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興《揚州慢》MV
走到池州一帶的李白,留有《秋浦歌》十七首,在那些詩句里,秋、愁、淚、水,白頭、斷腸、猿啼、孤舟,是頻繁出現的字眼,好像長長的秋浦河水和兩岸的猿啼就是特意來應和詩人心中的愁緒的。其一寫道:
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
客愁不可度,行上東大樓。
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
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
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
我讀最后半句,明知其中的揚州比當下的、我的故鄉揚州要寬泛許多,卻陡然生出親近感,我和初踏上的池州大地間,由李白安排了久已有之而根深蒂固的聯系。李白在秋浦河邊想到的揚州里,有哪些人物,不清楚,卻總是我故鄉的先賢吧。
而古老的池州,東接宣城,南鄰黃山,西邊與安慶隔江相對。望廬山,與九江、景德鎮等毗鄰。以九華山、牯牛降構成南部山地骨架的池州,中部是崗沖相間的丘陵,西北部河湖交錯。這些從地圖上能清楚地看出,而乘著在南昌和青島間運行的高鐵,從沿路站名也能感受一二。
我是跟著汪靜和馬青鋒一起到池州秋浦河邊的。我們仨是中學以來的閨蜜,這些年里,在揚州匯合過,在瑞典馬爾默匯合過。這個春天,我回國探親,靜靜說:“咱們上慢莊吧?!彼廊皇悄莻€美麗的文藝青年,她說:“李白有詩,‘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慢莊的地點就叫池州石臺屏風里呢?!?br/>
四月十五日,我們果真站在一條長長的屏風前了。
我的記憶深處有一條清代揚州漆飾屏風:八扇,兩面,其中一面,上方山水,下方花鳥,中間一組或撫琴或望月或捧花的男女老幼,兩側飾有博古圖案。
不過揚州談不上有山,就連整個江蘇也談不上有多少山丘。乘高鐵,從揚州經鎮江、南京,一路往池州的路上,我看著窗外景象的變換,不覺脫口而出:“青山隱隱水迢迢。”杜牧當年的這一句,贊的是江南山水,他在揚州的二十四橋或蜀岡之上,看到的江南山丘綿延起伏的輪廓和奔流的長江。就青山和綠水而言,這句詩似乎更合我在高鐵上看到的皖南風光。并且,古人誠不欺也,做過揚州的文章太守的歐陽修寫《醉翁亭記》,開頭即感嘆,“環滁皆山也”,可謂抓住了要點。皖南,真好像處處環山,家家開門見山。石臺和慢莊的屏風上,青青的山和淙淙的山泉就在人眼面前呢。
走在秋浦河邊的李白還說過,“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痹?025年的四月中下旬,我見不到唐天寶八年至十四年間的“山山白鷺滿”,聽不到那時的“澗澗白猿吟”,卻可見石楠樹和女貞林滿山滿坡。它們在我眼前復現出中國山水畫的“雨點皴”??催@樣的山,頓悟所謂“雨點皴”不是畫譜上的教條,而出乎自然,從前,我也看過別處的山,卻不曾看出“雨點皴”的來路。
在揚州歌詠“青山隱隱水迢迢”的杜牧,為池州留下“牧童遙指杏花村”之名句。此外,唐會昌四年九月,移任池州刺史的杜牧,在《秋浦途中》感嘆,“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一岸蒲。” 進而,“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寄情飛雁,排遣宦途和羈旅之愁。而到第二年寫《九日齊山登高》時,也還是秋天,也還有雁影,杜牧似有接受命運的姿態,“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br/>
如今,我從揚州到池州只花了兩個半小時,景觀變化之大,讓我明白,短時間里其實實現了地理上的大跨越。李白和杜牧的時代,撇開仕途的挫折不談,單是旅途中要經歷怎樣的跋涉,面對怎樣的自然險阻,想象一下,便不能不對他們更生敬佩。
敬佩歸敬佩,我還是沒法因此消除心中膽怯。靜靜提議去登不遠處人稱西黃山的牯牛降。從視頻看,上牯牛降頂峰,必經幾道崖邊棧道。想到我有些恐高,如何走得了,走了難免拖累他人。靜靜和青鋒都說不成問題。我便抱著走到哪里算哪里的態度跟著。這半日登牯牛降,一路說著、爬著。在一條山道歇腳,看山下的小石潭,看其中藍綠色而有透明感的潭水。
我深覺潭水之美,至于為何見這藍綠的潭水便以為美,自己也不完全明白。但見小河魚成群地游來,時而迅疾,時而舒緩,它們一定也以這潭水為美。和山道上游人的隊伍比,水中小魚盡管也結伴而行,卻比人有更寬大、更流動的空間。我羨魚能戲水,或許有一條魚,羨我走在高出水面的地方,一個它永不能抵達的地方,一個它抵達了將無法呼吸的地方。
不經意間,我瞥見對面斧劈的山峰和山巔小道,疑惑地驚呼起來,因為那條道和視頻所見崖邊棧道實在太像了。
“我們也是從那邊走過來的吧?”我問。
靜靜和青鋒幾乎同時回答,“當然了?!?br/>
那條道,從歇腳處的這一側看去,簡直是圍在懸崖上,我走在那棧道上時,沒有這一刻的視線,遂全然不覺其險,得以輕松走過。
除了牯牛降這樣的景觀,池州遍布明清以來的書院、會館和村舍。翠綠間時有馬頭墻露出,還有一道蜿蜒的青石板路。路過白石嶺550多歲的麻櫟樹,跨過山澗上架起的石拱橋,我意識到這里的樹與橋,可以說都在徽杭古道左近,那條始于南唐、從安徽到浙江的商業古道。
而在整修中的“日新書屋”前院,一只舊條桌斜靠著矮墻,柜上的圖畫正是秋浦河兩岸風光。只不過一改李白與杜牧筆下的蕭瑟秋景,添上了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喜慶氣息,有淡墨和濃墨,多石青和橘紅,飛鳥數點,更從喇叭花和映山紅中演繹出開花的藤蔓和枝條。秋浦河依然在現實里,可條桌上的圖案還是讓我激動,作畫者或為木匠、漆匠,或為村中能人。見此畫,我便看到那一年、那個作畫者眼里和心里的秋浦河了。
在池州,我們在慢莊待得最久。在慢莊的四日里,泡桐花總是出現。
我們中國的花,印象里,出挑的還數紅花,如牡丹、芍藥、桃花,乃至慢莊山上一簇簇的映山紅——盡管映山紅也有淡雅的紫色和白色。泡桐花生就一身非主流色,甚至有些“自來舊”,說紫不是深紫,說粉不是紅粉,說白不是雪白。當下的我,沒來由地讓這顏色吸引。村口路邊,那棵高大的梧桐固然好,人跡難至處,那瘦小的一株有清澈中的妖嬈:高高的青山四合,低洼到我對那里毫無期待之處,一株白里透紫的開花的樹,惹住我的眼。它呼吸著一種難以模仿的飄忽和潤濕,這飄忽和濕潤像是來自半山腰的云或微雨中的霧,而歸根結底,我總覺得,還是來自它自己的根。
在慢莊,我們去看茶棚里的珠蘭。慢莊人頗傲嬌地說,那是安徽特有的珠蘭花茶。聽到“珠蘭”二字,我倒疑惑起來,揚州富春茶社有名茶“魁龍珠”,三字各表一茶,其中的“珠”字指的不就是“珠蘭”么,對于魁龍珠,通常有這樣的介紹:“珠”是揚州產的珠蘭。疑惑歸疑惑,也不便讓人掃興。可最終,我還是忍不住悄悄請教石臺的茶專家、非遺傳人鄭珊珊。才知珠蘭確實在多處栽種過,就像茉莉。可因養護難、盈利少,多地茶農不怎么種植了。石臺卻重視珠蘭窨制出的獨特茶香。就這么無意之間,因為珠蘭,石臺、慢莊和我又近一分。
我在慢莊附近竟看到了哥德堡號仿制品,按原樣一比一做成。1745年,瑞典船只哥德堡號從中國滿載茶葉、瓷器和絲綢等,就要回到哥德堡時沉入海底,原因眾說紛紜。無論何種原因,沉船都讓我覺得悲壯。在慢莊,我才得知,沉船無意間成就了中國茶的傳奇。1986年,人們用現代手段對哥德堡號沉船區域進行打撈, 找到了安徽好茶嫩蕊,茶葉仍保持著形狀和香氣。這種典籍里記作“嫩蕊”的石臺茶,今由專家復現為“霧里青”茶了。
我覺得于山腰的霧中青翠,在溫潤的水里直立的“霧里青”,無論如何都是浪漫的嘗試。它也許比當年的“嫩蕊”更好,也許,它就是“嫩蕊”,可它依然不是那時的“嫩蕊”,難以徹底自證。正如揚州的聚八仙永遠不能徹底自證,它就是隋煬帝當年見到的瓊花之后代,盡管有人說,聚八仙全然能與煬帝看到的那朵花媲美??蔁o論如何,復現出的、那無限接近往昔時日的茶和花,足以寄托今人的懷想。無限的接近透出傳奇的神秘,至于是不同或同一品種,則無需糾結了。
霧里青的前身、宋代即為名茶的嫩蕊,據說在明武宗正德三年,成為朝廷貢茶,經由秋浦河水至揚州,再從京杭大運河北上京城。
因為這些緣故,以及更多在感覺中似有若無而無法說清的緣故,我明白池州、石臺、慢莊都是和我有緣的。
在慢莊,我還遇到一個特別的人,他長得敦實,滿面含笑。一天下午,他扛著一把掃帚,在沿著山泉的寂靜村道上,玩兒似的掃落花和落葉。這位慢莊勤雜工突然亮起嗓子,讓我一震,就像在慢莊的早晨,聽到竹林里畫眉的鳴叫。當然畫眉更像女子的嗓音,而這人的嗓音更脆、更有力。但還是十分婉轉。他叫王長青,藝名王小六。
“怎么想到這個藝名的呢?”我問。
“因為原先我爸爸給起的名字叫王三六:66年生的,我爸36歲。三個六?!?br/>
王三六當然是我五百年前的兄弟,他在慢莊路邊的茶山坡上采茶,“三月采茶茶葉嫩,采茶姑娘滿山哎,采茶喲忙,哎,采茶喲忙。”那是他隨口自創的民歌,唱罷,他將采茶的雙手舉在鼻尖,滿吸一口。
后來我發現王三六休息時也會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噴上幾口煙。我問:
“抽煙,不怕傷了嗓子嗎?”
“沒事”,我的兄弟,省級非遺傳人、民歌手王小六甩了甩頭發,“不過,不抽的話,我的嗓子還要好呢。”
“家里兄弟姐妹,還有別人唱嗎?”我又問。
王三六也就是民歌手王小六說, “我大哥也能唱,可他沒我唱得好?!?br/>
王三六也打掃木屋區的落葉。
我和靜靜、青鋒上住宿的小木屋去,總要走幾十級石階。每走上一步,都能聽到階邊山坡上窸窸窣窣的聲音,倒像是讓我們的腳步震動出的。竹葉抖了,或從枝頭飄落,是小小的動靜,也可能有一只不大不小的蟲子在葉片下爬過,因為能看到葉片起伏。青鋒擔心那里頭有蛇,但我們不曾見到。最大的動靜來自一只沒露出模樣的雉雞,嘎嘎叫著,立刻消失在竹林里。但我“認出”了它的叫喚。早晨,小木屋外的枝頭,畫眉熱鬧,還有別的鳥,它們的聲音聽得真,模樣看不清,都藏在葉子茂密處。我問過王三六:
“慢莊的早晨,到底都有些什么鳥呢?”
王三六說,“鳥嗎,”他把手一揮, “這大山里頭,鳥多的是,各式各樣的山雀兒唄。”這話說得也不錯。
王三六有時還在慢莊食堂幫忙,給熱水瓶續個水,拿一塊抹布擦擦桌子。廚房里除了一位大廚,主要是一群小媳婦、大嬸子忙忙碌碌。其中一個,早晨騎電瓶車來,車簍里隆起一堆她自個兒從山上打下的竹筍。她自做的豆腐乳表皮微辣,內里細而柔,入口即化。我吃著,覺得有豆腐和溫潤的咸鴨蛋黃混合的滋味,我從未品嘗過這么好吃的豆腐乳。那是大嬸的手藝好,也是這里的山泉水質特別,富硒,清甜,做豆腐好,煮茶也好。
幾天的住宿,我們把食堂菜單上的菜吃了個遍。櫧栗豆腐、臭鱖魚,土雞燒筍、篙子粑之類自不必說,紅燒野生小河魚也讓我們一點再點。燒菜的嬸子說,小河魚生在山泉水里,長不過巴掌大。而我們在牯牛降小石潭看到的魚和它們正是同一種呢。這真是意想不到。離開小石潭時,我以為從此再不能見到那一群小魚,尤其是與我相羨的那條魚,心頭悵然,誰知它們的同伴就在桌上,就在嘴邊,給油炸過,外加辣椒和醬油紅燒過。山泉水里的快活,成了食客舌尖上的快活。慢莊,是含蓄而舒緩的,也是充滿生命的旅程的。好像小河魚,在水里,又在桌上。好像山泉水,有時淺淺、平平,有時又滿漲起來,在慢莊的山谷落成五道大大小小的水瀑。
離開慢莊前所見最后一景,是村口的古戲臺,我知道王小六在那里唱過民歌,戲臺右側貼著民歌海報。黃梅戲海報貼在左側,一男一女,像是董永和七仙女,他倆的視線朝著同一個方向,一副恩愛模樣。前一日,我曾從戲臺前走過,看木欄桿間的蛛網,想象臺下人頭攢動的熱鬧。
離開石臺前所見最后一景,是早晨的秋浦河(上圖),薄霧微起,山巒迷蒙,水色柔嫩。似有河水之聲,在霧色和晨光中汩汩流過。
2025年5月2日記于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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