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恒
在很多人的想象里,退休意味著老年,意味著功成身退。但在Z世代的詞典里,“退休”正在被重新書寫。它不再是終點,而是一種逃離,是一場提前上演的人生脫軌實驗。
有人27歲存夠15萬,在朋友圈宣布“再也不打工”搬去大理賣咖啡、剪輯視頻、擺攤賣手作;也有人在凌晨刷著賬單,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場自我感動式的流浪。那些曾高舉“反內卷”大旗的年輕人,如今正低頭重新拾起工牌、投出簡歷,回到原本想要逃離的職場。
他們曾經想要自由,現在明白了自由的代價;他們以為不工作就是人生的答案,現在開始理解工作也是一種秩序。他們不是失敗者,只是更早嘗試了“人生中場”的那部分真相。
這是一些年輕人“提前退休”又“默默歸隊”的故事。他們在遠離中發現現實,在回歸中尋找平衡。也許這不是一場告別,而是一次循環——自由,不是躺平不動,而是擁有走走停停的勇氣。
01·興奮的退場(夢開始的地方)
2023年初,李響關掉了工位上的電腦,和同事一起喝完散伙的奶茶,打包了他的水杯和綠植,拎著一只雙肩包從寫字樓走出來的時候,陽光正好,天很藍。他在朋友圈發了一張自拍,配文是:“我,提前退休啦。”
那年他27歲,入行第5年,在一家游戲公司做運營,年薪不低,但工作強度極高。辭職前的幾個月,他每天12小時連軸轉,連下樓吃飯都覺得浪費時間。“我那時候就覺得,再上兩年班人都廢了。”他說。
他存了15萬,有兩門技能:剪輯和文案寫作。他在小紅書上看到無數“提前退休”的帖子,有人在云南開民宿,有人在東南亞邊遠程工作邊沖浪,還有人靠寫作賺稿費、在B站接品牌合作,過得不比打工差。他想:“我為什么不可以?”
FIRE(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意思是經濟獨立和提前退休運動)這個詞他第一次聽說,是在一個視頻博主口中。那是一位“財務自由90后”,在上海買了房,靠理財與副業年入百萬,提前從大廠“逃出生天”。“我不需要有幾千萬,我只想擁有選擇自由的權利。”
李響認同這種理念。“年輕人不是不想工作,是不想被工作綁定。”他說,“我不想再接受上班打卡、開會折磨、績效壓力的那種生活。”對他來說,“工作”不是謀生手段,而是一種有選擇的生活方式。他要從“工具人”轉變為“生活的主理人”。
在辭職的第一個月,他的生活進入蜜月期:每天睡到自然醒,上午讀書,中午吃外賣,下午剪個短視頻或寫點東西發在公眾號上,晚上看電影。他做起了自己的小紅書博主,記錄“提前退休生活的一百種打開方式”。
那段時間,他搬去了成都,在太古里周邊租了一間LOFT,偶爾也和朋友一起去云南、大理住半個月。沒了工作的束縛,李響感覺自己真正擁有了時間:“我終于能感受到呼吸是我的,陽光是我的,人生是我的。”
在小紅書搜索“提前退休”,有超過萬條筆記;在豆瓣,各式各樣的“FIRE”小組匯聚了超過40萬小組成員;在抖音,“不上班的第365天”視頻下點贊破萬;在B站上,許多關于提前退休的視頻瀏覽量超百萬。
越來越多年輕人,主動選擇離開職場,在一個別人看來“才剛開始”的年紀,選擇結束職場生活。“不是因為懶,而是覺得有點無望。”有網友這樣評論。
這群人有一個共性:普遍在大城市工作多年,有一定存款,有技能變現能力,不再相信“升職加薪”的敘事,而是更關注“生活的意義”。他們不買房,不結婚,不拼車,不貸款,甚至刻意降低生活成本,追求一種更純粹的自由。
李響記得自己辭職時,老板和HR輪番勸他:“你要不要考慮再找份輕松一點的工作?或者先休息一段時間看看?”但他堅定:“我不是來喘口氣,我是真的不想繼續了。”
在“FIRE”這件事上,Z世代比前輩更激進,也更快。他們不再等到45歲以后才想著“退休”,他們要的是在30歲前就掌控自己的時間。而比起70、80后熱衷的“財務自由+退休”,他們更追求“技能變現+數字游民”的生活模型。
“我不需要變得很富有,只要能不斷賺錢養活自己,同時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就是退休。”李響說。
在社交媒體上,“FIRE”變成了“退而不休”的一種宣言——辭職,不是逃避生活,而是重新選擇生活的方式。他們打破常規,用自己的方式重構“工作-生活”的關系。但他們還沒有意識到,一場更真實的生活考驗,正在等待他們。
02·自由的代價(從FIRE到焦慮)
李響的“FIRE”生活,走到了第6個月。剛開始,他會每天更新小紅書,分享如何用15塊吃一天,如何在舊衣市場淘到百元以內的中古風穿搭,如何用手機剪片月入2000。但后來,他的內容更新頻率越來越慢,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所有賬號關了。
“我感覺我有點垮了。”他對我說。
他的存款從15萬,變成了9萬。看上去還夠花一陣子,但他開始做起預算:早餐不超過6塊、飲品每周只能買一次、朋友聚會能不去就不去。“以前覺得自由是瀟灑,現在發現自由也要付賬單。”
李響試過很多方式掙錢——做副業剪輯接單、給公眾號寫稿、還試著在夜市上擺過攤,賣他手工做的手機殼。一條不到一千字的視頻稿或者剪輯一部短視頻雖然費用能有幾百塊,但是太耗時,對方要改五六次,有的時候需要折騰兩三天;寫深度稿更難,投出去的稿子石沉大海,平臺反饋是“不夠商業”;擺攤賺得最少,一晚上刨去攤位費凈虧。
“以前以為技能變現是用愛好賺錢,后來才發現是‘用熱愛去討生活’。”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自嘲,也像是在告別某種曾經的信仰。
自由生活變成了一種“用力活著”的狀態。他變得非常焦慮:每天都在想今天能不能找到新的訂單、這個月還能不能撐過房租、自己是不是越來越沒有市場了。
他開始失眠,晚上躺在床上會盯著天花板想一個問題:“如果我再也回不到職場,那我算什么?”
李響不是一個人。
另一位姑娘叫周望,95年生,曾在深圳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產品經理,28歲時存夠40萬后辭職搬到大理,開了一家咖啡小攤,夢想是“做一個面朝洱海的自由靈魂”。
第一周她覺得自己像電影里的角色:每天看海、沖咖啡、發朋友圈配文“再也不想上班了”。可一個月后她發現,現實不浪漫:咖啡豆運費太高、游客淡季太冷清、設備老化出問題,她每天營業額剛夠交房租,自己吃的是泡面、住的是月租民宿,離想象中的生活相去甚遠。
她很少拍視頻了,后來甚至把“自由職業者”改成了“個體攤主”。“我只是一個為了活下去每天早起進貨、對付工商和租金的普通人,根本沒有資格談FIRE。”她說。
她回憶自己辭職時的那份驕傲:“我以為自由是一種狀態,現在才知道,自由更像是一種能力。”沒有穩定現金流的“FIRE”,其實是失業的另一種文藝說法。
隨著時間的推移,李響除了心理的變化錢包也越來越緊了。他開始不敢刷信用卡、不敢買網紅飲品,甚至在和朋友聊天時也逐漸失去了話題。你不知道怎么解釋你不上班、沒賺錢,卻依然聲稱“生活很好”。他說,“哪怕我還沒用完積蓄,但我已經沒了底氣。”
“我不能跟父母說我沒工作,因為我說過我不再打工了。”周望說。她把這段狀態稱為“沉默的FIRE失敗期”。
而這段時間里,他們開始悄悄重新打開招聘App、刷起遠程工作的機會、給前同事發消息問有沒有項目可以跟。“我不是想上班,”他們說,“我只是想找回點確定感。”
自由不貴,但也不便宜。
其實FIRE之后生活的狀態,其實和退休人員的狀態是非常相似的。
當我們將FIRE生活與傳統退休狀態并置觀察時,會發現兩者在心理適應軌跡上存在顯著的共性特征。根據 Horner(2012)的經典研究,退休初期的幸福感峰值往往伴隨著后續心理調適的劇烈波動 —— 這種先揚后抑的情感曲線,同樣出現在提前實現財務自由的“FIRE”群體中。那些滿懷憧憬擁抱“無薪生活”的實踐者,常常在初期的解放感消退后,逐漸暴露與退休人群相似的幾個心理挑戰。
·理想與現實的心理落差:從巔峰到低谷的情感震蕩
新加坡心理咨詢專家林博士曾提出“退休憂郁”的概念,指個體在脫離職業軌道后出現的持續性情緒低落、動力喪失或意義感真空。這一現象在急切追求“FIRE”的群體中尤為顯著:倫敦經濟事務研究所(2013)的追蹤研究顯示,退休人群患抑郁癥的風險較職場期升高40%,而提前退休的“FIRE”實踐者因身份轉換更為突然,這種心理斷層的沖擊往往更為強烈。那些曾將職業成就等同于自我價值的人,在告別“社會角色標簽”后,常陷入“我是誰”的存在主義困惑 —— 正如Osborne(2012)指出的,成年期構建的身份認知中,職業角色往往占據核心位置,其突然抽離會引發深層的自我認同危機。
·生活范式的重構困境:從有序到無序的日常挑戰
習慣了高強度工作節奏的“FIRE”踐行者,常面臨“時間富裕型焦慮”。當固定的職場日程表突然被無限留白,原本被工作填滿的“生存慣性”驟然失效,部分人會陷入過度規劃與完全無序的兩極搖擺。Burton(2019)的研究揭示,那些對“結構性時間”依賴度高、內在動機偏向外部驅動的個體,更容易在脫離職場后體驗到持續的無意義感 —— 這種由“忙碌成癮”到“空窗恐慌”的轉變,本質上是生活意義生產機制的斷裂。
·社會連接的裂變效應:從高頻互動到圈層疏離
“FIRE”生活的可持續性往往伴隨著社交成本的主動切割。當同齡群體仍處于職場上升期,提前退休者可能面臨雙重社交斷層:一方面是職場人脈的自然淡化,另一方面是為控制開支而主動減少的聚餐、旅行等社交活動。這種“自我隔離”雖能降低財務消耗,卻可能加劇孤獨感 —— 畢竟人類的情感維系天然需要共享的生活場景,而單純的線上互動難以替代真實社交帶來的歸屬感。
·風險沖擊下的信念崩塌:當完美計劃遭遇現實變量
理財專家Paco de Leo(2021)曾警示,“FIRE”模型的理想化預設忽視了人生的動態性。醫療支出激增、經濟周期波動、家庭責任變化等未預期變量,都可能打破“4% 法則” 的安全邊界。2020年疫情期間,部分依賴股市收益的“FIRE”群體被動返崗的案例顯示,當精心設計的財務計劃遭遇黑天鵝事件,其心理防線的崩塌往往比經濟損失更具破壞性 —— 這種對“失控感”的恐懼,本質上是對自我掌控力幻覺的顛覆。
社會學家Phyllis Moen的觀察頗具洞見:人們籌備婚禮的細致程度遠超退休規劃。這一現象折射出普遍的認知偏差——我們擅長量化財務目標,卻常常忽視心理適應的復雜工程。金錢確實是實現自由的必要工具,但真正支撐高質量生活的,是對“自由后如何自處”的深度思考。比起被“FIRE”的烏托邦圖景吸引,更重要的是在按下人生暫停鍵前,先回答那個終極命題:當剝離職業標簽與社會時鐘,我們是否真的準備好,以自由的姿態填滿生命的留白?
03·默默歸隊(不想上班,但還是上了)
2024年12月,李響重新登錄了Boss直聘,頭像依舊是他那張帶著點倦意的側臉照,個簽改成了:“尋短期運營崗位,遠程優先。”
這一條動態他沒發朋友圈,也沒告訴任何人。就像他當初高調辭職一樣,現在的“歸隊”,卻選擇了悄無聲息。
“我不覺得我失敗了,只是這段路走到盡頭了。”李響說。他清楚記得那天夜里,他在收攤回家的電瓶車上,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我是不是可以考慮,回去打工?”
這個念頭并不光榮。它像是對那個意氣風發的“自由靈魂”的一種背叛。他想起自己在大理拍的那條視頻,講的是“再也不回辦公室的十大理由”。那時的他,說得斬釘截鐵:“回去上班就是失敗。”
現在,他用“階段性調整”來形容自己求職這件事。
“我沒有放棄“FIRE”,我只是暫時換個姿勢繼續。”他對我說這句話時像是給自己打氣,但他心里知道:這是退讓,更是重新適應社會節奏的試煉。
他的第一份“重返工作”是接了前同事介紹的一個自由合同項目,每月三千塊,幫一家公司運營他們的短視頻賬號。他的第二份則是做一款AI剪輯工具的內容推廣,入職時對方開出的工資比他辭職前少了三分之一,但他還是簽了。
“我低了一點預期。”他說,“以前找工作是為了升職,現在找工作是為了緩沖。”他不再幻想自己會一夜暴富、靠副業年入百萬,他只希望自己能再一次站穩。
另一個選擇“歸隊”的人是29歲的張然,曾是一名互聯網產品經理,2023年秋天選擇裸辭旅行一年。她當時跟朋友說:“我的人生不該被PPT和OKR定義。”
辭職之后,她打卡了十個城市、兩次出國旅行、還拍了無數Vlog。但到了2024年夏天,她開始懷念寫日報的日子。她說:“沒有deadline的生活太虛了。”
她不是沒想過做旅行博主,但市場太卷,流量見頂,廣告預算縮水。一年下來,她只接了3單合作,還都是送產品不付費。她說:“我終于理解了那句話——離開公司那一刻,你連郵箱都不是。”
今年開年,她悄悄搬回了上海,租了個比之前小一半的合租間,開始一邊找工作,一邊學習Prompt Engineering。“我想再試一次職場,但用新的方式。”
她后來在一家初創公司找到了工作,做AI產品運營,月薪1.3萬,不高,但有五險一金,還有人一起吃飯說話。她說:“我以前以為自由是一種遠離,現在發現,自由其實是有人陪你一起打怪。”
在這些“提前退休又復工”的年輕人里,沒有人把這次歸來當成“徹底失敗”,他們更愿意把它理解為一種新的“職業平衡實踐”:不是被職場綁架,但也不再對職場徹底放棄。
FIRE不是終點,而是一個過程。你可以離開,但也可以回來。重點是——你知道你可以選擇。
于是他們開始嘗試“半FIRE”生活:白天上一個不那么卷的班,晚上接一些感興趣的自由項目;用主業養活生活,用副業滋養靈魂;不再執念于全職自由,也不再把打工等同于被奴役。
李響也更新了自己“FIRE”的定義:“以前覺得不工作才叫自由,現在覺得,有能力選擇要不要工作才是真自由。”
他說他計劃存到50萬,再重新規劃一次“中斷式人生”。“我還會再辭一次職,但這次,我要準備得更充分。”
“歸隊”并不意味著投降,而是一次更現實的戰略調整。他們曾在烏托邦的盡頭跌倒,現在也試著在職場的邊界重建秩序。
也許某天,他們還會再次出走。但這一次,他們不會把那叫做“提前退休”。他們會說:
“我只是走出去,看看自己還想不想回來。”
(根據要求,上述受訪人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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