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作為一個長于西畫的畫家,卻特別喜愛中國民間的“俗物”,搟面杖是其中之一。他搜集的搟面杖,多半來自鄉間農戶,木質、長短、粗細各有不同,他對它們沒有特別的要求,他的原則是有意思就行。當他有機會去農村的時候,他喜歡串門。那時主人多半是好客的,他們通常會大著嗓門邀他進屋。他進了屋,便在灶臺、水缸、案板之間東看西看起來。遇有喜歡的,或直接買到手,或買根新的去以新換舊。有一次他為了“磨”出一根他看上的搟面杖,在一個村子耽擱了大半天。而他進村的時候,不過是想畫些鋼筆速寫。這樣,畫速寫用去二十分鐘,“磨”搟面杖卻花了五個小時。為了達到目的他能忍住饑餓,忍住焦渴。他的頑強以至于驚動了那村的全體村干部。而看熱鬧的村人越發以為那家的搟面杖是個稀有的寶貝,便摔援著主人將價格越抬越高。最后還是村干部從中說合,我父親以近兩百元人民幣的價格將搟面杖買下。我沒有問過父親這值不值,我知道“喜歡”這兩個字的價值有多高。
那年初秋,我隨父親去太行山西部寫生,他在一戶人家發現了中意的搟面杖。照我當時的看法,這根搟面杖其貌不揚,木質也一般。但也許正是它那種不太圓潤的樣子吸引了父親,他小聲對陪同我們前來的鎮長說了買搟面杖的意圖。鎮長說這也叫個事兒?這也用買?先拿走,回頭我讓人上供銷社給他們送根新的來!
這個上午,這家當時只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婦女。當她得知我們要買她的搟面杖時,顯然覺得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她明確表示了她的不情愿,她說其實那不是地道的搟面杖,那年她當家的和兄弟分家的時候,他們家沒分上搟面杖。他當家的在院里撿了根樹棍,好歹打磨了幾下權作了搟面杖,其實這搟面杖不過是個普通的樹棍子。這位婦女想以這搟面杖的不地道打消父親想要它的念頭,我卻接上她的話說:“既是這樣,就不如讓我買一根真正的搟面杖送給您吧。”哪知那婦女聽了我的話,又立刻調轉話頭,說起這搟面杖是多么的好使,說再不地道也是用了多少年的家伙了,稱手啊,換個別的怕還使不慣哩……這時鎮長不由分說一把將搟面杖抓在手里,半是玩笑半是命令地說這搟面杖歸他了,他讓婦女到鎮供銷社拿根新的,賬記在他身上。婦女仍顯猶豫,卻終未敵過鎮長的意愿。我們自是一番千謝萬謝。一出她的院門,父親富有經驗地說,應該盡快離開這個村子,以防主人一會兒反悔。
我們隨鎮長來到鎮政府,在他的辦公室聊天,鎮長對我講起了他的一些宏偉計劃。我們的聊天被一陣高聲叫嚷打斷,原來是剛才那家的閨女前來討要搟面杖了:“把我那搟面杖還給我!把我那祖傳的搟面杖(明顯與其母說法不符)還給我!”鎮長上前想要制止她的大叫,說我們又不是白要,不是讓你娘去供銷社拿新的么。但這女兒顯然不吃鎮長那一套,她“哼”一聲冷笑道:“別說是新的,給根金的也不換!快點兒,快把搟面杖拿出來,正等著搟面呢(也不一定),莫非連飯也不叫俺們吃啦……”我和父親只感到很慚愧。畢竟這其貌不揚的搟面杖是一戶人家用慣的家什,用慣的家什,確能成為這家庭的一員。那么,我們不是在“掠奪”人家家中的一員嗎?我父親不等這女兒再多說什么,趕緊從屋里拿出搟面杖交給她。誰知這女兒接了搟面杖,表情一下子茫然起來,有點像一個鉚足了勁兒揮拳打向頑敵的人突然發現打中的是棉花;又仿佛她并不滿意這痛快簡便的結局,愣了一會兒,她才攥著搟面杖騎車出了鎮政府。
過后父親對我說,這沒什么,比這艱難的場面他也碰見過。我知道他要說起一個名叫走馬驛的山村。兩年前他就在那兒看上了一根搟面杖,卻未能得手。兩年之間他又去過幾次走馬驛,并且間接托了朋友,每次都是敗興而歸。但父親在概念里早已把那搟面杖算成了他的,有時候他會說:“走馬驛還有我一根搟面杖呢。”
我經常把父親心愛的搟面杖排列起來欣賞,它們長短參差著被我排滿一面墻,如管風琴一般。它們的身上沾著不同年代的面粉,有的已深深滋進木紋;它們的身上有女人身上的力量、女人的勤懇和女人絞盡腦汁對食物的琢磨。每一根搟面杖,都有一個與生計依依相關的故事。在“信息高速公路”時代,在物欲橫流的今天,正是這些凡俗的生活用具,使我能夠找到離人心、離自然、離大智慧更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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