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遙想戰國時期古人的生活?寒熱定陰陽,神祇重建并執掌四時十二月,木、火、土、金、水五行劃分三十個節氣,每歲每時各有宜忌,即便戰時也需遵循方向、日辰的定則——這就是《四時令》《五行令》《攻守占》所記載的“戰國版‘生活指南’”。此三卷合本,共900余字,即為“子彈庫帛書”。
作為迄今發現的中國最早的帛書和首部典籍意義上的古書,直至5月18日凌晨3時55分,由美國史密森尼學會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返還的子彈庫帛書第二、三卷,才終于落地北京,回到祖國。自1942年出土于長沙子彈庫楚墓,1946年被美國人柯強以“紅外線拍照”為由騙走,這件國寶度過了長達79年的海外漂泊。
子彈庫帛書研究泰斗、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李零,歷時四十余載,研究梳理子彈庫帛書的考古發現和出土情況,以及其后在中國和美國的流轉史,曾多次赴美參加帛書殘片揭剝工作,為國寶回家提供了溯源及扎實完整證據鏈。最終,經過多輪磋商,美方同意將子彈庫帛書第二、三卷退出館藏并返還中國,由國家文物局接收。
李零所做研究集成于其著作《子彈庫楚帛書》,于2017年出版。其英文譯本分別由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與夏德安(Donald Harper)兩位漢學專家翻譯。2016年,羅泰還曾為溯源過程提供了來自帛書的美國購入商、已故收藏者亞瑟·M·賽克勒的親撰文章,證實了賽克勒曾希望將帛書“作為美國人民獻給中國人民的禮物”,返還中國的遺愿。
5月21日,南都、N視頻記者獨家專訪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中國考古學和藝術史特聘教授羅泰。他曾在《子彈庫楚帛書》出版之際參與學術座談會,陳述愿帛書“盡早回到中國”的期待。如今,他也告訴南都記者,希望子彈庫帛書第二、三卷的回歸能為其他重要文物的返還開創良好先例,“此次案例表明,通過個案協商,在相互尊重的氛圍中,這類難題是能夠獲得圓滿解決的”。
《子彈庫楚帛書(上)》譯者、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羅泰。
南都:5月18日,迄今發現的中國最早的帛書——子彈庫帛書第二、三卷,結束在美國的79載漂泊,乘機抵達北京首都國際機場。作為曾參與厘清這批帛書流失美國證據鏈的學者,你如何看待這一結果?這是否也了卻了你的一樁夙愿?
羅泰:對于子彈庫帛書第二、三卷如今回歸中國,我感到無比欣喜,并希望目前收藏于亞瑟·M·賽克勒基金會的帛書第一卷也能盡快返鄉。長期以來,我一直主張它們應該回歸故土,這顯然是理所應當的。作為學者,雖然我并未參與兩國的磋商程序,但我欣慰于史密森尼學會及美國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的領導層能歸還其保管的這批帛書。
5月18日,在北京首都機場航站樓工作間內,由工作人員將文物帛書從外包裝箱中取出交由國家文物局方面進行現場查驗。新華社發
南都:作為李零教授著作《子彈庫楚帛書》的英文譯者之一,也作為推動和幫助其完成溯源及流轉歷史研究過程的學者一員,你在翻譯過程中最難忘的細節是什么?
羅泰:翻譯《子彈庫楚帛書(上卷)》對于我來說,是一段令人振奮的經歷。李零教授的著述兼具典雅與曉暢。多年來,我一直樂于研讀并翻譯他的作品。此次翻譯過程中最令我難忘的是,關于亞瑟·M·賽克勒醫生曾希望將私藏的子彈庫帛書第一卷歸還中國的文獻考證。
李零教授找到了兩名賽克勒醫生生前同事的回憶文字佐證此事。當我讀到這些材料時,隱約記得多年前造訪亞瑟·M·賽克勒基金會紐約總部時,曾獲贈過一本收錄了賽克勒醫生撰寫的短篇文章合集,遂決定翻找查看是否有相關記載。經過一番搜尋,我終于找到此集,果然其中收錄了一篇醫生親撰的文章,詳述上世紀七十年代,他曾試圖聯系郭沫若,促成帛書回歸的往事。
可惜,當時郭沫若健康欠佳,未能處理此事,而賽克勒醫生也于不久后辭世。但這篇自述文字與其同事的回憶形成了確鑿互證。能為李零教授精心構建的學術圖譜添此新證,我深感欣慰。
李零在賽克勒美術館研究楚帛書。來源: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南都:在你看來,此次回歸的子彈庫帛書具有怎樣的文化與學術價值?在它們回歸中國前,美國學界對這些帛書的研究是否充分?
羅泰:子彈庫帛書是迄今發現僅存的中國戰國時期帛書,具有無可替代的珍稀價值。帛書所載內容皆為孤本,為研究中國古代宇宙觀提供了關鍵史料。尤其是子彈庫帛書第一卷《四時令》上描繪的十二月神祇,堪稱中國早期擬人化神像的重要遺存。
在美國學界,能深入解讀此類材料的學者鳳毛麟角,芝加哥大學夏德安教授(即李零著作下卷譯者)是其中最杰出的專家。不過,他在子彈庫帛書方面的研究成果,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與李零教授長期的學術交流——后者被公認為該領域的全球權威。在該領域,西方學者的相關研究,在質量與原創性上往往遜色于中國學者的成果。就現有學術成果而言,中國學者的研究不僅數量最為豐富,學術價值也最為突出。
子彈庫帛書第一卷《四時令》。來源:李零著作《子彈庫楚帛書》
南都:在你看來,在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各國在追索流失海外文物的過程中,構建完整的“非法流轉證據鏈”的難度如何?
羅泰:對于早年流失海外的文物,如子彈庫帛書,追索難度確實很大。但此次子彈庫帛書“歸鄉”的案例表明,通過個案協商,在相互尊重的氛圍中,這類難題是能夠得到圓滿解決的。
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70年《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針對近年流失文物,已建立起法律追索機制,并有若干成功案例。但在美國這樣對私有產權保護力度極強的國家,許多時候需要現藏家的善意配合。
值得慶幸的是,不少非法流失文物的持有者已意識到,文物應回歸故土,并樂意采取必要措施。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我的同事Li Min教授創建了“文物歸流中轉站計劃(Waystation Initiative)”,旨在組織和促進國際考古和人種學文物自愿歸還原籍國或地區,這種模式值得推廣。
5月16日,在位于華盛頓的中國駐美國大使館交接儀式上拍攝的子彈庫帛書。新華社發
南都:對于中美兩國在保護流失文化遺產方面的未來合作,你有何期待?
羅泰:希望子彈庫帛書第二、三卷的回歸能為其他重要文物的返還開創良好先例。與此同時,我也很期待中美兩國在考古領域的學術合作,包括田野考古合作等,能持續深化拓展。過去半個世紀里,中美兩國的學術文化交流已取得長足進展,但仍有廣闊提升空間。
出品:南都即時
采寫:南都記者 肖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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