年多年前就已經逝世的儒家創始人孔子捆綁在一起，聲嘶力竭地討伐了，說他克己復禮，回避矛盾，美化封建教義，販賣精神鴉片，開歷史的倒車云云。其實開歷史倒車的往往是擁兵自重，一言九鼎的政客和梟雄，文人沒有那個本事。成年后常聽人們說起“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典故，卻一直不知道道理何在。到了五十多歲時利用十來天時間，還搬出字典詞典當幫手，才結結實實地把《論語》研究了一個透徹：他里面蘊藏豐富的治國遠見、行政智慧、倫理秩序、處世良方、教育理念、學習方法、成材途徑、從業箴言等，影響了世世代代中國人的性格特征和道德標準。有的精辟句子已經演化為成語，至今活躍在我們的書面語言和口頭語言里，像博文約禮、不恥下問、斐然成章、舉一反三、良師益友、升堂入室、溫故知新、比而不周、用行舍藏、了如指掌等。讀《論語》如同聆聽一位德藝雙馨的耄耋智者的諄諄告誡：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貧而無諂，富而無驕。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德不孤，必有鄰。

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

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孔子把世道人心和修身養性那些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一點都不呆子。

如果說秦之文，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是那些不同時代文學藝術的高峰，那么散曲則是元朝的文藝奇葩。如果說詩詞的格律平仄是把雙刃劍，它一方面提升和裝飾了詩詞的音韻之美，另外一方面也無意中用這種高門檻阻擋了它在文盲眾多的社情下面對平民關于陽春白雪的耕耘和插秧。而大部分散曲卻以它的散漫無羈和漂流無定受到中下層知識分子的歡迎和響應。我尤其喜歡那些與生活情趣有關的散曲，它們描繪的秋雨淅瀝，山勢崢嶸，羽觴感慨，瑤觥舒暢以及仕途蹭蹬，放浪形骸等，好像與我根本沒有代溝，沒有隔膜，格外能感同身受，或會心一笑，或掩卷沉思：

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

命友邀賓玩賞，對芳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元好問《驟雨打新荷·二》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白樸《秋》

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個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么！

——關漢卿《閑適》

功名萬里忙如燕，斯文一脈微如線，光陰寸隙流如電，風雪兩鬢白如練。盡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見，至今寂寞彭澤縣。

——薛昂夫《塞鴻秋》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

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孤館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徐再思《夜雨》

淡生涯卻不多爭，賣藥修琴，負笈擔簦。雪嶺樵柯，煙村牧笛，月渡漁罾。究生死干忙煞老僧，學飛升空老了先生。我腹膨脝，我貌猙獰，我發鬅鬙。除了銜杯，百拙無能。

——曹德《自述》

尤其是曹德的這首《自述》，我感覺那不是寫他，是他替我寫我。簡直把我的莽撞和落魄寫得有聲有色，嘆為觀止。曹德，又名曹明善，浙江衢州人，曾為衢州路吏、山東憲吏，職務相當于今天的市交通局副局長和省政法委副書記。屬于八品，但不是朝廷命官。真正的文人大多都有幾分傲骨，既不會與奸佞同流合污，更不會同屑小助紂為虐。赴湯蹈火，伸張正義的結果是危及既得利益甚至身家性命。曹德也曾被迫流亡，好在他的敵手后來在官場爭斗中失勢，他才返回京城，恢復自由并得以善終。

我常想：當代大學生如果每人能背誦一百首元曲，以豐富其文化內涵和精神營養，作文或演講當不至于詞匯單調，形式單一，無聲無臭，轍亂旗靡。

作為中國人，我為自己的祖國擁有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而歡欣鼓舞。僅僅一個“禮”就能演繹出許多詮釋：孔子的禮是對漸行漸遠的西周文明的回望和懷念，孟子的禮是對人性良善的寄托和對教育啟迪效果的期望，而荀子的禮卻建立在人性本惡的基礎上，強調法律的制裁和約束作用，主張明禮儀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作為教育家的荀子，當今從小學到大學的文科教材都收錄了他的一些作品。我在高校教《大學語文》課的過程中，一接觸《勸學》就發現碰到了硬骨頭：里面有大量的生僻字和不常見的典故需要融會貫通，而讀小學語文和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時，記得這篇文章好像沒有這么長，語法修辭方面更沒有這么復雜，這么糾纏。想了好一陣子才豁然開朗：原來過去學習的《勸學》 都是節選，這次遭遇的才是全文。那一天恰好是周末，我本來要去酒店陪同前來學院舉辦學術講座的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教授周濂的妻子、著名作家劉瑜一起吃飯，就臨時改變主意，讓一個青年教師替我去接待她。我關起門來，搬出字典和辭海，戴上眼鏡，拿著鋼筆，攤開本子，逐字逐句，徹底搞懂了這個名篇的來龍去脈。《勸學》里的一些名言警句有的演化成了成語和諺語，探驪獲珠，楚弓楚得，至今被我們后人津津樂道，譬如：

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

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長于無禍。

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

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告二謂之囋。

匪交匪舒，天子所欲。

以上五句話中前三句容易懂，因為古今詞義變化不大；第四句中的那個“囋”字，《新華字典》里沒有，我是翻閱了《辭海》，又打電話與貴州的一位資深教授溝通后，才確定了讀音和意思：雜亂或混亂。第五句中的“匪交匪舒”，是“不能緊張、也不宜遲緩”的勸誡。他提醒我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頭腦冷靜，要從容不迫，要收放自如，要捷足先登。學習如此，干其他事亦如此。古代漢語和古代文學里面的豐富知識浩如煙海，不下一番功夫是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學到家的。這也正應了荀子的話：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河。

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

如果說孔子和荀子屬于離開我們時間太久的文化大師，那么史鐵生是離我們最近的當代作家——無論是地理距離還是心理距離。當年十七八歲的北京知青史鐵生本來在陜北農村插隊，雖然生活艱苦，勞動繁重，卻也朝氣蓬勃，生龍活虎。忽然有一天身體不舒服，感覺四肢無力且僵硬，不但干不成田里的農活，而且連吃飯和睡覺也受到了影響。他因病返回北京家里，在街道工廠工作了不太長的時間，接著病情加重，就下肢癱瘓了，不得不坐在輪椅上出出進進。今天游人雍堵，熙熙攘攘的地壇公園在半個世紀前還是荒草連天，老樹兀立，蛇爬鳥驚，狐貍出沒，偏僻得如同蒼山野地。每天史鐵生坐著輪椅去那里沉思默想，日復一日。活潑少年的夢境，農村插隊的際遇，疾病的折磨和生活的歷練，讓他思緒萬千。就拿起筆寫出一些小說和散文，還原他曾經健康開朗的歡笑，因無法奔跑而產生的憂郁，還有母親的慈祥，同學的身影，街坊鄰居的喜怒哀樂。于是，殘酷的疾病從另外一個方面促進了史鐵生文學生涯的成功：他創作出版了《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務虛筆記》《我與地壇》《病隙碎筆》等優秀的小說和散文作品。傷殘人史鐵生成了傷殘作家史鐵生，成了北京殘聯的副廳級干部，成了中國殘聯主席、著名作家兼翻譯家張海迪的知心朋友，成了我們文學愛好者心目中學習的榜樣。

一個被生活嚴重虧欠的傷殘人尚且能夠自強不息，有所作為，況且還是大作為。而我們健全人是不是更應該在學習和事業上踔厲奮發，出類拔萃？也許這正是杰出的作家史鐵生及其作品給予我們的有以善處。

韓君健，男，漢族，1965年4月出生，河南平頂山人。中央黨校研究生院中共黨史專業研究生學歷，高級編輯。原為高校行政干部和文科教師，現居鄭州。中國倫理學會、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