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的一天，年僅30歲的女研究生楊元元決定自殺。

這絕不是她一時沖動的決定，而是深思熟慮后的抉擇，證據之一就是她是在衛生間里，以蹲著的姿勢吊死在水池上的。

也就是說，在這個過程中，只要她還有一瞬的恐懼，有想要繼續活下去的念頭，就可以停止自殺，但楊元元愣是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決心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在女兒死后，母親望瑞玲帶著一眾親戚到楊元元所在的上海海事大學鬧事，要求學校給一大筆賠償，比起悲痛于女兒的離世，母親更先想到的是眼前的經濟利益。

這是何等畸形的親子關系，想要了解這對母女的恩怨，故事還得要從頭說起。

父親病故，母親獨自養育孩子

楊元元的故事，并不是以悲劇收尾，而是從一開始便彌漫著絕望。

在幼年時的楊元元，有著一個不錯的家庭，這全都仰仗她有一個大學生的父親，那個年代的大學生可都是人中龍鳳，所以僅靠著父親一個人工作，就能讓全家都過上不錯的生活。

可這樣的日子在楊元元上小學前就戛然而止了。

楊父忽然生了一場大病，不僅化工廠的工作沒有辦法繼續，為了給他治病也耗盡了家中的積蓄，可即便如此也沒能換來他的健康。

小時候的楊元元

在楊元元6歲那年，父親撒手人寰，只留下了她和母親還有一個更加年幼的弟弟。

與丈夫不同，楊元元的母親望瑞玲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并沒有什么文化，雖然之后在廠里找了一份工作，也只夠勉強維持這個不完整的家庭。

經歷了這一系列的變故，楊元元也變得早熟懂事，在學習之余也經常幫母親分擔家務，但漸漸地楊元元感覺到母親在對待自己和弟弟時有著明顯的區別對待。

起初楊元元還試圖以自己是姐姐來解釋這種差別，或許只要自己更努力學習，取得更優異的成績，母親就會更關注自己一些，把更多的愛傾注到自己的身上。

但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生，母親依舊只有在干活時，發牢騷時才想到她，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留給弟弟的。

楊元元沒辦法再自欺欺人，她意識到，母親命苦是真，重男輕女是真，這讓她對母親產生了復雜且矛盾的感情。

楊母望瑞玲

她理解母親的不容易，但也沒辦法接受母親赤裸裸的偏心，在多次試圖溝通無果后，楊元元明白，如果自己想要過上正常的人生，只能離開這個家，越遠越好。

她依舊努力學習，可學習的意義已經不一樣了，當初是為了向母親證明，現在則是為了逃離。

1998年，楊元元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武漢大學，只是在前頭等待她的并不是真的人生，而是更深邃濃稠的黑暗。

帶著母親上學，無法擺脫的負累

其實楊元元并不理解自己的母親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與其說是單純的重男輕女，倒不是說望瑞玲對女兒的養育，只是一筆單純的投資，今天所有的付出，都要在將來連本帶利地討回。

至于楊元元以何種方式償還“養育之恩”，償還后又該如何生活，這都不是望瑞玲會考慮的事情。

就在楊元元考上武漢大學的兩年后，母親望瑞玲給她帶來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好消息是楊元元的弟弟同樣考上了武漢大學，壞消息則是母親要來投奔楊元元。

經過望瑞玲幾年的操持，這個小家有小康水平談不上，但也不像當初那么捉襟見肘了，并且當時廠里還有一個分房的機會，每個員工只要交一筆錢，就可以以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分到一套房子。

但望瑞玲覺得既然兒子已經出去讀大學了，沒必要在老家買房，于是她就想到了女兒楊元元，只要自己搬到女兒的宿舍里住，不就既可以照顧兒子，又可以省下一大筆錢了么？

望瑞玲的算盤里，有兒子，有自己，唯獨沒有女兒，她沒有想過，自己這么做會給女兒帶來怎樣的困擾。

在望瑞玲自顧自的搬進女兒宿舍后不久，楊元元和舍友的矛盾就爆發了，試問誰能接受跟同學的母親做室友呢？

但望瑞玲絲毫沒有要搬走的意思，反而開始撒潑耍賴起來，大有要反客為主的意思，幾個女大學生怎可能和她對罵起來，一下就把事情捅到了學校，交由校方出面解決。

學校里負責的老師也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軟硬兼施也沒辦法讓望瑞玲挪窩，好在學校里還有空著的宿舍，只能讓她們母女搬進去住，算是息事寧人了。

這件事看似解決了，可楊元元已經在學校里沒法做人了，她真的恨不得自己的母親是個殘疾，哪怕因此要照顧她一輩子。

因為如果母親是殘疾，自己照顧她算能落一個孝順的名頭，可現在這樣，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自己還可能擺脫這個自己喚作“母親”的女人么？

楊元元母女

望瑞玲給女兒帶來的影響，不僅僅是名譽上的，更是經濟上的。

在楊元元考上大學后不久，望瑞玲就以女兒已經長大成人為由，拒絕承擔她的學費。

只是如此，楊元元也能靠做兼職等方式養活自己，但因為望瑞玲對女兒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嚴加看管，讓楊元元也幾乎沒辦法做兼職賺錢。

最終，楊元元雖然畢業，卻因為還拖欠著學校的學費，沒能拿到畢業證，好好的一個大學生，找工作時卻只能說自己的高中學歷。

也有人同情她的遭遇，給她介紹了不少好的機會，但因為拿不出學費，楊元元只能放棄了去北京讀研的機會，又因為母親的阻撓，也失去了去湖北當公務員的機會。

諷刺的是，在楊元元以5年時間才還清了自己不到4000塊助學貸款的同時，他的弟弟卻靠著姐姐的資助，要去北大讀博了。

兩個人有著一樣的起點，相近的天賦，可如今，楊元元感覺弟弟成了即將一飛沖天的人中之龍，而自己像是一塊破爛的抹布，等哪天派不上用場了也就可以被丟棄了。

在兒子讀博后，望瑞玲覺得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該要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了，她的理想是什么呢？去上海。

望瑞玲從年輕時就一直聽說上海是如何的繁華，仿佛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可卻一直沒有機會去看看，而現在正是讓女兒“盡孝心”，實現母親夢想的時刻了。

于是，望瑞玲要求楊元元去上海工作，并帶上自己，只要楊元元敢有不同的意見，則說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的把兩個孩子拉扯大，硬說女兒沒出息沒本事，一輩子就只能窩在這種小地方。

楊元元明白母親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只要不去上海一天，自己就永無寧日，更要命的是，楊元元在內心深處是認可母親的說法。

她真的覺得自己虧欠母親，養育之恩無以為報，所以即便有無數次可以擺脫母親一走了之的機會，她都無法下定決心。

終于，楊元元要帶著母親去上海，去到即將埋葬她的地方。

無法擺脫精神控制，只能擺脫肉體

楊元元是通過考研的方式來上海的，即便是工作的這些年她也依舊沒有放下書本停止學習，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依舊相信著，自己可以過上自由無憂無慮的生活，眼前的黑暗都只是一時的。

等來到上海后，望瑞玲又故技重施，住進了女兒楊元元的宿舍，但這次的情節并沒有按照她的想法發展。

因為此時楊元元的同學已經是二十多歲的社會人了，不再是青澀的大學生，沒那么好說話，學校的態度也跟先前的不一樣，不管望瑞玲是撒潑還是賣慘，學校都不肯讓她這樣一個無關人士搬進來。

最終協商的方案是，學校在校外給母女倆找了個出租屋，每月租金450元，由楊元元承擔。

450元的價格，又在上海，還要在學校附近，居住條件可想而知了，其實學校這樣的安排，也有想讓望瑞玲知難而退的想法，既然居住環境如此惡劣，不如讓女兒回學校宿舍，自己則另尋住處好了。

只是，望瑞玲不僅沒把女兒當人看，也沒把自己當人看，因為在中國的傳統觀念里，所有與女性相關的美德，核心就是“自我奉獻與犧牲”。

望瑞玲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盡可能地為兒子減輕經濟負擔，并通過極致的自我壓榨和壓榨女兒，為兒子積累經濟條件，讓兒子可以在城里扎根，娶妻生子，從此成為人上人。

如果楊元元能明白母親真實的想法與決心，她也就不會再對她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了。

楊元元母女倆搬進那個簡陋的出租屋時，已經是冬天了，出租屋里冷得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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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瑞玲像往常一樣，把氣撒在女兒身上，把自己的遭遇全部歸結于是女兒沒出息沒本事，并要求她第二天去學校繼續找領導抗議，要求換住處。

但楊元元的性格早就被母親揉捏得自卑怯弱，否則怎會忍受她幾十年的侮辱與控制？這樣的楊元元，又怎么可能厚著臉皮去跟學校提要求呢？

魯迅曾說，強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弱者憤怒，抽刀向更弱者，楊元元看似堅強，實則脆弱，她只能抽刀向弱者，而這個弱者，正是她自己。

既然自己一輩子也沒辦法擺脫母親的控制，那就擺脫自己這具軀體吧。

楊元元離開了，她的靈魂已經去了天堂，可這個可悲可嘆的故事卻沒有結束。

望瑞玲在發現女兒自殺后，依舊不認為自己有做錯什么，反而是以女兒尸體訛詐學校，說女兒之所以會自殺，學校有脫不開的責任，是學校逼死了她，要求校方賠償損失35萬元。

面對這樣無端的指責，學校當然不可能接受，望瑞玲又糾集了一眾的親戚到學校來鬧事，楊元元的博士生弟弟也在其中。

最終，學校為了平息事態，賠償給了家屬人民幣16萬元。

上野千鶴子曾在《厭女》一書中指出了當代母女關系的矛盾之處。

兒子與父母的關系是簡單明了的，母親當然發自內心希望兒子能夠出人頭地，父親也不會嫉妒兒子的成功，“虎父無犬子”更是男人基因優秀的證明。

但母女關系卻是要復雜得多，這源于女兒既是自家人又是外人的身份矛盾以及新時代女性同時需要兼顧事業與家庭的矛盾。

“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源于這種思想，望瑞玲一直只能把女兒楊元元當作是借住在自己家的外人，既然自己給這個外人洗衣做飯，又供她讀書上學，最劃算的方式自然是在她徹底離開這個家之前，盡可能的把投資收回來。

楊元元自殺用的毛巾

所以但凡是能讓女兒楊元元承擔的費用，就讓她來承擔。

又因為如今的女孩子幾乎可以享受到與男孩子同樣的教育機會和就業機會，所以“事業有成”這個標準對于女性也同樣適用，作為女兒也同樣有出人頭地，讓父母過上好日子的責任與義務。

所以一方面，望瑞玲把女兒楊元元當作是一個隨時可能離開的外人，盡可能的從她身上榨出油水來。

另外一方面，她又不斷強調女兒楊元元對她的義務，把自己的處境都歸咎于是楊元元沒本事，沒能出人頭地。

如果說這樣的思想，只是母親望瑞玲的，楊元元還有逃離這種極端的方式可以選擇，但是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楊元元自身也接受了這一套邏輯，無法擺脫，最終成了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們需要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但同時也不能忘記，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是誰的附庸，也不是某人的所有物。

教育的意義就在于別離，父母要做的，就是讓孩子離開了自己的羽翼，也能夠獨自過好生活。

參考文獻：

吉林教育：《讓楊元元的悲劇不再出現——中學教育對貧困生心理健康輔導的思考》
劍南文學(經典教苑)：《從女研究生楊元元之死看高校畢業生就業思想之困》
新聞世界：《網絡表達機制對傳統媒體的影響——以“楊元元事件”的報道為例》
學校黨建與思想教育 ：《楊元元自殺事件背后：學校人性化管理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