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智，確實是一種奢求?！?br/>

本文為《重賦組名之ITPs：暗流組》的具體闡釋創作，可結合同名純音樂（作曲：Jerome Leroy 專輯：電視劇 理想之城 原聲大碟）一同觀看。

樓下不知哪家女人披頭散發，在與男人你來我往地吵架，聲調之嘶啞、情緒之劇烈、語言之粗鄙讓鄰居們紛紛像覓食野鴨似的探出頭來，爭相一睹為快。

“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智，確實是一種奢求…”戴眼鏡的青年女性又開始重復這句經典梗話了。她倚在陽臺欄桿上手搭涼棚，緩緩搖著腦后紫色高馬尾，完全樂在其中；旁邊陰影中的黑短發青年男性緩緩打了個悠長哈欠，又貓也似地伸伸懶腰，周身骨節不住噼啪作響。

“一幫情緒不穩定的巨嬰罷了，覺得地球天然該繞著自己轉，沒點客觀意識?！?ISTP雙臂環抱胸前，一針見血地下了場面判決書，就算在六月天里他也像塊薄荷冰似的冷靜理性，看不出燥熱氣溫對他的影響。

不多時，爭吵聲漸漸弱去，兩位看客感到無趣，便返回各自房里做起手頭事情。在無外界影響的情況下，INTP有時會覺得這個家過于安靜了，在聽覺上并無第二人存在的痕跡，因此她總要借著上廁所或接水的功夫往ISTP房里瞥上一眼，看到男友正戴著耳機搗鼓手頭事情，才能消去心中的疑慮不安。奶奶的，這兩個活著的死人，她時常在心里如此嘲笑自己嘲笑對方——說出口來破壞氣氛和諧是萬萬不可能的——白長著嘴巴舌頭干嘛，不如割下來捐給有需要的人吧？她總是不由自主地發散思維，再被自己腦內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逗得笑出聲來，所以在那些所謂“正常人”眼里，這丫頭片子一個人待著，就在毫無外界刺激的情況下莫名其妙樂了，好像有什么精神大病的樣子，因此平日里總對她敬而遠之，即使關鍵時刻往往還得借了人家的提點來蒙混過關。
但ISTP不一樣，他能透過她過于脫線的思路看到隱匿其下的精密自洽邏輯框架，也因此對她贊賞有加。INTP只是因為一時上頭的興趣加進了手工社，三分鐘熱度退潮后，就開始習慣性對著布滿桌面的零碎物件后悔，但在社長的懇切挽留中又猶猶豫豫留了下來，她耳根子向來軟，向來容易聽勸。一開始做得不好很正常，別灰心喪氣，多看看ISTP作品學習人家經驗，社長這樣說，他在此道中浸淫已久，是圈內公認大神，跟他學沒錯的。

紫發女孩把話記在心里，可也沒有冒失莽撞到直接開口問——她不喜歡讓自己變成無知愚鈍、坐享其成之人——只在私下里對著人家作品勤加揣摩輸入基礎信息。原始資料一旦積累到位之后，背后抽象原理也就在潛意識運作下自動浮出水面，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等能意識到自己在“分析提煉”時，整套腦內流程都跑完了，接下來只需整理思路并將其落地實施即可。于是成功把作品搬上社內展臺，于是成功獲得ISTP的詢問，于是成功表明自己的創作原理，于是成功激起對方的深入興趣，于是成功在約會三件套后讓關系變質升華。

同居之后，他們驚喜發現彼此都喜歡沉溺于自己的神秘小世界里，都不喜歡靠老板賞識升職加薪獲取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錢夠用不就OK，成天卷成麻花有什么意思，為老板鞍前馬后打江山更是無聊透頂，人活著就是為了不斷去體驗去發現好么！因此，本就不多的工資每逢到手便被他們折兌成各種稀奇古怪的新鮮玩意兒，逢年過節更是心甘情愿落入商家花樣翻新的消費主義陷阱，哪怕購入物品只用了三五次便被永久性閑置吃灰，這兩人還是樂此不疲地掏空著自己的錢包，不斷追逐著時尚潮流，往本就不大的屋內持續擠占著空間。想那么長遠干什么，他們總會在享用完之后相視一笑，每天都有不曾重復的刺激涌入，為記憶增添獨一無二的色彩，這才配叫精彩生活??！

然兩人并不是在所有地方都如此合拍的。正如他不能理解她為何成天對著屏幕上花花綠綠K線圖屏氣凝神，還不時念叨術語；她也不能理解他為何動輒就要滿房間里吞云吐霧，還不許人來打擾。有時不喜歡了嫌礙事了，想加以說教矯正，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因雙方都不喜歡干涉別人做自己的自由樂趣。知足吧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唄，怎么可能指望人與人之間完全一樣呢？而且又有誰要上趕著理解支持你那一套了？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才比什么都來得珍貴！何況INTP會把股市利潤全數換成兩人共用的享樂機會，ISTP也會盡力給家里換燈泡修水管通馬桶。所以，盡管看對方喜好有那么些許不順眼，二人仍是共處一個屋檐下，互不干擾、自得其樂地做著自個兒手里的事情。

他們和樓下單身漢ESTP玩得很熟。此人花銷起來毫無節制，財務狀況比他們更糟糕，入不敷出已是司空見慣?？膳c賬單上大手大腳習慣相伴而來的，是他只要手上有就從不吝嗇施與的熱情好客與不求回報的滿腔誠意，所以大家伙兒都樂意圍繞在他身旁，在其遇到難關時及時提供物質或情感支撐，這其中又以物理距離最近的小兩口為最。ISTP時常將自己親手制作的食物分出一盤送給他，INTP也會給他的日常吐槽提供可落地的建設性意見。實在太感謝你們的鼎力扶持了，金發墨鏡男站在自家車前，對前來送行的兩人大力揮手笑容洋溢，等哥們兒把這半個月差出完了，咱就再好好聚一回！

送完鄰居出門，又逢友人聚會，身為彼此男女朋友，陪著對方去交際應酬自是脫不開的任務。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的火鍋店里，一鍋飄滿辣椒花椒的艷艷紅油在桌中滾滾沸開，旁邊十幾個菜碟琳瑯滿目，帶給人過分強烈的感官沖擊。ISTP一改往日里的清冷淡定人設，和他這幫鐵哥們大笑著勾肩搭背談天說地，滿派“和諧歡樂一家人”的景象。這些青年男性身上普遍彌漫著頗為濃重的江湖習氣，身上飾品繁多，甚至還有刺青，嗓門洪亮無比，一舉一動包括目光都帶有近似食肉動物的進攻性侵略性，再配上那身野性十足的精瘦腱子肉，總令INTP想到上世紀香港電影里那些打打殺殺招搖過市的古惑仔，感到略微不安，有些想要避開。平心而論，滿身書卷氣的她不喜歡這種吵吵嚷嚷的環境，人生前二十多年從未與這類人打過交道，對那種吆五喝六的江湖做派更是本能反感。然直白地表露自我喜好是萬萬不可能的——那未免太自私了，你算老幾？所以，她只好坐在一旁尷尬而不失禮貌地陪笑，用豐富菜肴堵住自己的嘴巴，再時不時嘗試著接兩句幽默俏皮的話頭，盡可能不去破壞和諧氣氛與身旁人的快樂。

三杯五盞下肚，ISTP已很有些醉了，面色酡紅眼花耳熱，呼吸都散著酒味。就在他于空無一人的男廁所中搖晃著拉好褲鏈時，同桌飯友閃身進來，滿臉堆笑。

“對不住了啊，今天咱哥幾個還有嫂子好容易出來快快活活聚一趟，說啥也不能讓老兄買單，金弟我剛才就把賬給結了——欸謝啥呢這是？你瞧你，生分了?。【褪?，金弟我手頭還有一個小小事，想讓咱圈內公認技術實力最過硬最牛B的老兄幫個忙…”

“只管開口就完了，咱哥倆什么交情，還用擱這彎來繞去打官腔么！”

男人從褲兜里掏出紙片塞進他手中，“7天內按1：1的比例把章子本身做出來，對老兄來說肯定不算事兒吧？”

這也過于簡單了。ISTP在看到紙上圖案的一瞬，腦內齒輪就開始精密運作起來，從紋路提取到機器刻印，業務全流程在幾秒之內就完整落地。作為下意識內傾思考、自主行動之人，他從不主動去看那些冗長枯燥的外界訓令，讓自己變成一個世俗意義上遵規守矩的無趣庸人，因為一個大腦無法同時兼容兩套截然相反的思維系統，就像一個人不可能既往東又往西：我自己做事，與別人與外界有何相干？因此，他也就笑著爽快答應了對方的請求，甚至并不打算和女友講講——這么一個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的小破玩意，也值得拿來浪費人家時間么！

聚會結束第二天，INTP強忍著小腹處越來越盛的雙管齊下的意圖，勉力抬頭望了眼鐘，對于自己這慣于口味清淡之人，昨天那頓紅油鍋果然還是太過刺激腸胃。半小時過去了，家里唯一的廁所門還是關得那么嚴實，隱約傳來的游戲音效進一步加劇了這要命的三急之一。她不是個喜歡逼迫對方扭轉自我意志的人，若是遇到需要忍讓包容的場面，INTP第一時間就會委屈自己需求以保全整體氣氛和諧。以前自己一直對男友長時間霸占廁所的行為不爽，也一直憋著沒說，但這次情況實在已經突破她的忍耐極限了：我膀胱都快炸了括約肌都快裂了，他怎么還沒完？我不是已經從廁所門前路過，看到人在里面就自動退出，從那時起他就應該明白我意圖，自動體諒我心情然后趕緊自覺出來呀？這家伙豈不是只顧自己嗎，這么自私自利？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女人也就直接翻臉爆發，在男友驚詫訝異目光中把廁所門摔出轟然巨響。給了這么多次機會還做得這么過分，沒在物理層面上動手就算仁至義盡了！她氣呼呼地邊解腰帶邊自言自語，別怪我不客氣，這是你應得的，活他媽該！

ISTP此時心情已經不能簡單地用“無語”兩字來概括了。神經病吧這婆娘，搞什么飛機，自己又不提前說，誰知道你老人家想上廁所?。繘]有丁點預兆就直接搞“不教而殺”那套暴虐招數，情緒如此不穩定，真當別人都該天生是你肚里蛔蟲該自動會讀心術是吧？好極了，我十幾年閱讀理解也不是白做的，你不是想被自動讀懂需求、給予情感支持嗎，你要什么我就偏不給什么，誰叫你連點最基礎的溝通能力都沒有還憑空發癲，把我心情給搞不爽了，這也是你應得的，活他媽該！

六月天說陰就陰，窗外暴雨陡然如瀑，豆大水珠狠狠砸在鐵皮雨棚上，連綿不絕的刺耳噪聲中充斥著撕碎世間一切的殘酷、狠厲與無情。出于共同的獨立思考、共同的不愿干涉他人意愿行動，擁有共同腦回路的他們想到了共同的對抗方法——沉默。好極了，走著瞧，不就是看誰骨頭硬不認輸嗎！不給你亮亮招式爪牙，還真把老虎當病貓般隨意揉捏了是吧！

于是，一場漫長無聲的拉鋸戰就此開始。別低頭服軟，別忘了你曾遭過的這份奇恥大辱，別讓對方不知進犯你底線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掛鐘每咔噠響過一秒，這份共同意識就在兩人心頭更甚一分。于是整整七天內，兩人間沒有一句哪怕最為簡短的交流，沒有近身五米之內的物理空間交集，沒有共享過同一種食材同一套被褥，家里除去自然發出的聲響外再無第二種聲音。依舊是他做他的，她做她的，完全是同一平面內的兩條平行線。但不同于以往那份心有靈犀的安靜默契，如今空氣靜到凝固靜到可怕靜到令人窒息，像一塊無形的高密度凝膠，鼓鼓塞滿這幾十平米之內的每一絲縫隙；又像一條犯之必死的無情鐵律，在每一個他或她想開口交談或做出互動的瞬間，通過高壓威懾硬生生逼人把喉頭言語或手頭行動塞回肚里收回身上，然后繼續保持著這份通常在恐怖片中醞釀氣氛時才會出現的無聲死寂。

INTP曾讀到過有種刑罰名曰禁閉，令牢里最能犯事的刺頭都避之不及：通過完全剝奪罪人在外界交流活動的權利來讓人身心崩潰，從而達到懲戒目的。如今她還沒被剝奪社會價值，還能自由外出活動，還能和除卻ISTP之外的人快活交談，可以說是只嘗到這份滋味的百分之一都不到；然即便如此，她也覺得這個家真是一秒都不能多呆了——一座披著家居外皮的真實監獄而已，這份壓抑沉默只讓人要速速逃遁。因此，往常下班就直奔家門和男友共享快樂時光的女人如今也學會在外溜達嬉戲直至半夜三更了：回去那么早干嘛，好給自己多憋悶氣多生幾場病嗎？至于那家伙，他愛怎樣是他自己的事吧，我有什么資格來管？所以，她也就對男友的日常行徑不聞不問，任他獨自逍遙快活去也。

INTP不在家時，ISTP也樂得獨享清閑，他知道對方心里不爽，但也不愿出言安慰，因為本就是她有錯在先，何況手頭還有印章任務等著交差。他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操作著手頭嗡嗡運轉的機器，腦內盡情解析、而后手工操作的滋味無論何時都能令他沉浸其中。終于做完了，復刻印痕也完全一模一樣，我簡直是無師自通大天才！他看著手上那枚精致印章滿足地嘆了口氣，不由洋溢起得意微笑還哼起了小曲。放在以前他一定會拿著作品去INTP面前炫耀一番，然后收獲對方的笑容贊美，他喜歡被別人認可接納、表揚勞動成果的滋味。現在，快可拉倒吧，半點傾訴欲都沒了，成龍大哥誠不我欺，找女人真不如找兄弟，至少后者不會自己做錯還給你甩臉子。INTP這家伙怎么連自主判斷力都喪失了呢，那跟沒長腦子有什么區別？不想改就不想改吧，看到時候被現實南墻撞得頭破血流了，老天爺會不會同情你！

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悄然流逝，直到某天門鈴鳴響，獨自在家的INTP打開大門，只見兩位警察站著，表情很是嚴肅。

“…請問有事嗎？”

“根據犯罪嫌疑人金某的口供，ISTP涉嫌偽造他人公司印章。開門，我們要搜查犯罪證據?！彼麄円贿叧鍪揪僮C一邊準備著手頭物品，“不論你與他的關系是什么——如果你拒不開門，我們將采取強制措施，并視同知情不報一并處理?！?/p>

看著警官在工作間內對機器拍照取證、在抽屜里翻來倒去，INTP覺得自己的腦殼都快炸開了。明明上一秒還是雖然壓抑但畢竟沒事的穩定生活，怎么一下子就能憑空冒出這么多禍患？就幾天沒講話而已，ISTP那家伙到底都背著我干了些什么？法盲嗎這人，私印公章這等重罪，他為什么不會溝通交流不會主動報備？哦你忘了，你也不會溝通交流不會主動報備，所以你也沒資格怪別人，命是自己修出來的，如今作為同一屋檐下的命運共同體，事到臨頭來你就受著這份罪吧，誰叫自己這么蠢這么兩耳不聞窗外事，活該交他媽智商稅。

“…他人在哪，會坐牢嗎？”

“ISTP已被控制起來了，至于是否會坐牢，要等案情確定后才能下結論，不過至少今天他不會回來了——我們得對犯罪嫌疑人做進一步審訊調查，就算他是從犯?！?/p>

…我又做錯了，是吧？

坐在審訊室冰涼座椅上，ISTP知道自己最好保持沉默，免得因態度不端被罪加一等，所以他只在嘴角隱隱扯出一個并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用來狠狠嘲諷自己的愚鈍?？偸沁@樣，總是這樣，自己通過內傾思考得出一套結論后，因為無比確信自己想法是對的，所以什么招呼也不打、什么資料也不查就開干；結果方向一開始就偏了反了，且完全無視外部客觀規律，做得越多錯得越多。許久之后通過他人反饋甚至大禍臨頭，才能后知后覺地意識過來“什么原來自己好容易才苦思冥想出的那一套竟然全是錯得離譜的嗎？”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向引以為傲、覺得是天經地義的精密邏輯竟讓自己陷入這等“被頭腦綁架”的狼狽泥沼了呢？這種“自我認知”與“現實規律”相背反甚至完全割裂開來的天旋地轉世界崩塌懷疑人生，幾時方能徹底畫上句號，讓自己不再提心吊膽動輒得咎呢？

或許，是在這顆大腦停止運轉的那一刻吧，他想。

鑒于他有問必答，認罪認罰態度良好，公章也發現得及時，甚至一次也沒用過，更不談造成實際經濟利益損失，所以在拘留七天外加女友的近萬大洋保釋金下，黑發青年還是重新見到了局子外的太陽。ISTP是自由職業者，倒也不用擔心飯碗問題，只是作為身無負累的自由人走在街道上，他卻感到心臟如戴了鐐銬般沉沉下墜，想說“你也別生氣咱倆現在算扯平了”，然而兩人間的冷戰冰層還未消去，他最終出口的只有沉默，就像身旁同樣一言不發的女友那般。

他們剛到樓下就碰上出差回來的ESTP，后者作為全然無知的局外人一臉熱絡地招呼起來。終于得救了…！兩位I人同時大松一口氣，在心底擊掌放炮起來。幸虧有E人前來牽線破冰，這個家才能在長達半月的死寂后再次迎來新鮮快活的熱烈空氣，不然也許真會互相啞巴到地老天荒。忘記了是誰先開的口，總之三人在交談中重新恢復了以前那股和諧勁，看在金發墨鏡青年在場的份上，小兩口都十分默契地把這段無法宣之于口的冷戰往事默默埋進心底，沒有對外人訴苦半分——畢竟家丑不可外揚。

可是，不提起不等于不存在。這事像一條愈合但留痕的傷疤深深刻進兩人記憶深處，在那些長時間沉默的時刻中不定時閃現，提醒著他們這段看似美滿知己的關系實際上脆弱得不堪一擊：雙方連基本溝通意識和抗風險機制都沒有，都覺得可以把生活之船的舵柄扔開不管只顧自己舒服，一旦起事不就得被風浪吞沒，雙雙接受生活劈頭蓋臉的無情毒打？然而即便隱患已經如此危急，一旦外界環境安定下來，兩人身上那能躺則躺的安逸惰性就又冥頑不化地占據上風：干嘛非得去強硬干涉別人意愿，這不是已經風平浪靜相安無事了嘛？接下來只要小心維持住基本的氣氛和諧那就萬事大吉，至于以后出事，那就等事來了再隨機應變，想那么遠那么累干嘛，耽誤老子享受當下人生！

秋去冬來，地處南方的家中陰冷潮濕，把兩人手指面頰耳廓凍出連片紅瘡。這樣不行，得搞個柴火爐子烤烤，ISTP邊劃拉相關視頻教程邊想著，正好節能環保還省空調電費。他也真這么興致勃勃做了，天天戴著電焊面罩在工作間里滋哇開干，把棄置不用的鐵皮桶在側面底部挖開一個小洞又連接上通風管道。接下來就是在廚房玻璃上開洞放軟管把煙排出去，男人興致勃勃地自言自語道，等大功告成，我們就可以在客廳里舒舒服服地烤火取暖，再也不用受凍瘡折磨了！

然而，就在他拿著電鉆在廚房里可勁兒整活時，經年日久的玻璃實在承受不起這般重壓，咔嚓一聲碎裂開來，不偏不倚把樓下ESTP愛車的擋風玻璃扎個稀爛?？丛诟星椴诲e的基礎上，金發青年同意私了，然幾千元賠款也是少不了的，而且要得很急——人家下周得跟客戶談生意去也，絕不能開著爛車自毀門庭。

可是，錢又該從哪兒來呢？兩人看著銀行卡里僅剩幾百塊的余額和滿屋吃灰玩意兒大眼瞪小眼：ISTP好久沒接到活計，INTP公司最近財務狀況緊急，已經壓了數月工資，打款還遙遙無期，之前吃喝玩樂和交保釋金更是把家底都掏了個干凈。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怎么偏偏之前不知道要為突發狀況做準備，怎么偏偏趕在這種青黃不接的時候用錢，怎么偏偏家里就沒有一個能管控能計劃的人！哀嚎完后，他們嘗試把閑置物品掛網上出售，可回音卻寥寥無幾，何況還款期限也沒幾天了。

要說短期內來錢快又合法依規的路子，那非炒股莫屬了，紫發女性在電腦前摩拳擦掌、持續用幻影級手速敲擊鍵盤鼠標進行交易。ISTP在她身后看得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了口。

“這些虛東西水太深了，以我等能力根本把握不住的，趕緊退出才是正道，天下又不只這一種法子來錢…”

“哎呀沒事，我都玩多久了，這點風浪也算數？不就幾千塊的事么，正好最近研究出一套不外傳的心法秘技，看老娘我一通獨領股市風騷的神操作，分分鐘給你丫賺回來！”

沒事的，INTP，相信自己的獨立判斷，你都思前想后、收集資料多久了，這套技術肯定是對的，趕緊抓住這波千載難逢的抄底機會好好賺波反彈才是。她看著屏幕上態勢持續低迷的K線圖，想起自己最近收集的各路“此股必將大漲”的風聲鶴唳，一咬牙一閉眼給手頭股票加了數倍杠桿。操作完成的瞬間，她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氣般癱在椅子上，長吁一口氣又望著天花板出神，如果自己判斷無誤——不，肯定是、必須是、只能是正確的——就能直接連本帶利拿回來，甚至還很夠和男友繼續瀟灑一段時日。雖說錢能不能到賬還是未知數，但她腦內已經被那些日日冶游夜夜笙歌的快樂回憶重新占據了，仿佛下一秒就能重新過上之前好日子。幸好姐夠聰明夠牛B夠掌握信息差，能走常人之不敢走、行常人之不敢行之通天捷徑，INTP一邊在腦內復盤思維流程一邊露出了堪稱自滿的笑容，這就是姐全然不同于爾等凡眾庸輩之處，你們這幫渣渣就等著追在姐車后吃滿嘴尾氣吧！

此后幾天，INTP每天都滿懷信心點開軟件，看著態勢繼續走低的K線圖不斷給自己加油打氣，自我安慰馬上就要觸底反彈了。然而到了還款截止日的前一天晚上，K線圖依舊低迷，甚至比買入時更低，滿滿當當一片慘綠看著就觸目心驚。她努力想為自己的結論提供有力支撐，說這肯定只是暫時現象未來肯定會漲的，但鐵一般的事實橫亙眼前，讓她無法逃避半分。偏偏還加了杠桿，那現在欠債是…INTP抖抖索索點開頁面，高達六位數的數字刺得她眼睛一閉只想原地去世算了。

這到底算什么?。吭瓉碜约汉萌菀撞趴嗨稼は氤龅哪且惶拙谷蝗清e得離譜的嗎？！錢沒賺回半分甚至還背上一身債，她真恨不得給兩周前那個狂到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狠狠來幾個嘴巴子。INTP曾以“擅長獨立思考”的大腦為傲，但如今她只想把這成天出臺錯誤判斷的失職司令官整個扔出顱腔，再用滿載重卡把它來回碾上八百遍方泄心頭之恨。怎么就是死活改不掉這自以為是的毛病？哦，明白了，因為自己是內傾思維主導：不同于“紙屑入簍”這種只需提醒即可做到的物理實操，涉及到思維運行底層邏輯的事情根本沒法在后天靠人為糾正過來，這他娘的是出廠配置?。。「膳碌氖?，即使明知它錯，你還拿它毫無辦法，只能任由它愈發猖狂下去：電腦系統卡bug，大不了買臺新的；自個兒腦子呢，也回爐重造換個新的，是吧？

她被自己的愚鈍無能給氣笑了。但沒辦法，不管股市虧成什么德行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對外錢該還就得還，此乃天經地義、實在無需多言。

墻上掛鐘完全無視女主人心中的煩躁怒火，自顧自咔噠作響，男友已經睡著，她只能獨自想辦法。在夜晚使人神志不清和明天就得交款的雙重壓力下，INTP又忘記了之前教訓，又習慣性自作聰明起來，在手機上敲敲點點借了高利網貸。錢轉到ESTP賬上的瞬間她終于松了氣，一頭砸在枕上，利滾利的事情就等之后再糾結吧，目前最要緊的是把手頭窟窿先填上，還有睡覺，睡覺！

第二天，等男友問起“欠款打算怎么還”時，懶得扯謊的她便和盤托出，換來ISTP聲音都變調的質問。

“你還借高利網貸？！”

“有啥好大驚小怪的…操作失敗了，股市里賠得一塌糊涂，家里資金缺口又實在補不上才開通的，這總比點頭哈腰管熟人借錢來得體面吧。網貸至少還能借，換成后者，沒準你前句說后句就被拉黑了，何況我可不想平白無故欠人情。”

ISTP聽著女友絲毫不以為意的言語，覺得自己腦殼都快炸開了。高利貸也是我等市井小民能碰的嗎，身家千萬上億的大老板沾上這玩意兒都是命途兇險好不好！自從交往之日起，他就一直覺得女友腦袋里盡充斥著與日常生活無關的、過于高深奧秘的東西，甚至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整天在高空鋼絲繩上做招式翻新思維體操還不系保險帶。有無數次他都想說哪怕進廠擰一輩子螺絲都不能沾上認知邊界之外的東西，否則只會淪為被資本鐮刀收割的新鮮韭菜。如今這家伙居然還嫌玩得不夠大，居然還要繼續沾上高利貸繼續被人家滾雪球，他只覺得事情徹底陷入一團亂麻之中，讓人煩躁得理不出頭緒。真搞不懂這家伙腦子里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奶奶的，還是先把手頭爐子做完吧，不管這些沒完沒了的煩心事，至于INTP，她愛怎樣就怎樣吧，我真是管不了半點。

ISTP進了工作間關上門，青年女性聽著屋里機器聲繼續如之前一般嗡嗡作響，突感一陣無名怒火攻上心頭。我從來都不喜歡你把科技感十足的家居風格倒退回破爛遍地的中世紀時代，還看不出來嗎？你的所有喜好我都在包容，自掏腰包把你從局子里撈出來，甚至還為那破爐子背上一身債，我都為你默默忍讓壓制這么多了，你就不能有點眼力見，認真體諒一下我心情然后自動做出讓步嗎？我們之間已經連這點共同默契都沒有了嗎？都到這步田地了竟還不知悔改還在固執己見，這日子到底還想不想過啊？想摔打碗碟，想破口大罵，想盡情宣泄自我，然最終還是長吐一口濁氣后復用理智壓制住了——別他媽擱這發癲！還有沒有點腦子！這么想淪為全天下之笑柄嗎？！

何況她也沒資格這么說。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因為該死的主導功能相同，所以否定對方就等同于否定自己，甚至比被對方直接否定來得更為扎心崩潰——當時你不是正因為看中人家“獨立思考、類似自己”的架勢才選了他嗎？怎么事到如今反要親手推翻自己曾引以為傲的判斷了呢？虧你以前還當著親朋好友的面信誓旦旦夸下”這輩子肯定會幸?！暗暮？?，現在分手豈不等于把自己架在輿論火堆上反復燒烤來回鞭尸嗎？而且兩個人還款總比一個人更輕松吧？這就是說，不管出于內需還是外壓，這段關系都是不能輕易解綁的。你覺得不舒服不開心，那算什么，你的感想與滋味從來就不重要，最大化這段關系的利用價值來盡可能對沖風險才重要，千算萬算莫誤正事，她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著自己。

半月后，ISTP的爐子終于完工大吉。他一邊叼著煙吞云吐霧，一邊往灶中塞著燃料，看火光在灶膛中不住躍動，數月間積攢下來的廢紙殼舊報紙易拉罐在爐子周圍零散撒了一地，但他并不在乎環境整潔與否：用起來順手比面子工程重要多了。實驗非常成功，男人非常高興，情緒激動之下緊繃神經也放松了，粗心大意的毛病就又在不經意間犯作起來，并未做細心瑣碎的收尾檢查。他回到臥室，戴上耳機點開視頻盡情瀏覽起來，他看得那么認真投入，以至于完全沒有注意到外界悄然發生的變化。

INTP蜷縮在被窩里，為即將到來的高利貸還款日愁得一籌莫展，她鼻子抽了抽，隱約聞到了焦糊氣。誰家里大半夜把鍋底燒穿了…？算了，反正不關我事，還是琢磨好自己手頭的欠債任務要緊。她原本打算忍著愈發濃重的味道繼續躺下去，直到哐哐擂門聲急躁響起。

“開門！你屋里冒煙了！”

就在INTP倉促應對ESTP的口頭通告時，ISTP已經一個箭步竄進客廳，看到未被及時收起的廢紙殼如今正處于熊熊火光中，旁邊地上還有一截煙屁股，于是立刻明白這是一出隨手亂扔未滅煙頭導致周邊易燃物著火的三流悲劇。多說無益，他們立刻抄起手頭容器，爭先恐后涌去廚房廁所打水滅火，好容易才控制住險情，沒有釀成禍及鄰里的大災大難。

雖然火滅了，但ESTP已幫報了火警，所以他們還得去樓下等待消防員到來并說明情況。兩人就這么狼狽不堪地逃出家門，甚至連玄關衣帽架上的外套都忘了抓，更別說打理儀容。以生平最快速度沖下樓梯后，他們看著頭頂滾滾黑煙尚未散去的窗戶共同無語凝噎。深冬凌晨細雨中，僅著單薄睡衣、蓬頭亂發的INTP被凍得瑟瑟發顫，唯有雙臂環抱以取暖保溫。高度近視的雙眼若無眼鏡加持便只能全方位削弱五感，她看著眼前影影綽綽的狼藉景象、聽著鄰里零零碎碎的幸災樂禍、聞著已經明顯嗆鼻的焦糊煙味直發愣，思緒突然就閃回到那個自己還在讀大學的下午。戲劇鑒賞課老師在臺上照著《禿頭歌女》的PPT喋喋不休，說這部荒誕派戲劇里“一位男士與一位女士在交談中發現彼此的生活軌跡屢次重合：他們住同一條街、居同一幢房、處同一間室，直至最后真相大白——彼此竟為夫妻。作者通過反復的夫婦對話表達出人生的荒謬絕倫，看似平淡無聊又荒唐的對話下印證著極深刻的人生體驗，進而揭示出人類精神生活的空虛和無法互相溝通的隔膜疏離，表現了二戰后西方社會的精神危機和社會中人們走投無路的絕望”*。當時她暗自冷笑一聲，心想這幫臭老九真他媽批事多，成天擱這占用公共資源沒完沒了地發癲；現在她明白了尤涅斯庫這份苦心孤詣與精神絕望，明白了這對明明共居一室、對彼此的知曉程度和感情卻淡漠到如從未謀面的馬丁夫婦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劇中這個樣子的。

沉默，依舊沉默，沉默是今夜的樓道。有那么幾分鐘，全世界靜得好像只剩下這兩個活人，頭頂聲控燈不知趣地亮著，在兩人面前空地上投出過分修長的陰影，又在長久靜寂后陡然滅掉，讓場景陷入一片黑暗。兩人間距有些闊綽，但誰都沒有往對方身邊率先挪動的意思，數米之間仿佛隔著整座銀河系，如此近在咫尺，如此觸不可及。

“…你沒什么想法嗎，ISTP，關于生活變成如今這樣？”

“你意思就是錯誤全算我頭上，好把自個兒鍋甩得一干二凈，是吧？我沒注意到，你作為這家里另外一個活人肯定就要負起提醒責任；既然你沒盡到，那就活該受著唄，看現在老天爺會不會同情你半分?！焙诎l男人還是那股過分平靜的、逃避責任的、令人厭惡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你還指望我怎樣“的你蠢你活該的語氣，讓她聽著就莫名火大。

女人覺得自己全身汗毛都立起來了，脊柱像鋼筋似的直直向上繃起，怒火攻心中逐漸喪失掉了對前額葉的控制權，如被魔鬼附體一般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我再也忍不了半點了！憑什么我原本好好的平穩生活全被你搞成這副稀爛德行，我的想法我的體驗我的感受就要被你踩在腳下，我還得成天到晚忍氣吞聲！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難道我就不是人嗎？！去他媽的理智計算克制忍讓吧，我很重要，我絕對很重要，我的不甘我的憤怒我的委屈比什么都重要，我覺得不爽不舒服了你他媽就得吃不了兜著走，這全是你自找的！憑什么事務進程不受我控制動輒脫軌，我一定要讓你看看這家里到底是誰說了算，我一定要拿回這段關系與自我生活的主導權，我一定要狠狠殺殺威風讓你害怕讓你恐懼讓你向我認罪告饒！出于對極端情緒的的陌生恐懼與無法掌控，她在宣泄自我的時候完全控制不住淚腺與鼻腔，身上更無餐巾紙，把自己面容搞得狼狽不堪，聲音也嘶啞不已。

“哭什么哭，你以為你的眼淚能值幾個錢？“ISTP也被女友的不可理喻和神經質激怒了，甚至想一拳直接搗到那張滿是眼淚鼻涕的臉上，只不過是因不想再進局子和賠醫藥費才沒真正動手。原本爐子完工的好心情全被破壞得一干二凈了，之前天天都在讓著你自由發揮，那到頭來我的愛好我的樂趣我的想法又算什么？不錯，我承認失火事件的罪魁禍首是我，但你對此不是同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嗎？成天袖手旁觀也就算了，現在一有事就直接甩鍋到我頭上算他媽幾個意思？今天不跟你這死婆娘好好掰扯清楚，還真當老子是紙糊泥捏的吧！

好！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也別顧什么體面斯文了，干脆一鼓作氣奉陪到底、新賬舊賬一并清算吧！就在與面前男人你來我往的口舌交鋒中，INTP的余光捕捉到對面樓棟里那對新搬進來的小兩口，如此悠哉如此看戲如此面露嘲諷，恰似當時倚在陽臺上的他們自己。

“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智，確實是一種奢求…”

她看到了這樣的口型。

*：原文出自張偉《含咀集》P101-102，此處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