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歲的張怡坐在上海市女子監獄的談話室里,這是她服刑的第十年。她即將走出高墻,面對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服刑期間,張怡父母相繼離世。在高墻內的3000多個日夜,是一場與自我、與過往的漫長抗爭。
如今,即將重獲自由,張怡既期待又惶恐。她怕自己跟不上社會,怕再次受到誘惑,怕辜負這十年的改造。出獄后,她想先打工攢錢,再回鄉下養雞。
張怡在上海女子監獄服刑 澎湃新聞記者 鄧玲瑋 攝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
2015年冬天,張怡因違法犯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入監后,她要接受新入監的全面抄身和失去自由的集體生活。
入獄第一天清抄,她接收到監獄民警指令,將所有衣物交給警官檢查,自己抱著頭蹲下,“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成了囚犯。”張怡告訴澎湃新聞記者。
一年后,她從新收監區轉入中期服刑所在監區。個別談話中警官感受到她的悲觀,對她特別關注。“最初的半年,每天都想一了百了算了。”張怡回憶,夜深人靜,她就盯著監室的窗戶,幻想撬開玻璃跳下去,但嚴格的監管下,她沒有輕生的機會。
最刺痛張怡的是家人。2017年,尚在服刑的張怡見到了從家鄉貴州趕來的父親,父親話不多,只是一味隔著玻璃看著她,未告知女兒自己已是癌癥晚期的消息。這是張怡入獄后父女第一次相見,也是最后一次見面。一個月后,父親離世,張怡深陷自責:“如果我在外面,也許能早點發現他生病。”
在服刑期間,父母因病相繼離世,只能由妹妹和姐姐為張怡購置生活用品,妹妹每次通話都叮囑張怡,“照顧好自己”。提及父母,她聲音哽咽,“刑滿釋放那天,最想做的是去看父母,跪在父母墳前懺悔。”
調節心態,好好改造
入獄后,張怡總感覺耳邊有人低聲說話,她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同監室的其他服刑人員開導她:“你可以找民警聊聊,只要你想改,就有機會。”她也發現,警官和她入獄前想象的冰冷粗暴截然不同。
張怡回憶,當時她鼓起勇氣對當時的主管民警周警官說,“父母頻繁闖入夢里責備我、質問我,醒來后只剩下負罪感,閉上眼就會浮現從前在家里,因一句氣話對父親冷戰,或是在父母身邊撒嬌。”
周警官回憶,那時張怡狀況很差,經常亂吼,所以時常找她談話,希望她盡快調節心態走出來,再發展下去可能要安排診療,“在心理輔導民警的幫助下,張怡逐漸走出陰霾。我們還讓她參加了監獄的藝術矯治,在自編自導的話劇《重生記》中演繹重生的自己。”
張怡只有小學文憑,在監獄有很多現實的困境需要解決。寫改造材料時連字都認不全,要靠同監室服刑人員和警官幫忙指導。周警官說,當時監區讓文化程度較高的服刑人員幫她修改,還安排了文化課,進修改造提高認知,減少再犯罪率。
張怡服刑時狀況很差 資料圖
在監獄教育中,張怡重拾課本,從掃盲班開始,一步步完成了小學和初中的課程。“我最喜歡數學課,學會了小數點和進位,至少能把賬算清楚了。”她說,在監獄職業技能培訓中,她選擇了養殖技術,“出去后想養些土雞,踏踏實實過日子。”
在參加監獄勞動技能培訓時,張怡的進步被警官看在眼里,為了鼓勵她,警官讓她系統學習管理方面的知識。從那時起,張怡每周都會收到一份詳細任務清單,學習內容涵蓋勞動流程、物品管理、統籌安排等。張怡還自己列了詳細的計劃,從收發物品到輔料管理,確保每一個環節都做到精準無誤。
“我不允許自己出錯,哪怕是彈簧這樣的小零件,我都會用小本子詳細記錄。”張怡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物料名稱、數量等記錄,“勞動工具、易耗品,我都會特別標注,確保每一筆數量都清清楚楚。”
后來,她被安排現場協助。當時有不少服刑人員勞動技能掌握不足,周警官對她說:“你試試多觀察,找出問題,幫助她們。”于是,張怡一有空就去了解每個人的操作習慣,發現問題所在,然后手把手教。有人失去耐心不愿意學習,她就耐心開導。
“慢慢地,以前好逸惡勞的一些習性都改掉了。”張怡語氣里帶著些許自豪。
即將出獄,憧憬又惶恐
如今,張怡即將刑滿釋放。在上海市女子監獄,剩余刑期在3個月以內的服刑人員會被安排集中參加出監教育,以便更好地回歸社會。
如何讓臨釋人員認識社會、定位自己,是出監教育的核心課題。出監監組的夏警官說,監獄的目的是培養一個合格的、稱職的社會人。出監教育中,會建立模擬的小社會,這是讓臨釋人員適應社會的第一步,加速變化的社會將會讓她們在心理預期、回歸家庭、謀生就業等多方面出現困境,監獄旨在幫助她們克服出監焦慮,并協同社會力量一起幫助她們回歸。
如今,張怡和即將刑滿釋放的其他服刑人員,一起接受出監教育。
在監室內的衛生間,張怡反復踏上那一兩層的臺階上下走步練習,這是她在狹小空間里對抗焦慮的“特效藥”,有時還帶動房間其他服刑人員一起跳健身操。
和張怡同監室的陳芳4月中旬出獄。按照慣例,出獄前一日,服刑人員可以享受特別沐浴時間,她們會格外鄭重對待這次沐浴,這意味著重頭開始。她們會互相道別,但是不說再見,而是說“希望我們永不相見”。
物品方面,陳芳出獄前向警官申請,把自己剩余的生活物資,比如紙巾、盆等送給監室其他人。出獄當天陳芳還最后一次整理了床鋪。張怡看到同監舍的床鋪空出來,會心生羨慕。
張怡不會用手機支付、打車 資料圖
如今張怡也臨近出獄,監獄民警反復叮囑她要明辨是非。負責幫教的監獄民警坦言:“張怡最初害怕面對社會,甚至想永遠躲在鄉下,但通過反復談心,她逐漸樹立信心。”
面對即將回歸的社會,張怡既憧憬又惶恐。她不知道如何用手機支付、打車,甚至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即使妹妹會到監獄門口接她,教她使用智能手機,但她仍焦慮:“別人十年都在進步,我好像被時間丟下了。”
她想象過出獄后的生活,但不知是否能夠順利重啟人生。她想先打工攢錢,再回鄉下養雞,靠自己的雙手謀生,彌補對家人的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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