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冬天,潘麗云站在教育創業的浪潮之巔。那時她是一家國際兒童科學教育品牌的市場總監,負責在上海繁華商圈擴張STEAM教育校區。彼時全國各地的投資人正在涌入素質教育領域,尤其熱衷“創客”“編程”“機器人”“STEAM”這些極具未來感的詞匯。這一年,資本用139起融資,砸出了素質教育49.67億元的火熱景象。
《短劇開始了》
5月12日傍晚,37歲的潘麗云拎著行李箱和孩子一起,剛從廣州四海城的“遇見大偵探”主題展覽回到江西九江。
她習慣這樣在城市與城市之間穿梭。這既是工作的一部分,也是一種體面的逃離。去年這個時候,她還在湖北、安徽、江西多地跑演出,兩年演了400多場科學劇;現在,她的日程上多了“找場地”“談營地”“送盒子”這些低密度、低利潤、低風險的事情。
“市場變了,節奏也變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像一個掂量路況的老司機。
潘麗云,10年教培人。兩次創業,三次轉型。她三年賠光150萬,又在兩年內賺回500萬。如今,她即將站在新的拐點上。
在當下這個頻繁變化、不再許諾穩定的時代,“成功”變成了一種流動狀態,而“活下去”成了最可靠的目標。潘麗云的五年創業路,是一場在不確定性中反復適應、反復變形的實驗。風口褪去之后,她選擇不逃、不賭、不等待,以一個創業者最樸素的姿態,繼續站在臺上。
01
一切都像掛在風口上的彩帶,迎風而動,似乎誰抓住了,就能飛起來。
她不止一次在會議室里聽到“教育的下一個風口”,也不斷收到來自家鄉江西的邀約,“把一線資源帶回來,改變二三線城市的孩子”。那種召喚像是一種雙重誘惑:既是創業機會,也是身份上的補全。2019年初,她離開上海,回到南昌,投身STEAM教育創業。
南昌的第一家STEAM學習館落在紅谷灘核心商圈,沿用她在一線城市熟稔的打法:先建空間,打品牌,拉動課程營收;再用科學盒子和寒暑假營反哺流量。“天時地利人和似乎都有了。”她后來回憶說,“我們是真的相信,這會成功。”
一個學期后,問題開始顯現。
“STEAM在南昌,就是五個英語單詞。”她說。這里的家長對機器人課程充滿疑惑,對創客空間沒概念,愿意付費的群體稀少。學習館招不滿人,只能轉向學校做低價的社團課程和公益科普。一學期課程下來,每名學生收費一千元,扣掉材料與師資,幾乎不剩利潤。如果潘麗云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她就會知道,留給她和團隊的試錯時間,有且只有一年。當然,沒人能預見未來。
課程進校園了,卻沒有轉化路徑。公眾號做起來了,卻沒能留存用戶。他們仿佛搭好了一個演出舞臺,卻一直等不到觀眾。
2019年終盤點,團隊賬面虧損90萬。團隊中的大多數人還很樂觀,覺得再堅持一學期就能“打開局面”。但她已經有些隱隱的不安。
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曾創造出一個“風險社會”的概念:在“風險社會”中,結構性的不確定被包裝為個體的“選擇”,當“風險”變成常態,創業者們只得用冒險來對沖“沒有選擇”的命運,否則,他們將以“個體失敗”的名義被敘述。潘麗云就身處這種荒謬的張力之中:政策讓你回來,市場讓你交學費,結構不保障你,社會卻會說“你不行”。
當下的創業者,往往并非在尋找某種機會,而是在系統性的失序中試圖構建一種合理的生活。潘麗云有些懷疑,“風口”是否真的存在。但她知道,風,是不為任何人停留的。而她,也正一步步走向那個無人可以預料的2020年春天。
02
2020年春天,教培行業一夜停擺。
春節剛過,疫情蔓延,學校停課,線下課程全面暫停。潘麗云原本打算在寒假期間沖一波營收,通過科學盒子和冬令營回血,卻瞬間被攔腰斬斷。
面對突如其來的停擺,她和團隊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科學盒子的研發上。兩個新品盒子相繼問世:一個是《病毒與呼吸系統》主題,另一個是《廚房里的科學》。后者受歡迎一些,探索十種廚房原材料,一套盒子可以玩七天,定價69元,下單的除了家長,還有學校、商超、銀行。最終,這款盒子賣出300多套。在那個所有人都試圖撐過去的時刻,這300多份微弱訂單,仿佛是夜里稀薄的篝火。
疫情下,沒人能真正重新布陣。她們靠著最低限度的人員配置、偶爾的線上合作維持運轉,等著“春暖花開”。
結果等來的卻是大水。2020年6、7月,南昌遭遇洪澇,STEAM學習中心被淹,墻面潮濕,器材發霉。她站在濕漉漉的教室里,看著教學板脫落、紙質材料起泡,心里幾乎沒有波瀾。“當時已經被折騰得對‘意外’沒感覺了。”她回憶。
2021年底,她關掉了STEAM學習中心,注銷公眾號和視頻號。三年投入,虧掉150萬。她回到九江,不再談理想,也不再更新朋友圈的工作動態。她說,“那是一個漫長的冬天。”
直到2022年3月18日,潘麗云在社交圈看到《賣了4套房,創業12年,如今負債1億,無家可歸》一文,作者是紐諾教育創始人王榮輝,她用“失敗的Loser”“負債的騙子”自稱,字里行間滿是無法反駁的疼痛。一種難以言表的酸楚涌上心頭,潘麗云轉發分享了這篇文章,寫道:“遺憾的同時,佩服這樣堅守的人”。
那句“堅守”,她自己也反復咀嚼。她意識到:創業者不能總想著贏,更多時候是在與損耗博弈,能多熬一輪就是一場勝利。
她開始在九江到處走。八里湖畔、市博物館、街角社區中心……像是在踩點,又像是在找尋方向感。九江,是她出生長大的城市,也是她始終回避的地方。
這座城有2200年歷史,北枕長江,南望廬山,卻是一個教育資源落差巨大的城市。在上海,一個孩子一周可以上四五節科學課;在九江,兩節都難得,課程內容單一,實驗材料稀缺。她的教師朋友私下說:“政策是有的,但現實是沒戲。”
潘麗云還是要創業。這一次,不是尋找風口,而是尋找縫隙。她心里清楚,不能再做一遍STEAM學習館的路子了。但還能做什么呢?她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仍然想做內容,仍然想做教育,但一定要先活下來。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教育”這個詞,在她人生中即將換一種完全不同的表述方式。
03
無論生活成了什么模樣,總會被一絲靈光照亮。
有一次,潘麗云站在八里湖畔,看到市文化藝術中心外寫著“唐宋名篇朗誦會”“紅歌唱響九江城”的招貼時,一個大膽的想法浮現:如果把科學和戲劇結合,能不能創造一種全新的兒童教育體驗?
這是她從上海的經驗中生發出的靈感。在商超里表演科學秀、在學校里用戲劇做品牌推廣,她早就熟悉這一套。但這次,她想倒過來做:以演出為目的,以教育為魂,面向家庭,制作兒童劇。
2022年6月,她找到新的合伙人莫莫,一位有戲劇背景的教育工作者。她們圍繞九江地域特色打造原創劇目《昂戈鹿歷險記》,串聯起廬山、鄱陽湖等地理符號,用童話語調包裹自然知識。
她不惜花20萬請專業話劇團撰寫劇本、做表演訓練。這是一次“跨界創業”的首筆學費。不問回報,只求站住腳。首輪演出走入社區和幼兒園,免費表演,積攢口碑。
之后,她開始將科學秀、物理秀與劇本融合,制作出《神奇物理秀》。2022年全年,這場演出只辦了兩場,常常因為“不可抗力”臨時取消,收回的票款也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原路退還。
真正的轉機出現在2023年春天。
疫情政策全面放開后的第一個清明節,文旅市場迎來井噴式復蘇。西安的大唐不夜城成為新晉景點,淄博的燒烤讓城市重新煥發流量魅力,貴州“村BA”點燃了鄉村賽事的熱情。整個中國仿佛在一夜之間蘇醒,走上街頭、走進劇場、走向遠方。
這股風也吹到了潘麗云這里。《神奇物理秀》爆了。她和團隊馬不停蹄地在江西、湖北、安徽巡演,僅此一個劇目一年演出超過400場。
門票分成、景區包場、演出費加分成——合作模式靈活多樣。她最喜歡的是“包場”,雖然辛苦,一天演幾場,但營收穩定、回款迅速。整場打包下來,單日演出費用能到2至3萬元。
“從省會到地級市,再到縣城,演出一站站下沉。”潘麗云記得,縣城的孩子總是“哇”得最響,演出一結束就圍上來追問:“那個瓶子怎么飛的?”“我能不能在家試試?”真正打動她的,不是營收數字,而是那份未被教科書熄滅的好奇心。
2023年全年,潘麗云團隊實現營收500萬元。她一度以為,終于走上了正確的路。然而,她越來越不敢相信“正確”這個詞。團隊一直控制在10人以內,每人身兼數職。她負責市場、品牌、報批、接洽,每次演出都是獨立項目,運營模式是“高度流動的小規模協作體”。6個人能辦千人秀,10個人撐起整場劇目。
有一本書叫《流動的現代性》,作者齊格蒙特·鮑曼在里面寫道:“穩定已不再是現代生活的基本承諾。我們只能在持續的流動中尋找暫時的立足。”現代性從未許諾安穩,它只允諾加速。創業路上的“成功”,不過是一次漂浮的停靠。
她明白,這未必是一套可復制、可長期持續的商業模型,而是一種對抗不確定性的本能。在這個需要不斷“自我超越”的社會結構里,自我改寫成了最沉默的代價。
她沒有喘息,只是在奔跑中努力別摔倒。
04
轉向來得比想象中更快。2024年的開端冷得異常安靜。
文旅市場的熱度,像掌聲一樣消散在不動聲色的空氣中。從春天開始,西安、成都、麗江、大理這些早已“出圈”的目的地繼續熱鬧非凡,但更多的普通城市陷入了寂靜。年輕一代的旅行方式正在改變:特種兵旅行、反向游、縣城游成為主流選擇,而消費本身,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級。
電影市場首當其沖。暑期檔總票房116.4億元,同比下滑43.55%,劇場演出的票房也節節下探,人們開始重新衡量“值不值得掏這個錢”。而潘麗云最直觀的感受,是前一年的合作方,一個接一個“消失不見”。
包場的景區縮減了預算,演出費用被壓縮到往年的一半;原本千人劇場的演出也不敢再接,為了降本,她找到一所能容納一兩百人的小劇場,能演自己的劇,也可以做脫口秀、音樂會、魔術表演,用這些內容“吊住流水”。
“我們只敢輕裝上陣,連房租都得談得特別細。”她重新拿起地圖,挨個拜訪省內的農場、莊園、營地,提供科學秀和魔法秀的同時,推出“半日營”和“周末營”。這不再是“演出”,而是“服務包”,要比去年更靈活、更便宜,也更瑣碎。
市場變得越來越碎片化,也越來越不可預測。
2023年是“給景區做內容”;2024年下半年開始,她嘗試“為營地提供教育解決方案”。但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條路能不能走通。計劃目標定在150萬元,不是保守,而是現實。
“我們感覺像是半年換一次活法。”她笑著說,卻顯得有些疲憊。她常常通過朋友圈觀察行業近況。有一天下午,她刷到幾個老朋友接連發布消息:曾經供職的教培機構又有幾家“爆雷”,一夜清空教師團隊,家長群炸鍋,公眾號關停。
她沒有幸災樂禍,只有輕輕一聲嘆息:“那些重資產、高成本、極速擴張的企業,太難轉身了。”這句話,像是從一位親歷者口中抽出的經驗結語,也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命運寫照。在被不斷重塑的行業邏輯里,只有“輕、小、柔”還能勉強存活。
在流動的現代性下,人生就像臨時工合同,每一個選擇都是暫時的,連身份本身也必須不斷更新。潘麗云不再執著于教育二字、不再堅持做內容、不再談論愿景,轉而變成一個隨時切換角色的項目經理、演出經紀人、活動策劃師、課程設計者、場地協調人,有時是一人,有時是一組人。
這一切變得極度透明。所有合作都變成赤裸裸的“成本與回報”計算,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衡量是否“值得繼續”。正如韓炳哲在《透明社會》中寫道:“我們失去了沉默的權利,也失去了模糊的權利,一切都要立刻回應,一切都必須自證其價值。”
成功成為一種臨時狀態,而非穩定結果。你必須不斷創造“好點子”,才能不被時代遺棄。
05
“2025年,又是一個新的拐點。”潘麗云這樣說的時候,沒有悲觀,也不再高昂,而是帶著一種職業的清醒。她已經不再相信所謂“賽道紅利”或“模式復制”,她更傾向于理解一切作為一種“變化管理”的練習。不是如何贏,而是如何不過早出局。
兒童劇的商演紅利已然退潮,潘麗云開始轉向內容服務,為營地、教培機構、獨立教師提供低成本、可交付、可變現的課程產品。這不是一次“進攻”,更像是撤退中的重組。
“我們重新做科學盒子了。”她語調平靜,仿佛談及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但這次不同于2019年那次充滿理想主義的出發,而是一次策略性轉向。她找來上一位合伙人,為戶外探索營開發了5個系列、共30個主題的課程包。課程中設有對比實驗、物理原理、小組互動,再以劇本殺形式包裝成便攜式的桌游材料包。
每一個盒子,既是教學工具,也是教育產品。“就比如‘面包膨脹謎案’,讓孩子從‘面包小姐為什么突然變胖’這個線索入手,推理發酵背后的科學原理。”她說這些時眼里有光,像是在講一出低調又聰明的“微型教育劇場”。
2025年春天,盒子一推出就收獲了十余個訂單,每單1萬元。客戶來自臺州、贛州、天津,他們用這些盒子豐富課程、潤物無聲地提升家長滿意度。她知道,這條路徑不會爆紅,也很難被資本追捧,但它能讓她的團隊穩定落地、不再被風吹來吹去。
這是一種新的“務實主義信仰”:不去討論教育理念,不再追問價值理想,只問“能不能活下來”,以及“這能不能幫別人活下來”。
在這個語境下,她的改變顯得尤其真實。“復盤第一次創業時,我的念頭是:一定要把STEAM理念做通。”她頓了頓,“沒什么執念了,現在只想活下來。”她說,“哪里有機會,就轉頭去試;感到危險,就立刻掉頭。”
福柯在分析現代社會中的“主體建構”時指出,個體并非天然存在,而是制度、權力與文化規訓下生成的臨時集合體。潘麗云已不是那個曾在上海校區里喊口號的“教育布道者”,也不是在商場鋪展科學盒子的創業合伙人,而是一個由市場環境塑造出的“自我修正型個體”。她以流動應對流動,以模糊對抗模糊。
她的經歷,也讓我們得以窺見一個更大的隱喻:在這個沒有劇本的時代,創業者成為了最原型的“西西弗”,不斷推著新的石頭向上爬,明知終會下墜,仍不放棄調整姿勢與節奏。
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寫道:“必須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不是因為他成功了,而是因為他知道,即便沒有終點,他也依然可以選擇怎么走下去。
潘麗云沒有大獲全勝,她只是還在場。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難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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