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由美國返還的“子彈庫帛書”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抵達北京,并將于7月在國家博物館首次面向公眾展出。
5月16日,國家文物局在駐美大使館接收《五行令》《攻守占》,內容分別為四時十二月的宜忌、攻城守城的宜忌 圖據:視覺中國
子彈庫帛書1942年出土于長沙子彈庫楚墓,1946年流失至美國。它不但是目前唯一出土的戰國帛書,也是迄今發現的中國最早的帛書和首部典籍意義上的古書,對于古文字、古文獻研究以及學術史、思想史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
子彈庫帛書一共三卷,第一卷《四時令》分甲乙丙三篇,內容主要為與四季相關的上古神話,目前仍留在美國華盛頓。
而從出土到出國、從重見天日到重歸故土,子彈庫帛書顛沛流離的歷史,既是動蕩歲月的寫照,也是世道人心的見證。
出土
民國時期,盜墓猖獗。學者倪方六在《民國盜墓史》一書中分析,原因一是軍閥混戰動蕩不堪;二是外國勢力侵入,“國際買家的出現,讓民國時期‘產、供、銷’一條龍的盜墓產業鏈初步成形。”
長沙作為戰國時期楚國的“東南之會”、西漢時期歷時兩百余年的長沙國國都,無論楚墓還是漢墓都眾多,也一直是盜墓賊覬覦的熱門之地,某種程度上可謂十墓九空。在抗戰期間長沙還成為重要戰場,眾多被稱為“土夫子”的盜墓賊也趁亂四處下手。
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長沙城
任全生是當時長沙盜墓賊中的佼佼者。他本是礦工出身,半路出家后很快便因天賦異稟而聲名鵲起。1942年9月某晚,任全生帶著漆效忠、李光遠、胡德興等人來到當地俗稱“子彈庫”的地點,用15米長的探針鑿穿了一處古墓的封土和木棺槨層,從墓中盜得常見的銅器、陶器和漆木器,還有一些帶字的絹質類紡織物。
任雖然是盜墓專家,對文物的價值卻是一知半解。在目不識丁的盜墓賊眼里,除去金銀珠寶只有銅器、木器能值點錢,于是把這一堆東西統統處理給了外號“唐裁縫”的古玩店老板唐鑒泉,“價格便宜,那些爛絲織品沒算錢,相當于送給他。”任全生要幾十年后才知道:當時他看不上的這些爛絲織品,比其它物品加在一起的拍賣價都要高得多。
唐鑒泉寫信給當時在重慶的考古學家商承祚求售,雙方正在反復議價之際,本是長沙人的文物專家蔡季襄1943年冬由上海返湘,得知后立即以3000元法幣從唐手中買下這些“爛絲織品”。蔡季襄是著名藏書家葉德輝的親戚,從小受教于葉。他用毛筆將帛書上的泥土和污漬小心除去,再請來一位裱糊名匠裝裱。裱好的部分,就是如今的第一卷《四時令》。
《四時令》的文字以四方順序排列,象征四季流轉
其余的殘片,是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當時這樣的絲質文字稱為“繒書”,而上世紀六十年代之后,“帛書”的稱謂逐漸取而代之。
去國
1944年4月,日寇進攻長沙,蔡季襄舉家逃難,帛書則用一個鐵筒裝好隨身攜帶。6月,在湘江長沙段最大的洲島興馬洲遭遇日軍,“淫掠屠殺,備極慘毒”。蔡季襄妻子、湘劇名旦黃茀蓮和長女蔡鈴儀為免遭日寇凌辱,相繼投水自沉。
僥幸逃到湖南安化安頓下來的蔡季襄,哀傷妻女、終日困處之際,將所帶繒書“爰加董理,釐定次序,附以考證”,撰成《晚周繒書考證》一書。作為第一個收藏、揭裱、測繪和研究子彈庫帛書的人,蔡季襄的研究是之后所有研究的起點。
《晚周繒書考證》扉頁
1945年抗戰勝利,蔡季襄回到長沙,但已是家破人亡、生活極端窘困。蔡為生活所迫,想起上海最大的古董店金才記古玩店還欠他兩千元法幣,同時又因為繒書上有許多文字模糊不清,打算到大城市用紅外線攝影將字跡照出來。于是1946年夏,蔡季襄前往上海。
此時美國情報人員柯強(John Hadley Cox)受派遣來華,住在上海霞飛路??聫?935年畢業于耶魯大學后,受耶魯雅禮學會派遣到長沙的雅禮中學任教,其間即廣泛搜求中國古文物,更一度因與蔡季襄爭購而引來蔡的反感。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后柯強回國,并于1939年在耶魯大學美術館舉辦了“長沙出土文物展”。
柯強在長沙的古墓盜洞前
蔡季襄托金才記店主金從怡幫他找一家提供紅外線攝影的照相館,金滿口答應,卻將此事告訴了柯強??聫姷讲碳鞠宓淖√帲暦Q自己有兩部新式的紅外線照相機,“保證可以照出來”。在金才記伙計傅佩鶴的幫腔下,蔡季襄帶上繒書到了霞飛路柯強的住所。
柯強擺弄一番后,說照不出來,“但我有個朋友也是研究紅外線攝影的,器材比我還好,我今晚讓他來我家一起拍——無論如何保證明天可以把照片拍好。”也許是求字跡心切,蔡季襄就此將繒書留下,說定第二天來取。
第二天一到柯強住處,柯強卻說:“昨晚拍了一晚還是不行,恰好有個戰友早上回舊金山來辭行,我就托他帶到美國拍攝去了,大約一周之內就能把繒書和照片一并寄回?!睔鈶嵵翗O的蔡季襄堅決不同意,要柯強立刻退還繒書,柯強只答應以一萬美金作擔保金、先付一千為定。
面對柯強的耍無賴和傅佩鶴的軟硬兼施,無奈的蔡季襄與柯強簽訂了契約。之后每隔兩三天,蔡就去催問一次,柯強總是說照片難拍、需要時間,“反正總會寄回來”。終于有一天,柯強直接消失返美,蔡季襄只能怏怏返湘。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蔡季襄和女兒女婿
之后蔡季襄又托柯強曾經的學生、赴美留學的吳柱存去與柯強交涉,柯強只字不提歸還繒書,反說一萬美金定價太貴,要降價才能售出。蔡季襄再度表示:“我的繒書無論如何不能賣掉,請馬上寄還,一千美金退你?!?/p>
蔡季襄最后得到的答復是,“對蔡先生所托的事恐怕不能辦到,請原諒。”
1980年1月,蔡季襄去世。同年年底,舒爾特斯(Frederic D. Schulteis)也在美國去世。他是把子彈庫帛書帶到美國的人。
歸來
舒爾特斯是柯強的上級,他受柯強之托,將帛書帶到了位于美國堪薩斯的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柯強回國拿到帛書后,于1949年將《四時令》借存于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存期15年;《五行令》《攻守占》,則借存于哈佛大學的福格博物館。
1964年4月10日,柯強取出存放到期的《四時令》,將其售與紐約的古董商戴福保。兩年后,《四時令》以50萬美元的價格被戴賣給了阿瑟·塞克勒(Arthur M. Sackler)。
阿瑟·塞克勒發跡,源于創新地使用新式廣告營銷策略:在媒體、醫學雜志和直銷廣告上飽和式鼓吹,最大限度占據受眾注意力資源?,F代醫藥廣告的誕生,即始于他。1952年,阿瑟·塞克勒和兄弟雷蒙德·塞克勒、莫蒂默·塞克勒聯手收購了一家名為普渡的小制藥公司。但真正讓阿瑟·塞克勒掙得盆滿缽滿,以致有財力為他的亞洲藝術愛好買單的,是生產著名的安眠藥“安定”。
購入帛書時,其好友直言:“只要擁有這件帛書,哪怕你把你現有的藏品全扔進哈德遜河也算不了什么?!?/p>
阿瑟·塞克勒
1967年,阿瑟·塞克勒與哥倫比亞大學合作,出資舉辦了一次關于子彈庫帛書的研討會。這是子彈庫帛書出土后第一次向世人亮相,各路學者紛至沓來。
此時的中國,也即將迎來新發現。1971年長沙馬王堆一號墓發現后,為了積累經驗發掘二號墓和三號墓,在當時已成為湖南省博物館員工的任全生指認下,于1973年5月重新發掘了子彈庫楚墓,并新發現一幅人物御龍帛畫。郭沫若聞訊非常興奮,連夜填詞一首《西江月·題長沙楚墓帛畫》為紀。
郭沫若也是阿瑟·塞克勒想見的人。1978年阿瑟·塞克勒第一次來華時就希望和郭沫若見面,“希望跟他直接談送還帛書的事”,但因為郭氏當時病情嚴重而未能見面。郭沫若于當年6月去世后,阿瑟·塞克勒在悼念文章里寫道:
“它(帛書)是我最重要的藏品……我一直希望我這件文物,‘帶字的絲綢’能夠‘物歸原主’,重返中國;一直希望在一個合適的場合,由一個美國人把我的楚帛書交到郭沫若手里,作為我國人民獻給中國人民的禮物……疾病和死亡干擾了此事?!?/p>
阿瑟·塞克勒也沒有等到這一天。1987年5月,阿瑟·塞克勒去世。四個月后,他捐建的華盛頓塞克勒美術館開幕,《四時令》從此存放于此。1992年6月,柯強將《五行令》《攻守占》及存放帛書的竹笈,以匿名捐獻的名義入藏同一美術館。
出土時承放帛書的竹笈
由阿瑟·塞克勒而始的藝術捐贈事業,在他死后成了整個塞克勒家族的金字招牌,如盧浮宮、大都會博物館、大英博物館、倫敦泰特美術館、古根海姆博物館等世界頂級博物館美術館均有以“塞克勒”命名的專區或捐贈致謝。
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阿瑟·塞克勒的侄子理查德·塞克勒,把叔叔的營銷策略千百倍地用在了1996年普渡上市的新止痛藥“奧施康定”上。這種含鴉片成分的止痛藥,被普遍以“不含成癮性”的宣稱廣泛促銷,最終造就了一場公共衛生危機:超過700萬人服藥后上癮,超過20萬人死于過度用藥,受害者中包括《老友記》里錢德勒的主演馬修·派瑞。塞克勒家族也因此臭名昭著,不僅各大博物館紛紛與之撇清關系、拒絕繼續接受其捐贈,華盛頓的弗里爾-塞克勒美術館也于2019年更名為如今的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以去塞克勒化。
《四時令》目前仍然存放于華盛頓的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等待后續的進一步追討
柯強于2005年死亡,他從中國返美后受精神錯亂的折磨,一度不得不住進精神病院。1993年,帛書研究者、北大教授李零曾去信請求與他見面,柯強沒有回信。
子彈庫帛書出土后,流落海外已近八十年。一件誕生于公元前4世紀~3世紀的古物,出土后卻見證了種種世態:實操能力頂級卻目不識丁的盜墓賊;因為討價還價而失之交臂的考古學者;視若珍寶卻因輕信一時而悔恨終生的古物玩家;見利忘義為虎作倀的古董掮客;受過世界一流高等教育、卻吃相難看坑蒙拐騙的文化強盜;既嗜財牟利不擇手段、又迷戀中國文化似乎良心未泯的藝術藏家……
如果對文物的熱愛發展為占有欲,那對于文物不啻一場災難。如今平安回家的《五行令》《攻守占》,期待《四時令》在輾轉數次易手之后,能夠盡快歸國重聚。此時的中國,畢竟已經不是八十年前的中國。
文/啟凌 編輯 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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