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鄧曉芒
我這一生,“優雅”二字恐怕是永遠談不上了。不要說前三十年在貧困和饑餓中長大,在血統論的歧視中“臉朝黃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好不容易弄了個“病退回城”,又去干最艱苦的“土夫子”和搬運工;就說后來這二十多年“時來運轉”,和大批“逸民”一起借著“重開科舉”的大潮而涌入了高等學府,并且居然占據了一席之地,也只不過是爭取到了一個充當高?!按蚬ぷ小钡臋C會,每天以“工作狂”式的教學和研究擠榨著自己有限的時間。這樣的生活方式,我想沒有人會羨慕的。在一般人的眼里,我絕不是一個懂得優雅的人,既不熱心旅游,也不喜歡娛樂,味覺遲鈍,食量狹小,煙酒茶一樣都不行,只喝白開水。我常開玩笑說自己是苦命、勞碌命。但如果把“優雅”這個概念的范圍擴大一點的話,我自己倒是覺得生活中仍然隨處可以找到一種優雅的心境。這種心境比那種外表的優雅更能打動我,常使我欲罷不能。
我最早體驗到的優雅是勞動的優雅。剛剛插隊的時候,我崇拜的是生產隊上一位叫志強的年輕人,他有點兒文化,比我大四歲,高半個頭,長得矯健魁梧,是隊上頭號勞力。每次到十里以外的山上去割青或是砍柴,我都跟定了他,看他如何在滿山的灌木刺蓬中用水牛般的赤腳為我踏開一條路,又如何不慌不忙地在我連一半都沒有湊齊的時候就砍起了漂漂亮亮的一大擔柴,用扦擔[插圖]舉起一百來斤的一頭穩穩地插入另一頭里,然后打著“呵嗬”晃悠晃悠地下山。砍柴是當地最辛苦的一件工作,我們知青砍一擔柴通常需要一天,有時還要摸黑到家。這門技術我是直到五年以后才比較熟練了,那時我經常上午砍一擔,下午再砍一擔,也學著捆得漂漂亮亮的,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屋前曬坪里。
插秧是最沒有優雅可言的。腳下是山區泥腳很深的水田,又有螞蟥,有時還有蛇;上面是毒烈的日頭,刮風下雨天則是沉重的斗笠和蓑衣。人整個彎成九十度,如果不用拿秧的手肘靠住膝頭,腰就像要斷掉了似的酸痛。但手靠膝頭怎么能插得快呢,于是就硬挺著不靠。我看那些老農,赤膊的時候簡直就看不出腰來,從肩膀直接下來就到了胯部,我想將來我就像他們一樣,會把腰都磨掉,磨成一部插秧機器。但后來我也悟出門道來了,就是插秧時不要停止全身運動,不要僵持在那里,每插一兜,身子要有一個起伏,腰部像彈簧一樣處于忽松忽緊的狀態,就在運動中得到了休息。后來我插秧的速度是隊上最快的之一,螞蟥也不太叮我,它們專門喜歡叮那些半天不挪動一步的人。每插完一垅,我就和幾個先上岸的社員聚到一起聊上幾句。隊長常從他的“紅寶書”里撕下一頁來,卷上旱煙絲,請我抽一根“喇叭筒”。我就是不會抽煙,也抵擋不了站在田塍上悠閑自在地吞云吐霧的誘惑。
山區每天要做的一件工作就是挑擔子。一兩百斤的擔子壓到肩上,再想優雅也優雅不起來了。我和其他知青習慣了挑擔子以后,每個人肩膀上都憑空長出了三個硬得像鐵蛋似的小肉包,左右各一個,中間的那個最大,是換肩換的。挑擔子一個很重要的訣竅就是扁擔要好。好扁擔彈性大,又結實。人在行走時總有一瞬間是兩腳同時著地,全身呈現三角形的穩定性的,這時承受力最強。如果你有一根好扁擔,它只讓你在這一瞬間承重,然后由于它的彈性,它讓你的擔子在其他時間處于“失重”狀態,你就可以趁此機會昂首挺胸地邁出一大步,等擔子回落,你又穩穩地準備好三角形的架勢了。我曾經有過一根極好的扁擔,是我在江永縣城趕墟時,從縣農資公司一大堆不起眼的次品扁擔中挑出來的。那扁擔不知是什么木,帶紫色,極為沉重,掂一掂就知道是沉水的那種。用手一壓回力大得驚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形狀彎成了月牙形,擱在肩上翹起像一對牛角,哪里掛得住擔子!我猜想這也是它沒人要的原因。志強對我說,如果是一百七八十斤的擔子,起肩時小心一點,起得肩來它就平了,還是很好用的。我看它不算貴,只要三毛五分錢。就咬牙買下了。后來我經常用它挑重擔,壓上兩百來斤它根本不在乎,還像大鳥的翅膀一樣上下翻飛,可帶勁啦!由于木紋細膩,浸過汗水之后,它發出玻璃一樣光滑透明的紫紅光澤。同知青組的樹老倌羨慕得要死,總是來借。志強也借過。但有次志強借去挑了一擔280斤的牛糞,挑炸了面上的一片皮,沒有那么翹了,從此也不敢用它挑太重的擔子,但挑個一百五六十斤還是勝任愉快的。那根扁擔我離開江永轉回老家農村去時送給了樹老倌,后來他又給了誰就不知道了,但沒有聽說挑斷過。
回城后,有兩年多的時間我在土方隊挑土。土方隊是臨時的民工隊,拿計件工資或計時工資。我換過好幾個隊,只要聽說哪里工資更高,我立刻跳槽。最后這個隊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當隊長,他在土方隊已混了多年,是個老油子了。他手下都是一幫小青年,十六七歲,最小的才十三歲。我算年紀大的,那年二十七八了。長沙玻璃廠為了蓋廠房,要移掉一個山包,隊長教我們“放神仙土”。先將山包用二齒鋤和洋鎬挖出一個五六米高、十多米長的垂直墻面來;然后在墻面里側再切入一個兩米進深的豎槽,一直切到底;接下來就在墻面的底部挖一條橫槽,不斷地挖深。當深到一定程度,整個墻面的底部就等于被掏空了,這面墻連同它的一百多方土由于自身的巨大重量便處于岌岌可危的狀態,以至于小山頂上齊嶄嶄地裂開了一道縫。這時隊長帶領我們用五六根茶杯口粗、一米來長的鐵樁朝裂縫處用大錘直打下去,釘到只剩二十來公分時,再找來兩根七八米長的杉木,左右分別用一頭卡在兩根鐵樁之間,利用杠桿原理,十來個年輕人分兩組一齊用力扳動杉樹另一頭,于是就見裂縫撕拉著山上的草皮樹根“喳喳”響著擴大開來。隨著隊長“一、二、三”的號令聲,巨大的土方排山倒海地傾倒下來,“轟隆”一聲摔在地上,就像一頭龐大的怪獸被摔得粉身碎骨。由于土被摔碎,省掉了一寸一寸挖硬土的工夫,主要工作就剩下裝車運土了,工程進度極快,錢當然也就掙得多了。這項工作最危險的就是挖橫槽,其他土方隊經常有挖著挖著,土方突然坍塌而把人壓死的事件發生,西區勞動服務大隊總部幾次三番明令禁止“放神仙土”。但經驗豐富的隊長告訴我們,其實不用怕,只要挖的時候集中注意力,一看到底下開始掉土渣就趕快跑,不會有事。但每次面對高高的土墻去用洋鎬掏它的底部時,每個人都仍然緊張得直冒汗。最后那幾鎬總是由我帶領兩三個老成一點的“滿哥”(小伙)去干,其他人站得遠遠地觀望。由于我做事穩重,隊長很信任我,他不在時通常就由我代理隊長的職務。另外,挖豎槽的人選也很有講究,除了手法要好以外,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兼顧全場的安全,隊長也把這工作派給了我。我的前任滿哥技術不熟練,把槽子挖得七歪八扭的,墻面像狗啃的一樣,進度慢、多費工不說,還挖傷了自己的腳。我接手后,憑借下鄉十年所練就的掌握各種工具的技巧,在剛好一肩寬的逼仄的槽體內活動自如,挖出的槽子像用尺子比過的一樣直貫到底,清完土后露出來的墻面如同鏡面一般光滑平整,這樣講究不光是為了美觀,也是為了少做無用功。與汗流浹背地拉車運土比起來,這項工作是一項比較輕松的技術活,后來一直非我莫屬。
但我也深知責任重大,不敢掉以輕心,在槽子里隨時觀察著整個工地上的動靜。有一次,一塊神仙土沒有完全放下來,有一小部分掛在墻體上,但就這一小部分也有幾十噸重。當拉車的把堆在地上的土差不多清理干凈了時,我一眼瞥見懸著的那墩土突然裂開了一道直縫,我立刻大喝一聲:“走!!!”就見那墩土先是往地上一坐,然后往前面直撲過來。所有在上土和拉車的小伙子們各顯神通,有的丟下鋤頭就跑,有的被土車攔住,就從車上一躍而過。隨即聽到一聲巨大的爆響,車子的一對輪胎同時爆裂,連車帶土整個都被埋了,籃球大小的土塊打出去二十多米,誰要是攤上一塊,都肯定是非傷即殘。大家都驚呆了,我從槽子里跳下來,首先清點人數,十一個,一個沒少,心下稍安。再一檢查,一個沒傷。然后去拖壓在土下的工具,哪里拖得動分毫?大家一時間議論紛紛,都為剛才的事情后怕。這時隊長來了,聽說了整個過程,也驚嚇不已,說:“虧得老鄧那一聲喊,不然就有大麻煩了!”當場宣布今天上午收工,下午再來清理現場。小青年們都歡呼起來,看他們那高興勁,好像巴不得每天都有這種事發生。
那段時間我的經濟條件大有改善,除隊長之外,我拿最高工資,一般每個月可拿八九十塊,甚至有兩三個月拿到一百多塊。當時一般工人只有三十來塊月工資,大學畢業生也不過五十多塊。我們的血汗錢是用命拼來的,當然也要顯擺一下。按照那個時代“滿哥”們的時尚,我買了一輛閃閃發亮的“鳳凰”牌單車,一塊“東風”國產手表,夏天穿一件鏤空透明的短袖尼龍上衣,下班時和一大群小滿哥們響著一片清脆的車鈴聲從馬路上呼嘯而過,回到家左鄰右舍都用驚羨的眼光看著我。那時我全身曬成古銅色,肌肉鼓鼓,體形健美,自我感覺良好。后來讀到《莊子·養生主》,有一段話可以形容我當時挖土的狀態,說是庖丁解牛,“奏刀[插圖]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解牛后,“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那個時代所理解的“優雅”,莫過于此了。
當“土夫子”時的照片(1976年攝于長沙岳麓書院)
我31歲考上武漢大學的研究生,攻讀西方哲學。命運的反差如此之大,我的感覺卻并沒有大的改變。當教師之后,我爬格子、寫文章,覺得自己就像在插秧。寫好一篇文章或是一部書稿,用掛號信寄出去的時候,感覺就像砍了一擔蠻不錯的柴,捆扎得整整齊齊地挑下山來。學生的一篇博士論文或碩士論文交到我手里,我三下五除二就指出其中的毛病,提出修改意見,就像放了一墩“神仙土”一樣,有“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之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聽到窗外民工們勞動的吆喝聲,還忍不住要探頭去看,在心里為他們著急和使勁。見到一叢秀麗的小灌木,就琢磨著能整出一捆結結實實兩頭齊的柴來。1996年底我在昆明開學術會議,會后大家都去西雙版納旅游,費用全免,唯獨我一人沒去,想著我和楊祖陶先生合作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指要》即將殺青,會議結束當天我就坐飛機回到了武漢。我對勸我的朋友們說,走馬觀花的旅游沒有什么意思,肯定沒有電視上播的那么美。你要真想欣賞大自然的美,就要在那個地方住上一個月,砍上幾擔柴。這種怪癖,今天是沒有人能夠理解了。今天人們能理解的“優雅”是和“小資情調”分不開的,首先是要沒有饑餓和貧困之虞,其次是要有別人來為自己服務打點,倒茶倒酒、洗腳搓背什么的,再就是要有休閑的時間,無所事事,心情放松?,F在那些國內國外的電視連續劇中展示的不就是這些嗎?可我已經沒有這個福分來享受這份優雅了,不是沒有這個條件,而是沒有這份心情和時間。也許一代人有一代人所不同的優雅,但也有可能是現在才開始了一個優雅生活的時代?無論如何,我并不羨慕那些流行的優雅,覺得自己過得挺自在的。這就是我所理解的優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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