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多數生活在多子女家庭中的長姐而言,一句耳熟能詳的訓或許是“你是姐姐,要做好榜樣,還要照顧好弟弟妹妹”——如果這些長姐能如預期般成為弟弟妹妹的榜樣并承擔起被強行附加的責任,周圍人必然會夸贊父母:“你們養了個好女兒。”
而當長姐們一旦失去“榜樣作用”,父母甚至是周圍鄰里,大概會不無失意地說道:“你是姐姐,為什么這么不懂事?”
在諸如此類言行的引導下,長姐們總是習慣性掩藏個人的情緒感受,并主動承擔家務勞動、情緒勞動,以求獲得更多認可——在網上,這些由長女承受的獨特壓力以及表現出的獨特行為被稱為“長女綜合”。
(圖/《我的姐姐》劇照)
這一概念雖尚未被納入具體病癥,但不可否認,在這一名稱出現之前,已經有不少女性成為了“患者”。
從被照顧者到照顧者
如果能夠選擇,果也許更想成為家庭的獨生女。
原因無他,作為家中長女,父母在她一歲時就外出務工,她被留給爺爺奶奶照顧。因為是家中的事實上的獨生女,果享受了所有人的關愛爺爺奶奶在走親訪友或趕集時,會把她帶在身邊,買來的零食和親戚送的牛奶也全被她一人獨享。當她因為挑食不好好吃飯時,爺爺會一手端兩個碗,一邊吃飯一邊追著她跑。果說:“村里人都知道他有一手端兩個碗的技能。”
在爺爺奶奶的庇護下,果得以緩慢成長、快樂長大,父母缺位帶來的影響似乎從未觸達。直到某一天,家中突然來了一對男女,他們拎著大包小包的零食,親切地同果講:“你都長這么大了。”
(圖/《俗女養成記》劇照)
那是果記憶里第一次出現父母的身影,一直熱情寒暄的爺爺奶奶急不可耐地催促她:“快叫啊,這是你的爸爸媽媽。”
和零食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小妹妹,尚未和父母熟稔的果就這樣成為了姐姐。只不過,那個小小的妹妹和自己一樣,成了父母留在村里的生命碩果,亦成為爺爺奶奶的責任,“而我原本平靜的鄉村生活,瞬間變得水深火熱。”果說,從妹妹回來那刻,她就被迫從家中最小的被照顧者,變成了最小的照顧者,不僅追在自己身后喂飯的爺爺不見了,自己還要端著碗,給年幼的妹妹喂飯,以及學著大人的樣子給妹妹把尿。
突然而至的責任,使果再不能無憂無慮地和小伙伴在小道上奔跑,照顧妹妹成了她的人生第一職責。無聊時,她只能帶著妹妹在家看電視——但也不得安寧,妹妹搶遙控器很兇,搶不過時便會使勁兒哭喊,甚至是打電視、打果,有時妹妹手打疼了,還會哇哇大哭。
這樣的場景總會換來爺爺奶奶不分青紅皂白的怒罵,他們指責果“大的不讓著小的”而當果放棄遙控的使用權時,爺爺奶奶又會尋出一套新的說辭打罵她:“都是你一天到晚看電視,把妹妹帶壞了。”
(圖/《請回答1988》劇照)
無奈之下,果只能帶妹妹出去玩,但妹妹摔倒了、擦傷了、衣服臟了等,都又成了果不盡責的結果。
一次,果帶著妹妹去田里抽毛衣草(注:一種長在田間的野草,幼時草芯帶有甜味,可被當零食吃)。她叮囑妹妹田邊泥土濕滑,不要太靠近。結果一轉頭,妹妹就栽倒在了田里,在泥淖里哇哇大哭,嚇得果也拼命喊人救命。妹妹被鄰居撈上來后,果帶著她回家,自然又遭到了爺爺奶奶的一頓毒打。
奶奶抄起身邊的棍子不斷抽打果直到抽累了才帶著妹妹去洗澡沒人關心果傷口疼不疼,沒人問她怕不怕。她獨自一人站在家里,心里五味雜陳,斷想:“憑什么呢?憑什么我要對她的所有負責?我欠她的嗎?”
拖著滿是傷痕的身體,果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家,走之前還順走了兩根蠟燭頭、一盒火柴、一片蚊香,她做好了要浪跡天涯的準備,已決定此生再也不要看見爺爺奶奶,以及那個哇哇大哭的妹妹。可是,該去哪里呢?她不知道,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走到哪兒算哪兒,哪怕睡在橋洞下撿垃圾吃,也不要在家里待了,讓人販子把自己拐走好了。
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一點點吞噬掉白晝,白日的傷口也被黑夜遮住,果才發現自己口袋里既沒有水,也沒有干糧,又渴又餓的她只好前去投靠姥姥。
第二天,果被舅舅送回家。在門口,她看到爺爺奶奶端著飯碗在吃飯,兩人均沒有同自己說一句話,眼神冷漠像是在看陌生人。那一天,果第一次清晰認識到,自己成為了這個家庭中的透明人。她沉默地拿起書包,去上學了。
(圖/《俗女養成記》劇照)
后來果總會想起那天下午出走的場景她遇見了同村的鄰居,還在外過了一夜,但爺爺奶奶的臉上毫無慌張的神情,甚至在看見自己回來后,還能那般漠然。“我后知后覺,他們真的沒有找過我。”
這件事以后,果變得沉默寡言,她臉上愁容更勝,人自然也更招老人厭煩爺爺不止一次說她:“年紀小小的,沒有一點小孩該有的生氣。”兩相對比下,能言善道、活潑開朗的妹妹一躍成為了家里的小太陽——雖然曾經果也那般開朗。
被強行賦予的身份和不被認可的權利
最開始,果會試圖理解父母的不容易她告訴自己,父母是因為工作分身乏術,才無法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無法顧及自己的感受。為了幫助父母分擔育兒壓力,她試圖以長姐的姿態敦促弟弟妹妹,讓他們用心學習和開心生活,可父母和弟弟妹妹的態度又時常讓她覺得力不從心。
她讓妹妹寫作業時,妹妹會扯著嗓子喊:“你憑什么管我?”弟弟踩壞了鄰居的菜園子后毫無悔意,果讓他向鄰居道歉并補種蔬菜,得到的是母親一記響亮的耳光母親說:“我的兒子,還輪不到你來管教。”
她被放在了一個尷尬的位置,需要為弟弟妹妹的錯誤買單,卻不能對弟弟妹妹做出訓誡,被動挨打是她的唯一選擇,工具性成了她的第一屬性。
(圖/《我的姐姐》劇照)
身邊的大人們對她的痛苦不聞不問,只是一味用夸贊延續她的長姐身份、長姐付出,諸如“果多讓人省心,還能帶弟弟妹妹”“果果真是弟弟妹妹的好榜樣”之類的話,總是不絕于耳。
“可是省心的代價是什么呢?是不滿一歲被丟在鄉下,吃著稀飯糊糊長大;是五歲就開始住校獨自上下學,并在自己還是孩子的年紀,學著大人的模樣帶妹妹、弟弟生活。”果說。
不能選擇的出生順序,成了果身上難以摘掉的枷鎖而她在日復一日的束縛中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一度焦慮到只能吃藥控制。但每次吃藥后,巨大的副作用又讓她渾渾噩噩的,“跟活死人一樣”。
(圖/《我的姐姐》劇照)
為了擺脫父母的影響,她一度將兩人的聯系方式全部拉黑,并試圖通過自學心理知識自救,可每每情況稍有好轉,父母便會通過其他途徑再次聯系果,而她便又再次陷入泥潭,情緒變得崩潰難以自抑。
與果一樣,吳越在照顧相差10歲的弟弟時,也曾數次陷入崩潰。作為家中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敦促弟弟按時完成作業、好好吃飯,以及留意學校發布的各項通知幾乎成了她的日常。但在生活中,當她讓弟弟寫作業時,弟弟總是口頭答應,卻拖延時間;她提醒母親需要好好看管弟弟時,母親總會語調微揚,說道:“以后不用你管了。”而父親則會在一旁焦急且認真地說道:“你身為姐姐,應該管弟弟學校的調查問卷、你弟弟的學費作業等都需要你幫忙。”
(圖/《我的姐姐》劇照)
父母互相配合的做法,同樣讓吳越感到矛盾。一方面,她清楚知道教育弟弟不是自己的責任,也不是自己的義務但另一方面,從小生活在打壓式教育下的經歷又讓她無法徹底甩手,頻繁見諸報端的小學生抑郁新聞,時常讓她誠惶誠恐。
嚴管和放手像是橫在心頭的天平,吳越不清楚該往哪邊傾斜。為了找到兩者的平衡點,履行好這份額外的責任,吳越不僅在上大學期間利用家中監控監督弟弟寫作業,還曾上網自學育兒知識。她說自己“就像是一個沒有孩子的媽媽,在讀書時,就開始學習撫育小孩
而習慣了她全心全意付出的父母,還在弟弟升入三年級后,強行將她拉進了家長群,原本應該由父母負責的作業、班費、班會等都成了吳越的責任。
是順序還是性別?
在網上,許多人將長姐遭遇的諸多不公歸因于出生順序,不少人還會用“偏我來時不逢春”解釋父母對子女的態度差異。他們相信,長姐的諸多苦難源于其出生時家庭條件不好,或者父母尚未學會如何愛護子女。
“可身邊朋友的經歷,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什么‘偏我來時不逢春’都是借口。”果。她清楚記得,自己高考失利后,父母不僅沒有絲毫安慰,還多次在她想要專升本時故意說道:“如果你好好學習,我們就不用花這個冤枉錢了你那么厲害,別讓我們供你啊。”而與她同村的發小,同樣有弟弟妹妹,卻可以在高考失利獲得家人支持,順利復讀升入本科,還在高考結束后獲得了3000元的旅游資金。
曾經,她一度以為父母的虐待行為是因為家中經濟拮據。可直到長大后她才發現,父母不僅有自己的事業,爺爺奶奶也有退休金那些曾被合理化的虐待行為,從來只在自己身上發生。
(圖/《歡樂頌》劇照)
真人秀節目《超級育兒師》曾記錄過一位與果相似的長姐。
片中,年僅11歲的長姐李詩盈不僅要清掃妹妹拉在地板上的小便、安撫哇哇大哭的弟弟,還要掃地、刷碗,甚至要在弟弟撕毀自己的作業時強顏歡笑。而一心撲在妹妹和弟弟身上的母親,似乎也習慣了李詩盈如母般的付出她甚至會在大女兒分身乏術時,指責長女“磨蹭”,并理所當然地認為,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只因為:“她是姐姐,肯定要承擔起家里的很多責任。”
這種長者多付出的觀念,讓母親自動忽視了長女的情感需求,并在無形中加劇了母女關系的惡化。當育兒師告訴母親,她對長女呈現出的態度、表情就像是對待一個外人時,母親則表示是因為“她(長女)從小不是我們帶的,這兩三年才接回來的并承認當長女想要獲得擁抱或靠近自己時,“我都覺得比較反感。”李詩盈和果遭遇的困境,揭示了不少長女的艱難處境:因為從小被寄養,所以未能和父母建立健康的親密關系,一直在承擔不屬于自己的責任,卻不被家庭接納,或接納程度過低。
(圖/《苦盡柑來遇見你》劇照)
從小生活在爺爺奶奶身邊的果,還更為深刻地感受到了性別偏好帶來的影響。她在照顧妹妹三年后,父母又生育了弟弟。這時,一向奉行責任外置標準的父母,似乎突然學會了該如何為人父母,決定親自撫養弟弟,“以免像我一樣,被爺爺奶奶帶廢了。”
忽然之間,妹妹也從被照顧者,變成了照顧者,她似乎感覺到果不再是自己的威脅,進而將矛頭對準弟弟,兩人在家中經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打鬧。每次大戰爆發時,母親總會無條件袒護弟弟,而妹妹挨了罵,便會找爺爺奶奶哭訴。
變得越來越透明。每當和弟弟妹妹產生沖突,身邊的大人便會勸她:“你是大姐,要讓著他們”;當她和父母發生矛盾,勸慰的話又成了:“你是最大的孩子,要懂事,要體諒父母的不容易”;如果一不小心成了弟弟妹妹的替罪羊,爺爺奶奶和母親便會一邊倒地指責她:“都是你沒有起好帶頭作用”。
在出生順序和性別偏好的共同作用下,如果一般的長姐不僅個人生活受影響,健康和性格也會因此發生改變。《人口與發展》2023年第2期發表的《你是姐姐:父母男孩偏好與長女家庭收入》顯示,有弟弟長姐平均年齡顯著低于有妹妹的長姐,平均受教育年限也會有妹妹長姐縮短0.52年。不僅如此,父母的男孩偏好還會改變長姐的五大人格,使得姐表現出更為明顯的宜人性、盡責性、情緒穩定、開放性和外向性。
(圖/《我的姐姐》劇照)
而令人感到唏噓的是,父母的男孩偏好使家庭中的長子和事實長子都獲得了更多的資源在多子女家庭中,他們的出生順序越靠前,成為管理精英的概率就越高。
弟弟出生后,果一度覺得生活更艱難了。她在成年后,開始有意減少與父母的聯系,和弟弟妹妹的關系也一般。
習慣了指責的父母,再次批判她:“感情冷漠”。自小被忽視的果再也無意與父母分辯。年少時的種種遭遇,成了她一個人的秘密,父母不關心,爺爺奶奶不在意。
懷揣著這些童年心事的果果,或許再也不奢望靠隱忍與付出換得家人的一點點注視和關愛,畢竟,經年累月造就的情感鴻溝難以彌合,而她能做的也許只有讓成年后的自己與童年時的自己和解,不再擰巴,變得漠然,好似用魔法打敗魔法。
編輯 尤蕾運營 鹽浴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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