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平壤火車站，穿淺粉色綢裙的導游李美妍正對著鏡子調整胸前的金日成徽章。鏡中22歲的臉龐被晨光鍍上一層柔光，與站臺上二十幾個同樣裝扮的導游姑娘構成整齊的風景線。她們像櫥窗里精心擺放的陶瓷娃娃，連微笑弧度都經過統一校準——這是2019年5月，我參加朝鮮深度游時見到的第一幕。

"在朝鮮，失業是資本主義的恥辱！"李導舉著喇叭在萬景臺少年宮前講解時，身后練舞的孩子們正踩著《世上無所羨慕》的節奏踢腿。這首誕生于1960年代的歌曲，至今仍在平壤69中學的音樂課上傳唱。孩子們用清亮嗓音唱著"我的祖國無限美好"，卻不知窗外的導游姐姐正捏著游客塞的200元人民幣小費，指節發白。

李導畢業于金日成綜合大學中文系，是旅行社主動招攬的"精英導游"。她熟練地介紹著朝鮮的就業制度：大學生包分配、國營單位終身制、加班稱作"忠誠戰斗"。但當我們夜宿羊角島酒店時，這個模范公務員卻蜷在大堂角落，用碎布頭縫制的玩偶擋住臉——她剛因未完成購物點指標，被上司當眾撕碎了"先進工作者"獎狀。

"知道為什么商店里同款人參在不同景區差價50%嗎？"深夜的妙香山酒店后巷，李導突然壓低聲音。月光照亮她口袋里露出的"禮券"，那是白天游客購物時商店悄悄塞的回扣憑證。這個月她已攢了32張，足夠兌換一臺中國產電風扇

"世界那么大，你們不想去看看？"當中國游客打趣時，李導的笑容突然凝固。從業五年的她，活動范圍從未超出平壤-開城-妙香山的三角區。即便是帶團前往板門店，也要提前三個月提交《思想動態報告》，經過四次政審。

在開城工業園區的廢棄鐵軌旁，李導指著南方模糊的山影說："那里有全世界最快的網速。"她手機相冊里存著偷偷下載的韓劇《愛的迫降》，鎖屏密碼是128——這個數字既代表《阿里郎》的變奏次數，也是她父親在"忠誠200天戰斗"中猝死的加班天數。

平壤市民的周末消遣被壓縮成三大件：金日成廣場散步要拍"幸福全家福"，萬壽臺獻花需保持"感恩微笑"，近郊野餐得穿指定民族服裝。當我們偶然撞見一群年輕人在大同江邊偷放中國產無人機，李導瞬間慘白著臉沖上前，用身體擋住鏡頭大喊："這是氣象局的同志在工作！"

未來科學家大街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宛如水晶宮，李導驕傲地介紹著2015年竣工的"模范社區"。但拐進背街小巷，發霉的墻皮正從粉色涂料下探出頭——這里住著平壤紡織廠的工人，六口人擠在40平的房間里，夜間用電限額剛好夠點亮金日成肖像旁的節能燈。

"我家的三居室是爸爸用三十年教齡換的。"李導帶我們"參觀"她口中的高級公寓時，玄關處五雙擺放整齊的舊皮鞋泄露了秘密——這其實是旅行社安排的樣板間。真正的李美妍一家五口住在統軍洞的老樓里，衛生間需要與鄰居共享，冬季取暖靠蜂窩煤爐。

在開城返回平壤的中巴車上，李導突然指著窗外說："看！那是新開發的'幸福里'小區。"我們順她手指望去，二十棟灰撲撲的筒子樓正在荒野中拔地而起，樓體上"世上無所羨慕"的標語還滴著油漆。這個國家最擅長用粉色涂料刷新臨街墻面，就像李導總會把磨破的絲襪藏在長裙下。

尾聲：凌晨四點的平壤心跳

臨別前夜，我在酒店天臺撞見李導對著手機練習中文帶貨話術："家人們！朝鮮人參純天然無污染..."屏幕藍光映亮她眼底的渴望。這個白天歌頌"無所羨慕"的女孩，深夜在跨境直播平臺注冊了賬號，ID叫"逃出128號房間"。

列車駛過新義州時收到她的訣別消息："我被調到元山青少年宮教音樂了。"附件是張模糊的樂譜照片，在《世上無所羨慕》的旋律下，用鉛筆寫著崔健的歌詞——"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