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少用"語文"二字來形容一個人。這"語文"二字，橫豎看來，總有些官樣文章的意味，仿佛是從教科書里爬出來的，帶著一股子油墨與塵灰的混合氣味。人們說某人"語文好"，大抵是指其能作幾篇規矩文章，背得若干名篇佳句，考試時得分不低罷了。然而這"語文"與"人"，究竟有何干系，卻少有人深究。

幼時鄰家有一少年，姓甚名誰已記不真切了，只記得他生得瘦小，面色青白，眼睛卻極亮。學堂里的先生常夸他"語文極好"，因其總能將課文背得滾瓜爛熟，作文也寫得四平八穩。他的母親便以此為榮，每每在人前夸耀，說自家孩子"語文好"，將來必成大器。那少年聽了，只是低頭，眼睛里的光便暗了幾分。

后來我離了故鄉，多年后回去，偶然聽得那少年的消息。原來他中學未畢業便輟學了，整日閉門不出，只在紙上涂鴉些無人能懂的符號。他母親早已不再夸他"語文好"，轉而抱怨他"不爭氣"。我想，那紙上的符號，或許才是他真正的"語文"吧，只是無人能解，便成了瘋癲。

我認識一位老報人，平生寫過無數文章，卻總說自己"不通語文"。他寫字極慢，每成一文，必反復修改，有時甚至將整篇棄之重寫。他說："文字不過是思想的影子，影子尚且歪斜，思想又能端正到哪里去？"旁人笑他迂腐，他卻依然故我。后來他死了，留下的文章不多，但篇篇有筋骨，字字見血性。這等人，大約才算真正懂得"語文"為何物。

今人愛說"語文素養"，仿佛多讀幾本書，多背幾首詩，便能涵養出一身"素養"來。書店里"經典導讀""名句賞析"之類的小冊子堆積如山，買者甚眾，讀罷便自以為得了古人真傳。殊不知那些字句，經過千百人的咀嚼，早已失了原味，只剩下些糖精般的甜膩。真正的語文，豈是這般容易到手的？

街頭常有賣字的老者，一支禿筆，一碗清水，在青石板上寫字。字成片刻即干，不留痕跡。路人圍觀叫好，老者只是微笑，繼而再寫。我想，這或許才是語文的真諦——不在留存，而在當下的感動；不在炫耀，而在心靈的震顫。那些字雖干涸消失，卻在看客心上刻下了無形的印記。

語文之于人，猶如紋路之于葉，看似相似，實則千差萬別。強求一律，反倒失了本性。少時背誦的那些"經典"，長大后大半忘卻，而偶然讀到的一句半句，卻可能在不經意間與生命經驗相撞，迸發出意想不到的火花。這便是語文的魔力——它從不在你刻意尋找時出現，卻總在你最不經意時，突然照亮你靈魂的某個角落。

人用語文，語文亦用人。用得多了，便分不清是人在說話，還是話在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