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章鎖

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明確提出了“加快完善數據基礎制度，深化數據資源開發利用”的要求，這是推動數據要素市場化改革、培育新質生產力的核心舉措之一。國家數據局自2023年成立以來，已發布20多份政策文件，涵蓋數據產權、流通交易、收益分配、安全治理等領域，搭建起數據基礎制度的“四梁八柱”。2025年3月生效的《公共數據資源登記管理暫行辦法》等文件，更是形成了公共數據開發利用的“1+3”政策體系。在大數據與人工智能時代，公立醫院的數據資源利用一直備受關注。如何全面理解公立醫院的數據資源類型與特征，數據資源應當如何妥善管理、有效利用及未來的發展方向，其管理的體系構建是否完備且適合公立醫院的運營模式，以及在管理過程中存在哪些重點難點等，均是當前被廣泛討論的議題。

▋▎公立醫院數據資源的治理

公立醫院的數據資源類型及特性

公立醫院的數據資源呈現多源異構特性，主要囊括四大類別：（1）臨床診療數據，如電子病歷、影像學數據、電生理信號數據、組織病理切片掃描數據、基因檢測及其他生物組學數據等；（2）醫院運營管理數據，涵蓋財務收支、物資調配、人力資源信息等；（3）教育培訓數據，包含本科及碩、博研究生課程材料、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教材及實踐材料、臨床專業化技能培訓教材及實踐材料等；（4）其他類型數據，例如患者滿意度調查、設備運行日志、環境監測數據等。這些數據的價值密度差異明顯，臨床診療數據直接關乎患者疾病與轉歸狀況，對開發個體化干預方案、推進藥械創新及增加循證醫學證據等方面意義重大，進行資產轉化的價值最高。但當下數據孤島現象突出，跨系統整合能力欠缺，亟需標準化治理框架。

多模態數據蘊藏著巨大的知識挖掘潛能與轉化研究價值。影像、病理圖片、基因測序、電生理信號以及設備數據等，具有客觀性強的顯著優勢。在大模型迅猛發展的時代，多模態數據的應用優勢愈發突出。通過整合不同模態的數據，能為臨床診斷、治療決策提供更全面、精準的信息。例如，將動態腹腔鏡手術影像數據與臨床癥狀、活檢病理數據相結合，有助于提升胃癌的腹腔內轉移病灶的早期發現；融合基因測序數據、增強CT與病理組學的數據，能夠顯著提升卵巢癌患者的預后判斷準確性；應用尿液外泌體的轉錄組學數據結合患者人口學特征，構建糖尿病腎病的無創診斷模型等。因此，公立醫院應積極推進多模態數據融合，強化相關技術平臺基礎設施建設與人才培養。以北京協和醫院、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等為代表的大型教學醫院在全院級多模態數據融合方面實現了對標國際的建設范例。

需求驅動的臨床數據資源治理與資產化

數據資源治理與轉化應緊扣臨床實踐和研究應用的剛性需求。在實際工作中，首先應梳理臨床實踐的難題和醫學研究的重點方向。例如在臨床實踐方面，通過對臨床診療數據的分析，將診療對象進行亞群的分組和定義，以推進精細化診斷和個體化干預的進程；在研究應用方面，通過多模態數據、多組學數據賦能臨床科研，在深入了解疾病發生機制的基礎上，加速靶向治療方案和醫療器械（如可穿戴設備）的研發。其次，基于上述需求建立市場機制，吸引資源投入，進而配置資源、推進資產化，將數據轉化為有價值的資產。若先資產化卻不明確應用方向，易呈現全盤轉化而缺乏重點。同時，數據的存儲、導出、加密、在線和離線使用等多個環節與實際使用人員/團隊無法順利對接，成為形式化資產，而無實際市場轉化，易造成數據閑置浪費。

近年來，我國公立醫院數據資產管理發展迅猛，在政策、實踐、學術等層面成果顯著。在實踐領域，2024年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與北京國際大數據交易所合作，完成北京市首筆公立醫院數據交易，將頸動脈支架手術數據集進行評估和登記后，用于國產頸動脈支架產品研發。交易時對原始數據進行了匿名化處理，充分保障了隱私安全，為行業樹立典范。此后，各地公立醫院數據資產定價、交易案例頻出，數據資產化與流通已成醫療行業“新常態”。

數據資源盤點與資產化

目前，數據資源盤點在公立醫院內的實踐較少，但其重要性不容忽視。為做好數據資源盤點，需要建立可靠的技術路徑，運用先進的數據管理工具和方法，對醫院內的數據資源進行全面盤點。同時，制定多方見證的盤點流程，確保過程的公正性與透明度。引入律師和會計等第三方角色參與，增強盤點結果的公信力。明確盤點的報告形式及發布途徑，使相關人員能夠及時獲取準確的盤點信息。此外，還需建立與審計專業部門的數據對接機制，便于后續的數據審計工作。通過有效的數據資源盤點與審計，可以準確掌握醫院的數據資產狀況，為數據資產管理決策提供有力支持。

醫療數據資產化的過程較為復雜，目前從以下方面推進相關的理論研究工作，并具體指導數據資產交易的實踐：（1）數據資產確認與計量：國內學者關注數據資產的確認、計量和會計處理問題，探索將數據資源轉化為數據資產并在財務報表中體現價值的方法。例如研究如何確定數據資產的入賬價值、后續計量方式等，使數據資產在財務核算上更科學準確。（2）數據資產價值評估：學者們嘗試提出不同的評估模型和方法，以適應數據資產的特殊屬性。如考慮數據的質量、規模、應用場景等因素構建評估模型，為數據資產交易、投資等活動提供價值參考。

▋▎公立醫院數據資產應用的發展方向

軟硬一體化的數據服務是數據資產轉化的主要路徑

數據作為重要的生產要素，其資產化過程需要一系列生產工具的支持。存儲、算力、模型、數據治理平臺等生產工具均在公立醫院院內或所附屬的大學校內部署，生產環境為學校或醫院，勞動力主體是科研工作人員及臨床醫生。例如，利用先進的存儲技術確保數據的安全存儲，通過強大的算力支持復雜的數據運算，借助高效的數據治理平臺提升數據質量。以此為基礎，為科研人員和臨床醫生提供便捷、高效的數據服務，推動數據資源向數據資產的轉化（見表1）。

表1 數據資源應用場景與價值實現

整合大模型技術建立高水平臨床服務

基于公立醫院治理過的臨床數據和醫院部署的硬件及算力，為患者提供高水平的醫療服務，顯著改善其疾病的臨床轉歸，或精進個體化干預方案等，應納入新型的臨床服務范疇，實現價值轉換，這是公立醫院臨床診療數據資產化的主要路徑之一。在DeepSeek等大模型本地化部署以及各大教學醫院在生成式醫學人工智能方面快速構建各類應用的背景下，探索患者為新型臨床服務付費的模式勢在必行。這種付費模式不僅可以為公立醫院帶來經濟收益，還能為公立醫院進行多模態數據治理、數據融合建模及校驗、數據基礎管理等提供定價依據，從而切實完成數據資源向數據資產的轉化。

基于通用標準及分布式計算支撐數據資產效率最大化

國際上大規模及多中心醫療數據資源整合應用的經驗表明，通過整合醫療數據資源，在臨床研究方面能夠形成高水平的成果，進而吸引藥品、器械創新方向的資金投入。我國公立醫院在數據資產化過程中，必須完成通用數據標準的建設，確保不同來源數據的一致性與兼容性。同時，加強對分布式計算技術的基礎設施支持，在全面把控數據資產所有權的前提下，形成多中心聯合數據分析的能力。這樣可以吸引更多的研究及創新資金投入，最大化本地單中心數據資產的價值。

院內數據應充分面向區域或領域內重大需求進行開放

公立醫院的院內數據具有重要的公共價值，應充分面向區域或領域內的重大需求進行開放。在區域層面，可服務于公共衛生、醫療保險、地區特異性疾病管理等。在領域內，可支持重大疾病研究、全國性流行病學監測、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監測預警等。通過數據開放，實現數據的更大價值，推動醫療健康事業的整體發展。

▋▎公立醫院數據資產的管理體系構建

組織保障及管理制度體系

建立數據資產管理部門，明確各部門和人員在數據資產管理中的職責與權限。例如，設立數據管理委員會，負責制定數據資產管理的戰略規劃與政策；設立數據管理部門，具體負責數據的收集、存儲、治理、應用等工作；各業務部門則承擔數據的提供與使用責任。通過清晰的組織架構，確保數據資產管理工作的有序開展。工信部、衛生健康委等聯合推動的數據管理能力成熟度認證（DCMM）評審，是在“以評促建”理念下推動公立醫院完善數據管理制度體系及相應技術支撐條件的重要舉措。目前全國已有廣東省人民醫院、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等多家醫療機構完成DCMM 3級（穩健級）認證。

技術支撐平臺

構建先進的數據資產管理技術支撐平臺，包括數據存儲系統、數據處理與分析系統、數據安全保障系統等。采用大數據存儲技術，滿足海量數據的存儲需求；運用高效的數據處理算法和分析工具，實現數據的快速分析與挖掘；利用數據脫敏、隱私計算等技術，保障數據的跨中心聯合分析及患者隱私保護。

過程管理框架

基于生命周期理論搭建公立醫院數據資產管理框架，全面覆蓋數據采集、存儲、處理、應用及銷毀等環節，實現數據資產全流程精細化管理。在數據產生階段，嚴格規范數據采集標準與流程，從源頭上保障數據的準確性與完整性；在數據傳輸過程中，運用多重加密等技術手段，確保數據安全傳輸，嚴防數據泄露；在數據存儲環節，選用可靠的存儲技術，保障數據長期穩定可用；在數據處理與分析階段，嚴格遵循相關規范和標準，確保分析結果真實可靠；在數據應用環節，建立健全監控機制，實時跟蹤數據使用情況，杜絕數據濫用現象。

在最終的數據銷毀環節，目前仍存在著一定的技術難題，嚴重制約了數據資產流通交易及定價體系的構建。從患者權益角度看，依據國際通行慣例，患者有權要求個人臨床數據僅用于醫院內部診療，禁止第三方使用，這與數據資產的流通要求相矛盾。同時，從數據資產特性層面分析，數據具有可復制性，若無法有效銷毀，意味著數據資產能夠零成本無限復制，這無疑使數據定價成為泡影。上述因素致使公立醫院數據資產應用目前主要集中于一體化服務，難以實現數據本身的直接流通。

研究協作及轉化應用

強化與科研機構、高校的合作，聯合開展基于醫院數據的科研項目，推動數據的轉化應用，將科研成果切實融入臨床實踐，以提升醫療服務質量。在數據資產管理方面，當前普遍采用本地化部署數據庫、數據分析工具集及研究管理平臺的方式，以實現用戶與數據資產的有效隔離，保障公立醫院數據資產安全，防止數據流失。這種方式雖確保了數據的安全與自主可控，但在多中心數據整合方面存在挑戰，難以形成大規模研究數據集，致使數據分析結果的應用價值受限。

審計及監管平臺

建立數據資產審計及監管平臺，定期對數據資產管理工作進行審計，檢查數據的合規性、安全性以及使用效率等。加強對數據資產的監管，防止數據資產的流失與濫用，保障數據資產的合理使用與價值實現。

▋▎公立醫院數據資產管理及應用的關鍵信息技術攻關

建立中文醫療數據去識別化與敏感信息保護技術

隨著數據安全與隱私保護意識的增強，公立醫院需要加強去識別化與敏感信息保護技術的研究與應用。采用先進的加密算法、匿名化技術等，對患者的敏感信息進行處理，確保在數據使用過程中患者隱私不被泄露。同時，建立嚴格的信息訪問控制機制，限制對敏感信息的訪問權限。公立醫院數據信息的儲存、展示及調用方式較為多樣，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數據保護的難度。在加強對數據安全技術研發的基礎上，還應針對醫院不同部門之間共有的敏感性數據信息進行一體化管理，避免因一人多處的數據歸檔模式而導致同一信息的重復處理，增加了工作冗余。

制定國家級多模態通用數據模型標準

目前公立醫院的數據存在格式不統一、標準不一致等問題，導致大量數據資源浪費。因此，需要建立通用數據模型，統一數據的格式、編碼、語義等標準。廣東醫科大學在這方面做出了重要的嘗試，在國內率先發布以醫科大學為主導的面向所有附屬醫院的通用數據模型，為各附屬醫院的數據資產轉化提供底層標準，從而確保各醫院數據資產的共享與聯合應用。

部署對標國際的臨床術語標準體系

語義控制體系的不健全影響了數據的理解與應用。公立醫院應構建完善的語義控制體系，明確數據元素的含義、關系及使用規則。以ICD-11的部署為抓手，充分借鑒醫學系統命名法-臨床術語（SNOMED CT）、

觀測指標標識符邏輯命名與編碼系統（LOINC）、臨床藥品標準命名術語表（RxNorm）等國際臨床術語本體系統的技術理念及建設經驗，利用本體技術、知識圖譜、大模型等技術工具，對全國各醫療中心的醫學語料數據進行語義標注與關聯，建成國家臨床術語標準，提高數據的語義一致性與可理解性，并發布機構級的術語服務平臺（EVS）。應當設立國家臨床術語管理中心，建立中文臨床數據術語標準迭代更新及發布機制，并以相應的法規保證技術企業在醫療信息系統及數據治理平臺中部署國家臨床術語標準。

制定質量評價與控制辦法

數據質量直接影響數據資產的價值。公立醫院需要建立數據質量評價與控制體系，制定數據質量指標，對數據的準確性、完整性、一致性等進行評估。通過數據清洗、校驗等手段，提高數據質量，確保數據資產的可靠性。

健全數據資源盤點及審計定價機制

目前，因資源盤點、審計、定價機制等相關環節的不完善導致無法準確評估數據資產的價值。公立醫院應建立健全資源盤點、審計及定價機制，明確盤點方法、審計流程以及定價依據。通過科學的機制，準確衡量數據資產的價值，為數據資產管理決策提供依據。

明晰數據權屬及收益機制

數據權屬及收益機制的不明確影響了數據資產的管理與應用。公立醫院應明確數據的權屬關系，確定數據資產的收益分配原則。通過合理的機制，保障數據提供者、管理者及使用者的合法權益，促進數據資產的有效管理與應用。

▋▎展望

在我國醫療信息化建設成果初顯、DeepSeek于公立醫院廣泛部署，以及原創性中文醫療數據處理技術持續突破的當下，公立醫院數據資產管理體系建設意義重大。遵循需求驅動原則，搭建涵蓋數據標準制定、數據質量管理、數據安全保障等核心模塊的管理架構，能有效將數據資源轉化為資產，提升醫療服務品質，助力醫學科研創新。未來，隨著技術迭代與管理理念革新，數據資產管理將在更堅實的架構基礎上，抓住發展機遇，為醫療健康事業注入強大動力，實現數據資產價值最大化，推動行業邁向新高度。

（作者：廣東醫科大學多模態數據融合應用實驗室 弓孟春 鄭州大學腎臟病研究所 段家宇 李廣普 清華大學人工智能國際治理研究院 李佳鈺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中西醫結合腎病科 劉章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