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三月初41件文物藝術品從美國回歸祖國之后,5月16日,國家文物局在中國駐美國大使館接收了美國史密森學會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返還的子彈庫帛書《五行令》和《攻守占》,又有兩件珍貴的國寶文物從海外回歸祖國。
“子彈庫帛書”分三卷,字數超過900字,是我國發現的首個典籍意義上的古書,對于中國古文字、古文獻研究以及中國學術史、思想史研究都是不可忽視的源頭,價值巨大、無可替代。
1942年,帛書在長沙子彈庫一座楚墓中被盜掘出土,因此稱為“子彈庫帛書”,它是目前已知唯一的戰國帛書,也是迄今發現的中國最早的帛書。被盜掘出土后幾經輾轉,于1946年非法流失美國。
流失海外79年,如今,這批國之瑰寶終于回歸祖國。
如果說子彈庫帛書的還鄉是一場自西向東的跨國遷移, 祝勇的小說《國寶》講述的則是一場自北向南的文化傳承遷移。前者是對 自主文明尊嚴的捍衛,后者是對文明延續的守護。
一九三三年山海關失守,北平危在旦夕。故宮博物院那文松等故宮人立下“人在文物在”的誓言,在硝煙與刺刀之險中,在各方勢力的重重阻撓下,毅然押運一萬多箱故宮文物伶仃上路。自此,浩瀚的皇家典藏在中國大地上經歷了長達十數年的顛沛流離,也碩結了超越器物之上的奔騰不息的中華民族文化精神。
《國寶》通過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聚散流徙,講述其因南遷而波瀾飄搖的家族史,以小見大,以家映國,從煙火日常的民間立場見證磅礴滄桑的近代中國。祝勇用豐贍的細節還原歷史現場,以精彩的故事重建南遷之路,投筆一代故宮人的守藏之心于紙上,大義凜然,根魂畢現。
倘把文化的根脈都丟了,我們民族就萬劫不復、永難翻身了。這些零圭斷璧、瓦棺篆鼎,并非一般的古物,而是絕地通天的使者,是建業興邦的見證,是祭祀祖先的重器。
千年丹青、萬里河山、億兆斯民,這些古物是我們文明的證詞,沒有了這些古物,我們中華民族上下八千年的文明就失去了依憑,成了口說無憑。
這寶要是沒了,這國還是中國嗎?
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
對故宮人來說,古物不是古物,古物是有生命的,會生病,也會死亡。
——《國寶》
國寶(節選)
流浪漢并沒有生氣,聽北平人聊天,跟聽相聲似的,總是令他樂不可支。他原本打算再聽一會兒,反正聽閑嗑兒不要錢,之所以按捺不住,是因為他的心頭浮起了一個名字——趙孟頫。
元代畫家、趙匡胤的后代,只能是自號松雪道人的趙孟頫了。當然他的兒子趙雍、孫子趙麟都是大畫家,也都是趙匡胤的后代,趙孟頫、趙雍、趙麟這祖孫三人還合作完成了《人馬圖》,稱《三世人馬圖》,成為曠世之寶,但趙雍、趙麟的作品,遠不像趙孟頫的那樣價值連城。
街對過兒就是品梅軒,這是一座大四合院,臨街的一面作鋪面房,出售的畫軸一律掛在墻上,還有一些手卷,展開一尺許,鋪展在玻璃柜臺里。當然鎮店之寶是不會展示出來的,在正房或者廂房的某個隱秘角落里會有一個保險柜,最珍貴的字畫就深鎖在保險柜里,從不拿出來掛在店堂上出售,一般顧客連看一眼都甭想。店老板有固定的主顧,都是北平城里屈指可數的收藏家,只要跟他們過個話兒,他們就會來內室觀看,店老板也會拿出上好的茶葉伺候。有時還沒過話兒,他們自己聽到消息,就踅摸到店里來了。流浪漢走進店面,讓店老板吃了一驚。
看見一個流浪漢進來,店小二立刻把身子橫在門口,一邊甩袖子一邊說,滾滾滾滾滾。一口氣說了五個滾,好像在練嘴皮子似的。又補充道,這不是叫花子來的地方,要飯到飯館兒去。店小二不由分說就把來人往外推,來人擺脫了店小二張牙舞爪的胳膊,徑直闖進屋內。一進來,他的目光立刻落在墻上和玻璃柜臺里的書畫上,一邊看一邊慢慢挪動身子。那時梅老板就坐在店堂里的一張紫檀纏枝蓮紋圈椅上,沉靜的面色沒有被這突然的訪客攪亂半分,心里卻暗中起了警覺。他輕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店小二守住大門,以防來人搶了店里的東西拔腿就跑,眼睛還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生怕他生出什么幺蛾子。與此同時,梅老板心底還生出一股好奇,一個流浪漢,飯都吃不飽,看畫做什么?一幅畫,究竟是能當吃還是當喝?
在他目光的伴隨下,流浪漢在店內轉了大半圈,心里似乎有了底,特地選了一把黃花梨透雕歲寒三友紋玫瑰椅坐下來。身邊的黃花梨插肩榫獨板面翹頭案上,梅瓶里插著一條梅枝,他欣賞了一眼梅枝的造型,對店主人說:
老板,我有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您想先聽哪個?
梅老板一時摸不著頭腦,見他賣關子,卻想聽他說下文,就說,您先說壞消息呢?流浪漢說,那軸《雨巖仙觀圖》,不是黃公望的。梅老板聽他造次,心中有些惱怒,卻隱而未發,只是冷冷地丟了一句,何以見得?流浪漢說,您瞧,您算到黃公望頭上的這軸畫,跟謝時臣的《溪山霽靄圖》的用筆完全一樣,明擺著是謝時臣的筆法。梅老板聽到這兒,心里生出一絲不屑,但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聽聽流浪漢怎么往下說。流浪漢接著說,您看您這軸“黃公望”,樹木、山石的苔點大部分是直點,寺廟的輪廓是斷斷續續的禿筆,這是謝時臣的畫法,簡直就是從謝時臣的身上扒了一層皮,畫是好畫,但它絕對不姓黃,它姓謝。自然,它也不是從元代來,而是真真切切的明畫。
流浪漢這一席話,讓梅老板瞬間坐直了腰,心里開始犯嘀咕,莫非是自己疏忽了,沒有注意到謝時臣的筆意?對流浪漢的話,他開始將信將疑,打起十分精神聽他講下去。
梅老板說,壞消息說完了,那好消息呢?流浪漢說,您手里這件管道昇《秋深帖》頁,倒是趙孟頫的代筆。梅老板心中一震,暗想,天底下還有這等好事?流浪漢說,晚生自幼酷愛趙孟頫法書,他的所有法帖我都看過,他的字跡都印在我心里了,燒成灰我也認得。剛才我一打眼就看出來,這不是管道昇的親筆,而是她丈夫趙孟頫的親書。梅老板站起身,走到《秋深帖》旁邊,目光情不自禁地往那幅書帖上落。流浪漢說,您仔細瞅啊,這落款寫著“道昇跪覆”四個字,“道昇”二字是涂改過的,涂黑的墨跡下面覆蓋著兩個字。梅老板喃喃自語,好像是有兩個字,只是看不清什么字。流浪漢說,看得清。梅老板把質詢的目光投向流浪漢,流浪漢胸有成竹地說了兩個字,子昂。梅老板心頭輕輕一顫,那一團黑乎乎的墨跡下面,果然暗藏著“子昂”兩個字,沒有火眼金睛,還真看不出來。
流浪漢說,“子昂”是趙孟頫的字,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道人,所以人稱趙子昂或者趙松雪。顯然是趙孟頫寫順了手,把自己的字署了上去。人都有自己的習慣,趙孟頫一不留神就暴露了自己的習慣。后來他發現寫錯了,既然是替老婆寫,就應該署上老婆的名字,這才把“子昂”涂改為“道昇”二字。因此這《秋深帖》頁不是管道昇寫的,而是出自她丈夫趙孟頫的手筆。這一紙書札,歷經六百多年流傳到今天,那豈是珍貴二字可以形容的?
聽到這里,梅老板已然相信眼前這流浪漢不是平庸之輩了,語氣便和緩了許多,對流浪漢說,請您稍坐片刻。說罷轉身,進入內宅,旋即返回,手中持著一幅畫卷,拿到條案上徐徐展開。流浪漢俯身去看,看到畫軸左下方寫著“六十翁謝時臣寫,時丙午秋日”,鈐有朱文“謝思忠氏”印(謝時臣字思忠),構圖飽滿,筆墨蒼潤,皴法暈染能很好地融到山石整體的結構之中,知是謝時臣的親筆。再看梅老板,臉幾乎貼到畫面上,來來回回看了半天,又趴到被認為是黃公望的畫上反反復復端詳了半天,才站直了身子,把雙手攏起來,對流浪漢作了個揖,說,先生說得對,受教了。
流浪漢回了個揖,說,聽說老板剛剛入手了一件趙孟頫的繪畫,不知在下是否有幸看上一眼?梅老板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沖著這幅畫來的,想看一眼趙孟頫的真跡,一飽眼福。他是懂畫之人,讓他看看,給自己掌掌眼,倒也無妨。于是起身,進了內院,沒過多久,抱著一卷古畫回來,解開繩袢,放在條案上展開。
流浪漢走到那張紫檀裹腿大畫案前,向那畫卷深鞠了一躬,輕輕念了聲,前輩,打攪了。梅老板心里尋思,這人倒挺會作妖,便答道,談不上打攪。見流浪漢沒回應,才意識到不是在沖他鞠躬,而是跟幾百年前的畫者致敬。流浪漢站直身,目光緊緊地鎖定了梅老板手中徐徐展開的畫卷。長卷是自右向左展開的,但不知為什么,被卷成了從左向右看。這也不打緊,只要是真畫就行。在微黃的紙卷上出現的,是一脈遙遠的山景,這顯然是脫胎于北宋郭熙的“平遠山水”。只不過相比之下,趙孟頫的平遠山水更加簡約散淡。蒼茫的遠山下,是遼闊的江水,大面積的水面,竟然不著一墨,完全是留白,連一絲波紋都沒有畫。畫卷繼續展開,景象一點點拉近,于是他看到了近岸、岸上矮小的叢木,以及在亂石中拔地而起的一松一柏,松柏之下,站著兩位高古的士人,在看云聽風。最后是畫家的題款:“子昂戲作,松柏寒盟”。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就是傳說中的《松柏寒盟圖》!
流浪漢忍不住嘆道,真是好畫!您看這岸上的怪石,以干筆帶白的筆觸勾勒出輪廓,再以皴筆突出石頭的立體效果,石頭中間則以干筆寥寥皴擦,塑造出石塊的肌理感,這是典型的子昂畫法。與趙孟頫的另一幅傳世真品《秀石疏林圖》比對,畫風完全一致。趙孟頫不是說過嘛,“書畫本來同”,這幅《松柏寒盟圖》,就是把書法的筆觸運用到繪畫中,通過線條的變化塑造遠山近岸、松木怪石。兩宋山水畫中常見的縹緲云煙被趙孟頫擯棄了,筆墨變得非常單純。這種畫法后來被倪瓚完全繼承下來,雖然倪瓚自稱他的筆法來自五代荊浩,但不能不說,趙孟頫的筆法對倪瓚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流浪漢仔細盯著巖石上并立的一松一柏,說,中國古代繪畫,松樹本身就是君子的象征,您看這畫上的雙松,根在一起,枝葉也有交叉,象征著文人君子的志同道合。從故宮出版的畫冊上看,北宋畫家郭熙《早春圖》,下方中央就屹立著一對連理松;明代《宣宗行樂圖》中,也畫著兩株交錯在一起的松柏。《晉中興書》說:“連理者,仁木也。”郭熙在《林泉高致》中這樣寫,“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當年蘇東坡的朋友陳季常曾經畫過一幅《雙松圖》,寄給黃庭堅。黃庭堅見后,寫下兩首詩,曰《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松枝二首》。秦觀看到這幅畫,也寫了一首詩,叫《題雙松寄陳季常》,詩曰:“遙聞連理松,托根黃麻城。枝枝相鉤帶,葉葉同死生。雖云金石姿,未免兒女情。想應風月夕,滿庭合歡聲。”
梅老板的臉上浮出一絲喜色,像對待寶貝似的把《松柏寒盟圖》重又卷起來——不是像寶貝,它就是寶貝,是國寶。雖夠不上千年,也有六百年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有多少這樣的國寶風流云散,于他,卻正是收留它們的好時機。只不過他入手這些千百年的筆墨丹青、琳瑯古物,不為收藏,而是為了以一個更好的價錢把它賣掉。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梅老板家底厚,他并不著急。
流浪漢還沒過癮,見梅老板把畫卷起,心里覺得他小氣。轉念一想,自己一介盲流,又不是來買畫的,人家能給自己看,已經算厚道了,就說,謝謝老板,在下告退了。然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道,差點兒忘了,有件事還是要告訴老板。
梅老板問,哪一出?
流浪漢說,這幅畫,它是贗品。它成畫的年頭,沒出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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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 | 《國寶》| 人民文學出版社
初審:秦雪瑩
復審:薛子俊
終審:趙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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