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廣袤的大地上,最動人的變色,就是由綠變黃。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這一變化往往出現在秋天,既代表著豐收,也代表著結束。“春播、夏長、秋收、冬藏”符合大多數農作物的生長規律,但卻不是冬小麥的生長節奏。
每年的芒種前后,長城以南,麥浪涌動,大地金黃,夏收人忙。隨著一茬一茬麥穗倒下,麥粒將會演變成各種各樣的形態,被送往人們的餐桌上,碾、揉、搟、切、拉,蒸、煮、炒、燒、烤……小麥有多少種吃法,就有多少種風味。
其中,白酒和黃酒作為中國獨有酒類,在千年發展的歷史長河中,能夠源遠流長、歷久彌新,小麥同樣功不可沒。正所謂,“曲為酒之骨”,曲定酒香,曲定酒型。小麥作為最好的制曲原料和理想的釀酒原料,不僅塑造了中國酒風味的個性化與豐富度,更支撐起了中國酒文化的“風骨”和“氣度”。
世上的農作物何其多,為何小麥會成為中國人餐桌上的“頂流”?又是如何進化成制曲釀酒最強原糧?讓我們回望歷史深處,看看小麥在中國的“前世今生”:
小麥“上桌”記
盡管如今的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小麥生產國,但小麥并不是本土農作物,而是起源于北非或西亞的“舶來品”。
1906年,一位年輕的羅馬尼亞植物學家亞倫·阿倫森前往黎巴嫩南部的山脈旅行,他在途中偶然發現了一種麥芒和麥穗別具特點的野生小麥,經過多年的時間對比分析,以及和農業學者探討,最終證明,這是一種野生二粒小麥,它就是現代栽培小麥的祖先。
大約距今一萬年到八千年左右,在高加索地區,自然界的野生二粒小麥和田間雜草節節麥天然雜交,雜交之后得到的后代,就是如今我們食用的普通小麥。自此,小麥開始迅速地向四周傳播,南到尼羅河流域成為了古埃及文明農業生產的主體農作物;東抵印度河流域成為古印度文明農業生產的主體農作物;向西北走,成為古希臘、古羅馬古代文明農業生產的主體農作物;向東北走,成為古波斯農業生產的主體農作物。
那時的人類會用小麥煮粥或碾碎后在加熱的石板上烤制出干餅,以解決基礎的溫飽,小麥的主糧價值已經初見端倪。直到距今5000多年前的偶然一天,飄蕩在空氣中的酵母菌落在了已經和好的小麥粉面團上,在酵母菌的作用下,面團很快發酵膨大,舍不得浪費食物的人們,將面團放在火上繼續烤制,蓬松軟糯的面包就此誕生。
這一“意外驚喜”讓小麥的價值開始無限放大,小麥也由此登上了谷物之王的寶座。據悉,在古羅馬帝國時期,管飽又耐放的面包不僅已經成為百姓生活中的主要口糧,還是軍隊中的重要戰備物資。在此期間,隨著羅馬帝國擴張的足跡,面包也隨之傳遍整個西方世界。
小麥一路向西高歌猛進的同時,它的東遷之路卻并不順利。早在距今7000年時,小麥就來到了與中國交界的哈薩克斯坦,但直到4000年前,它才翻越帕米爾高原進入中國新疆。初來乍到的小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不受待見的,因為最早中國人吃小麥,就是簡單地將小麥做成麥粥和麥飯,不僅口感很差,而且還不易消化,遠不如粟、稻做出的食物,因此在中國古代文獻有著“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耳”這樣的記載。
雖然在現代考古中,內地出土的小麥,最早是在三千多年前的商中期或晚期,但據史料記載,小麥在內地真正普及種植應該是從漢代開始。西漢初期,關中地區逐步迎來人口遷入的高峰期,黍、粟等傳統作物的產量已經難以滿足人們的糧食需求。到漢武帝時期,儒學大家董仲舒再也坐不住了,他建議當朝推動宿麥的種植,以滿足日益增長的糧食需求,這里所說的宿麥就是冬小麥。
董仲舒之后,西漢還有一位農業學家對小麥的推廣和種植有著重要貢獻,他就是漢成帝年間的一位名叫氾勝之的官員。當時他被任命為輕車使者來到關中平原,管理農業生產。經過一番調查和摸索后,他針對關中地區的特性,總結出了一種名為“溲種法”的種肥施用方法,在實質意義上大大推動了小麥在關中平原的種植。古老的農業智慧傳承至今,已經演變成現代農業中的種子包衣技術。
(2024年,CCTV13套報道“關中第一鐮”開鐮)
不過,真正要讓小麥得到百姓的廣泛認可,會種只是開始,會吃才是關鍵。東漢時期,圓形石磨的出現和普及,讓小麥的食用方式由“粒食”轉變為“粉食”,伴隨而來的是各種各樣的面粉制作食物層出不窮,面食成為上至皇家貴族,下至普通百姓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香餑餑”,小麥的“口碑”也由此開始逆轉。
當然,面食在東方文明中的興盛,同樣離不開成熟的發酵技術。兩漢時期的先民已經熟練掌握了多種發酵技術,在發酵技術下制作出的面食蓬松柔軟,容易消化。如今北方人常常吃的饅頭最初的樣子就是漢代的蒸餅,而新疆的烤馕、華北平原的馬蹄燒瓶、中原腹地的吊爐燒餅、四川盆地的鍋盔等各色各樣的中國燒餅,皆是由漢代的胡餅演變而來。一日三餐的需求直接帶動小麥種植快速推廣開來,到兩漢末期,小麥的蹤跡已經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蔓延。
到唐宋時代,小麥的種植已經非常普遍,這一點在古詩詞中就有所體現。例如,杜甫曾經在唐肅宗上元元年的春天,在成都看到了麥田,寫下了“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白居易在唐憲宗元和元年任陜西至縣縣尉時,看到麥收農忙的情形,寫下了“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后來他又在蘇州寫下“去年到郡時,麥穗黃離離;今年去郡日,稻花白霏霏”,這說明當時江浙地區已經開始稻麥輪作了。
宋代時期,隨著小麥種植面積不斷擴大,饅頭不僅在民間普及,還成了太學儒生們日常飲食的標配。只是宋朝的饅頭是帶餡的,類似于如今的包子,而無餡的饅頭在當時叫做“炊餅”。直到明清時期,無餡的饅頭才開始叫“饅頭”,有餡的饅頭則改為“包子”。
至此,面食已經徹底本土化成了中華特色美食,我國“南稻北麥”的主糧格局也基本奠定,小麥的主糧地位已經無法撼動。
小麥“科技”史
小麥的引進在中國農業史上是意義非凡的。古時候的四五月份往往是農民最難熬的時候,舊的糧食已經吃完,新的糧食剛剛種下,而小麥引進以后,種植時間由過去的春季種植變成秋季種植,均勻地分布了農作物收獲時節,讓農民在五六月份就有糧食吃。
如今小麥為中國人提供了40%的口糧,雖略低于水稻,但在世界范圍內,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主糧。在現代生活中,由小麥制成的美食和飲品已隨處可見,且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做法和吃法,風味數不勝數,然而中國人實現“小麥自由”的歷史其實并不長。
在20世紀初,中國糧食嚴重依賴進口,老百姓長期處于“一年糠菜半年糧、干少稀多”的困境中。新中國成立后,百姓的生活有了基本保障,但是由于農村分散種植、品種選擇雜亂無章等問題,小麥的產量并不高,因此新中國初期,百姓仍舊以粗糧(谷子、玉米、高粱等)為主食,常年吃細糧(小麥面)者占少數。
(電視劇《老農民》割小麥場景)
由于糧食面臨巨大壓力,也影響到了酒業的發展。在“酒不應該和人爭糧”的大局觀下,上世紀50年代,全國的國營酒廠開始開發主糧以外的釀酒原料,薯類、橡子等成為谷物釀酒的替代品,以小麥外殼為主料的麩曲在那段時間也成為了大多數酒企的選擇。
不過,新中國對于小麥的育種和種植問題一直十分重視。從建國初期到如今,我國已經多次大規模地對小麥品種進行更新換代,每一次品種更新,都伴隨著栽培技術的進步以及農機化進程的推進,最終形成了一套小麥高產穩產的“組合拳”。
從引進國外優良品種、培育抗條銹病新品到大力推廣半矮桿高產小麥,再到開展資源交流育種,上世紀80年代,我國小麥株高從1.5米降至70厘米,抗倒伏能力提升300%,平均畝產從不足50公斤增加至200多公斤。尤其是,我國小麥遺傳育種學家、“共和國勛章”李振聲院士成功創制的“小偃6號”品種,開啟了中國小麥雜交育種的新時代。
(李振聲院士,圖片來源于CCTV國家記憶)
據悉,“小偃6號”作為陜西省骨干小麥品種被連續種植16年以上,成為我國推廣時間最長的自育小麥品種。截至2003年,它的衍生品種達80多個,全國累計推廣3億多畝,增產小麥逾150億斤,讓我國小麥的增產速度一度超越水稻。
“吃的飽”解決以后,“吃的好”就要提上日程。改革開放以后,我國加快了小麥品質改良。1981年,我國第一個小麥加工品質實驗室建立,篩選鑒定出了一大批優質小麥品種,同時采用表型分析和基因標記鑒定相結合的方法,建立起了我國小麥品種品質評價體系,使傳統食品的品質育種有規可循。
2004年以后,我國對小麥種植結構進行了調整,通過對小麥遺傳學、基因組學、生物學領域的深入研究以及對先進生物技術的利用,不斷提高單產以維持總產的同時,也大力提高品質和生產效率,小麥優質強筋、弱筋品種不斷問世。
到2020年,我國小麥單產已經達到383公斤/畝,冬小麥生產總量達到1.34億噸。小麥生產集中在黃淮海和長江中下游小麥主產區,近些年向中部、東部地區集聚特征明顯,其中河南、山東的小麥綜合優勢居領先地位。
尤其在河南新鄉延津,小麥的品質聞名遐邇。該地在打造小麥全產業鏈過程中,曾連續創造7個全國第一和3個全國唯一,被國內媒體譽為“中國第一麥”。2011年,茅臺2萬畝有機小麥原料基地在這里落戶,自此之后,眾多酒廠也紛紛前來尋求合作,使延津的麥香變成各具特色的酒香,不斷向全國漫延。
糧食充足,酒才夠喝;糧食品質好,酒才好喝。近日我國科學家全球首次成功繪制六倍體小麥的端粒到端粒(T2T)完整基因組圖譜,實現了小麥基因組從“頭”到“尾”無缺口的精確組裝。這意味著小麥基因組研究邁入新階段,無論對于小麥增產,還是小麥品種改良,都有著重大意義。進一步來說,對于中國白酒產能保障和品質提升也有著重要意義。
小麥“釀酒”路
隨著我國小麥生產實現自給自足,“麥荒釀酒難”的情況已經成為過去,純糧釀造、小麥制曲又回歸行業主流。
酒曲釀酒工藝是中國釀酒技術的核心,也是中國先民的獨創,最早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的仰韶文化時期,最初的形態是曲蘗,所用原料是發霉的谷物。直到周代,曲、蘗分類,才有了麥做原料的“麴”。
如今,我們知道,曲的本質可以看作是一種發酵劑。因為酒曲上生長有大量的微生物以及微生物所分泌的酶,酶可以加速將谷物中的淀粉、蛋白質等轉化為糖、氨基酸,酵母菌又將糖分解成乙醇,從而實現了白酒的發酵過程。
有關酒曲的最早文獻記載是周代的《書經·說命篇》:“若作酒醴,爾惟曲糵”,表明釀造酒類離不開“曲蘗”。“曲”指的是將發霉谷物搗爛后放進糧食里轉化成酒,“糵”則是指把發芽谷物搗爛與煮熟的谷物放在一起發酵成酒,這時候不管是“曲”,還是“糵”,所用谷物還是以小米、黃米為主。但是由于曲的發酵能力比糵高,且糵釀出的酒味道很淡,所以蘗法在商周時期就慢慢被淘汰了。
兩漢時期,隨著小麥的種植不斷推廣開來,人們發現這一外來作物在夏季高溫高濕的環境中更容易“發霉”,加上小麥本身組織結構松軟,吸水性強,更容易培養微生物,能夠形成獨特的香氣,因此是制曲釀酒的完美之選。自此之后,以麥造曲開始占據主流,且酒曲逐漸由散狀形態走向塊狀,出現了發酵力更強的“餅曲”,進而推動了社會上形成專業造曲的分工。
到了北魏,塊狀曲已經占據主導地位。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中,詳載了9例酒曲制法,其中8例是麥曲,只有1例是粟曲。隨著制曲技術愈發成熟,唐宋時期,南方的米酒開始向黃酒升級,杭州紹興一帶率先融合北方麥曲、南方米曲兩大技術精華,創造出了紹興黃酒獨特工藝與風味。
高度白酒的出現在元朝。據《中國大百科全書·釀酒科技文化》中記載:“元明清時期,固態蒸餾工藝廣泛應用于釀酒,蒸餾酒生產遍及全國。”隨著蒸餾工藝的廣泛應用,谷物燒酒出現,傳統麥曲分化出了專用蒸餾燒酒釀造的大曲。
如今的幾大名酒都是以麥制大曲為主,且歷史均在元明清時期有跡可查。元朝時期,“制曲之父”郭懷玉以小麥為原料,獨家研制出“甘醇曲”,釀制出第一代瀘州大曲酒,開創了濃香型白酒的釀造史。明朝時期,宜賓陳氏將五糧液最初采用的五種糧食中的蕎子換成小麥,并總結出“陳氏秘方”,這就是今天五糧液的直接前身。清道光年間,《遵義府志》記載:“仁懷城西茅苔村制酒,黔省稱第一。其料用純高粱者上……其曲用小麥,謂之白水曲,黔人又通稱大曲酒,一日茅苔燒。”這說明,元明清時期,小麥制曲和小麥釀酒已經成為主流。
進入本世紀,隨著小麥種植不斷實現“高產”“穩產”,大多酒廠又回歸到大曲制酒,并不斷改良酒曲,以創新白酒風味。以河南龍頭品牌仰韶為例,采用河南優質小麥制作大曲,并將大曲、小曲和強化麩曲組合成混合曲,來提升酒體層次,同時精選包括河南小麥在內的九種優質原糧,在“六陶工藝”下成就一杯兼具品質與風土的中原之釀。
而河南新勢力品牌皇溝,采用河南永城富硒小麥制曲,通過嚴選五糧、多曲共窖、天然釀造、四香合一、六年老熟的釀酒工藝,最終成就一杯具有醬頭、濃體清韻、芝麻尾的皇溝馥香酒。
安徽古井貢酒同樣是采用亳州本地的軟質冬小麥制曲,在制曲過程中,亳州小麥“芯爛皮不爛”的特性,滿足了大曲疏松度的要求,再配以“桃花春曲”核心技藝,形成其“酒中牡丹”的獨特風味。
放眼全國,但凡叫得上名字的白酒,在制曲和釀酒的過程中幾乎都離不開小麥。近些年,各大實力酒企,不但在小麥種植上持續加大投入和管理,也圍繞小麥展開一系列品牌活動,比如國臺在河南多地區建設優質小麥基地15萬畝,聯合專業農業公司,持續推進標準化生產基地建設,同時連續多年舉辦國臺小麥豐收節,以莊嚴、隆重的敬麥儀式,感恩大自然饋贈和麥農辛勤付出,踐行品質宣言。
除此之外,茅臺舉行端午祭麥儀式、郎酒舉行端午制曲大典、古井貢酒舉辦原糧豐收節等,無一不是圍繞小麥,從源頭講好一瓶好酒的故事。
四季輪轉,千千萬萬的植物,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其中小麥是唯一完整經歷四季的農作物,它匯聚天地之靈氣,吸納日月之精華,在幾千年的歷史中也不過是熟了幾千次,卻醞釀出了中華大地上數不清的風味和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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