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愛經典《情書》在2025年迎來公映30周年紀念，并于5月20日在中國內地再次重映。

《情書》

1995年，剛剛年滿32歲的巖井俊二執導的第一部長片《情書》上映。此前只活躍于電視、廣告和音樂錄影帶領域的巖井俊二，經由此片成為平成新電影的重要代表。

《情書》連同此后推出的多部風格鮮明的青春片，讓巖井俊二成為該類型當仁不讓的代言人；由此刮起的“巖井旋風”不僅橫掃日本，更輻射東亞乃至更廣遠的電影世界。

《情書》并未脫離經典青春片表現青春離喪、愛情幻滅的母題，但它將更繁復的思辨意味與更輕飄的“偶像劇”式影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開創了獨屬于巖井俊二的青春書寫。

年僅24歲的中山美穗一人分飾兩角，渡邊博子與女藤井樹的雙生鏡像，如同每個人都會經歷的青春的一體兩面，在遭遇時明滅，在終結時重生。一如30年后的中山美穗溘然而去，而她留下的影像注定在光影世界永存。

從《情書》的表層結構看，這像是一幕表現后現代青春“不能承受之輕”的偶像劇或愛情劇。無法從戀人離世的悲痛中走出的渡邊博子，得知戀人藤井樹（下稱“男樹”）在故鄉小樽的原住址已改建公路，突發奇想寫了一封無人可收、“寄往天國”的信，不成想卻很快收到回信。回信人是男樹中學時的同班同學、同名同姓的藤井樹（下稱“女樹”）。

藤井樹：你好嗎？我很好。渡邊博子

渡邊博子：我很好，只是有點感冒。藤井樹

就這樣，兩個素不相識的女生因男樹的機緣而開始通信。博子請求女樹告知更多男樹的故事，女樹則在信件往復中漸漸回想起與男樹的過往。在新戀人秋葉茂的鼓勵下，博子來到小樽想要當面問清原委，但當她不經意間見到女樹的真容時，震驚之余卻選擇悄然離開。原來女樹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很明顯，少年時代的男樹因對女樹愛而不得，才在成年后與博子“一見鐘情”；后知后覺的女樹也在追溯往昔的過程中慢慢知曉了男樹對自己的情感。然而物是人非，博子被傷害的、作為“代替者”的愛，或是女樹未曾明晰便倏然而逝的被愛，都已喪失了完滿或是補足的可能。

真愛的錯失，而且是以“雙生花”對應“缺席男主”達成穩定三角的情感模式呈現，對于熱衷愛情劇的觀眾而言，無疑有很強的吸引力，但這只是巖井俊二設置的一道煙幕。這樣一個在現實中出現幾率幾乎為零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摒棄了夢幻青春的虛擬現實，轉而指向個體青春的情感真實。

巖井俊二用愛情劇慣用的虛幻情節和“濾鏡”影像，擺脫了僵化的現實主義的青春書寫，而直抵青春之于人生的本質——情感的至真與幻滅。男樹百般示愛卻故作冷漠，女樹百思而不得其解；男樹借博子填補情感空洞，女樹因博子獲得情感滿足……

在巖井俊二的影像中，恰恰是現實的不可能才能照見青春的可能，恰恰是影像的虛浮才能照見人性的真實。

從《情書》的深層結構看，導致青春幻滅的不止于情感的真實，而是進一步指向當代人的自我寓言。在拉康的“鏡像—主體”理論中，6到18個月的人類通過鏡子來認識自己，嬰兒的意識從“鏡中他者”到“鏡中者我”的轉變，就是人類認識自己的最初過程。鏡子/鏡像成為認識自我的重要媒介。

一模一樣的“雙生花”博子與女樹構成影片的第一重鏡像。她們借由男樹這面“鏡子”照見的不是彼此，而是自己。在溯源男樹情感的過程中，博子自我虛構的愛情幻象支離破碎，女樹逐漸覺醒的懵懂之愛已無法挽回，換句話說，這是一個沒有愛情的愛情故事。

《情書》中最動人的一組鏡頭，是博子與女樹同時出現在一個畫面中。女樹騎著自行車給博子寄信，博子背影入畫，鏡頭緩緩拉高，女樹從秋葉身前經過，繞過博子后兩人再度同框，聽到有人呼喊自己名字的女樹回頭凝望,博子悵然地看著女樹消失在人群中 。

兩人同框的一刻，知情與未知變得不再重要，她們由此得到現實的平復（博子也許會和秋葉走在一起，女樹的病終將治愈），而代價是共同失去了青春的本真。

女藤井樹與男藤井樹構成《情書》的第二重鏡像。同名同姓作為典型的“能指”，藤井樹愛上藤井樹，從精神分析的視角看，相當于自己愛上自己，或者說以“自戀”的方式完成了青春的高光與離散。

男樹與女樹一同被同學誤會、嘲笑，而后又被后輩發現兩人藏在借書卡中的秘密，他們是被“一體”的；男樹情感中的缺失在博子處得以補償，女樹情感中的懵懂也經由博子而明了，他們是藤井樹的一體兩面，是“青春離場后人生開場”的共謀者。

從更寬泛的視角看，博子與男樹構成了《情書》中潛在的第三重鏡像，他們看似“針鋒相對”，實則“暗通款曲”。博子的步步逼近與凝視，對應男樹的永遠沉默與缺席；與此相反，男樹生前對博子情感的隱瞞（如果不是欺騙），對應死后依然在精神上強烈控制著博子；這種施虐與受虐的互換游戲，正是當代人面對情感與現實的真實反應。

由此引申出觀眾與影片之間的鏡像關系，我們透過銀幕想要看清劇中人的青春故事，不過是在安全無憂的情境里凝視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往。透過情感與思辨的糾纏，以及多重鏡像的疊合，巖井俊二在電影創作之初便完成了自己的青春書寫，又或者，對于青春的悼念。

去年12月6日，《情書》的女主演中山美穗在自家浴室中因意外去世，消息一出舉世震驚。年僅54歲的她，原本將在2025年迎來從藝40周年。

1985年，15歲的中山美穗分別以演員和歌手身份出道，很快在歌壇引起極大矚目，1988年起連續七年在紅白歌會出場，更是在80年代末與工藤靜香、南野陽子、淺香唯并稱“偶像四天王”。

與歌壇上的突飛猛進相比，中山美穗在影視劇方面雖然同樣人氣十足，但在電影領域一直缺少真正的代表作，直到遇到巖井俊二的《情書》，她才終于找到適合自己的角色性格和表演方向。

起初，巖井俊二對中山美穗的表演并沒有抱太大希望，但令人驚奇的是，表演時中山美穗幾乎沒有NG的情況，她總是能根據導演精心繪制的分鏡做出精準而細膩的表演，即便在拍攝中導演臨時改變臺詞也能很好地應對。

最令人震撼的是片尾博子對著遠山高喊“你好嗎？我很好”的段落。彼時巖井俊二沒有向中山美穗提出任何表演上的要求，而是任由她自己發揮。

中山美穗情之所至、一氣呵成的表演，成就了日本電影中少見的名場面。巖井俊二感嘆：“她通過自己的感受與理解達成的演技，成就了獨屬于自己的作品。”

《情書》成了中山美穗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為她贏得了包括藍絲帶獎在內的四座影后桂冠。

2020年中山美穗以配角身份出演了巖井俊二的《最后一封信》，這也成為他們的最后一次合作。

原本兩人相約在2025年趁著還有雪的時候一起重回小樽，紀念出道40周年、《情書》上映30周年，然而一切都在那個蕭瑟的冬天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