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王秀英,今年五十八了。
我們那個年代,女孩子讀書不像現在這么金貴,我念到初中畢業,就算是村里頭腦稍微靈光點的了。
后來托了遠房親戚的關系,進了我們小縣城里唯一一家國營紡織廠當工人,一干就是大半輩子。
丈夫老早就跟我離了,嫌我生的是個女兒,也嫌我沒啥大出息,不能幫襯他在外面“做大事”。
女兒倒是爭氣,考上了外地的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大城市,結婚生子,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趟,畢竟路遠,工作也忙。
紡織廠效益不好,十多年前就改制,后來干脆黃了,我也就領了點微薄的遣散費,辦了提前退休,退休金不高,一個月也就兩千出頭,勉強夠自己糊口。
這些年,我的生活重心,或者說我生活的全部,就是圍著我媽轉。
我們這兒是個閉塞的小縣城,生活節奏慢得像停擺的老爺鐘,鄰里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但也說不上多熱絡,各家過各家的日子。
我媽就住在我隔壁單元,一套老舊的兩居室,是我爸單位分的房子。
自從我爸走了之后,我媽一個人住,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這照顧的擔子,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我這個唯一的女兒身上。
02
十年前,我媽突發腦溢血,搶救回來后,半邊身子就不大靈便了,說話也含含糊糊的。
那時候我剛辦了退休手續,本來還想著終于可以歇歇,跟老姐妹們跳跳廣場舞,或者趁著腿腳還利索,出去旅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媽這一病,所有的計劃都泡了湯。
我那個弟弟,王建國,比我小三歲,在鄰近的一個大點的城市做點小生意,據說還開了個小公司,忙得很。
媽病倒那會兒,他倒是急匆匆地從市里趕回來了幾天,在醫院里抹著眼淚,捶著胸口說一定會想辦法請最好的護工,讓媽得到最好的照顧。
可醫生說我媽這情況,恢復期漫長,而且身邊離不了人。
建國待了不到一個星期,接了幾個電話,就面有難色地跟我說:“姐,公司那邊實在是一攤子事,離不開我。媽這邊……就先辛苦你了。錢方面你不用擔心,我每個月給你打生活費。”臨走前,他塞給我兩千塊錢,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從那以后,照顧我媽的飲食起居,洗衣做飯,端屎端尿,按摩復健,定期去醫院開藥復查,就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一開始,建國還象征性地每個月給我打一千塊錢,說是給媽的生活費。
可我媽吃的藥,很多都不在醫保報銷范圍,加上日常的營養品,那一千塊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我也不好意思老跟他開口,大部分時候都是用我自己的退休金貼補。
后來,他那一千塊錢也打得斷斷續續,有時忘了,有時說生意周轉不開,再后來,干脆就不提這茬了。
我打電話過去旁敲側擊,他總是有千萬個理由:“姐啊,最近生意難做,貨款壓著回不來。”“小軍(我侄子,建國的兒子)要上補習班,花銷大。”
“年底了,到處都要打點,手頭緊得很。”次數多了,我也就懶得再開口了,心想著,總歸是自己的親媽,難道還能真不管嗎?
這十年,我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我媽晚上起夜頻繁,有時候還會因為身體不適而呻吟。我得時刻留意著她的動靜,生怕她摔著了或者有什么別的意外。早上五點多就得起床,給她做易消化的早餐,然后幫她洗漱,換衣服。白天要陪她說話,給她讀報紙,推著輪椅帶她到樓下曬曬太陽。她的脾氣也因為生病變得越來越古怪,有時候會無緣無故地發火,罵我伺候得不好,罵我做的飯菜不合胃口。我只能忍著,勸著,哄著。畢竟,她是我媽。
我女兒心疼我,幾次三番說要把外婆接到她那邊去,或者在我們縣城里找個好點的養老院,費用她來承擔。我跟媽一提這事,她就哭天搶地,說我嫌棄她了,要趕她走了,說養老院那是沒人要的孤寡老人才去的地方。她說:“秀英啊,媽知道你辛苦,可媽就你這么一個女兒在身邊,你要是把我送走了,我還活著有啥意思?”看著她老淚縱橫的樣子,我心一軟,這事也就不了了知。
建國呢?他倒也“孝順”。每年過年過節,會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一趟,大包小包地提著些水果牛奶營養品,一進門就“媽、媽”叫得親熱。在我媽床邊坐一會兒,說幾句公司發展如何順利,孫子學習如何進步的“好消息”,哄得我媽眉開眼笑,仿佛他才是那個日夜守護在身邊的大孝子。然后吃頓我辛辛苦苦做好的團圓飯,下午或者第二天一早,又找借口匆匆離開。他給我媽的那些營養品,最后還不是我一口口喂給我媽吃?他帶回來的那些換洗衣物,還不是我一件件地洗干凈晾好?
我媽這個人,其實我心里清楚,一輩子都有些重男輕女。打小就是這樣,家里有點什么好吃的,總是先緊著建國;做了新衣服,也是建國的尺寸。我那時候總覺得,自己像是撿來的。建國讀書不用功,初中畢業就沒再念了,整天在外面瞎混。我爸托關系把他弄進廠里當學徒,他嫌苦嫌累,干了不到半年就跑了。后來不知道怎么搗鼓著去了市里,說是做生意。這些年,也沒見他往家里拿回多少錢,倒是時不時聽我媽念叨,說建國在外面不容易,要買房買車,壓力大。
前幾年,建國的兒子,也就是我侄子王小軍,大學剛畢業,鬧著要買車。我媽二話不說,把她和我爸一輩子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幾萬塊養老錢,全都取了出來,交到建國手上,說是給孫子買車添點。我當時心里就有點不舒服,覺得媽也太偏心了。那可是她的養老錢啊,萬一以后有個大病大災的,怎么辦?我跟她提了一句,她還不高興:“你弟弟不容易,小軍是咱老王家的長孫,我不幫他誰幫他?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聽了這話,心里堵得慌,但想著畢竟是親孫子,媽愿意給,我也攔不住,也就沒再多說。只是那幾萬塊錢給了侄子買車后,我媽手頭更緊巴了,有時候買藥錢不夠,我還得從本就不多的退休金里擠。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的頭發白了又白,臉上的皺紋也深了。有時候照鏡子,看著鏡子里那個憔?的老太太,我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這十年,我幾乎斷了所有的社交,老同事老同學叫我出去聚會,我一次也沒去成。我所有的精力、時間和情感,都耗在了我媽身上。我以為,就算沒有功勞,也總有點苦勞吧?我以為,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媽總能看到我的付出吧?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我從菜市場買菜回來,準備給我媽做她念叨了好幾天的魚湯。剛走到家門口,還沒掏鑰匙,就聽見我媽在里屋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但因為房門沒關嚴,還是隱隱約約傳了出來。她好像很高興,語氣里透著一股興奮勁兒:“建國啊,那五十萬我給你準備好了,你讓小軍過兩天有空就過來取……嗯,是那張老存折上的,我前幾天就去銀行問過了,隨時能取……買房是大事,可不能耽擱了……小軍看中的那套房子,地段好,以后肯定升值……你們就放心吧,這錢媽早就給你們準備下了……”
五十萬! 我當時腦子“嗡”的一聲,手里的菜“哐當”一聲全掉在了地上,西紅柿和雞蛋滾了一地。五十萬!那幾乎是我媽所有的積蓄了!那是她和我爸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再加上后來老房子拆遷得的一點補償款,還有這些年政府給高齡老人的一些補貼,林林總總加起來,也就這么多。她竟然要全部拿給侄子王小軍去買房?
我推開門,臉色鐵青地站在我媽床前。她見我進來,慌忙掛了電話,眼神有些躲閃。
“媽,您剛才說什么?什么五十萬?”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還是忍不住發抖。
我媽大概也知道瞞不住了,索性把頭一扭,說:“你都聽見了?就是給小軍買房的錢。”
“五十萬,您全都給他?”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那我呢?您以后生病住院怎么辦?您手里一點錢不留嗎?”
“小軍是你親侄子,是你王家的長孫!他要結婚買房,我這個當奶奶的,不幫襯誰幫襯?”我媽也來了氣,嗓門比我還大,“你弟弟說了,以后我養老他全包了,不用你操心!”
“他全包?”我氣得笑了起來,“這十年他是怎么‘包’的?媽,您生病十年,他回來看過您幾次?給過您多少錢?您心里沒數嗎?”
“你怎么跟你弟弟比?他是男人,要在外面打拼事業,養家糊口,哪有那么多時間?”我媽振振有詞,“再說了,你一個嫁出去的女兒,早晚是別人家的人。小軍不一樣,他是要給我們老王家傳宗接代的! 我這錢,不給他給誰?”
“嫁出去的女兒?”我指著自己的鼻子,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媽,我離婚了!我沒有‘別人家’!這十年,是我,王秀英,您的女兒,在床前床后伺候您!是我給您端茶倒水,喂藥喂飯!是我半夜不合眼地照顧您!您現在跟我說,我是外人?您那五十萬,是給您孫子傳宗接代的,那我這十年算什么?算我自作多情,算我上趕著犯賤嗎?”
我媽被我吼得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梗著脖子說:“那你不也是應該的嗎?我是你媽!你照顧我不是天經地義的嗎?難道還要我給你開工資?”
“應該的……天經地義……”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字,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涼得像數九寒冬里的冰塊。是啊,在她看來,女兒的付出是理所當然,兒子的索取也是天經地義。在她心里,我忙活了十年,任勞任怨,依然是個隨時可以被犧牲掉的“外人”。而那個“傳宗接代”的孫子,哪怕沒為她做過任何事,也能輕易得到她的一切。
我看著她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突然覺得很累,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席卷了全身。這十年來的所有委屈、辛酸、不甘,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深深的絕望。我不是圖她的錢,真的不是。如果她把錢留著自己養老,或者哪怕是公平一點,給我和弟弟一人一半,我也不會說什么。可是,她就這么理所當然地,把所有的愛,所有的財產,都給了兒子和孫子,而把我這個女兒的十年青春和付出,視作塵埃。
那一晚,我躺在隔壁自己那張冰冷的小床上,徹夜未眠。窗外的月光慘白慘白的,照得我心里一片荒蕪。我想起了我爸,如果他還活著,會不會也這樣對我?我想起了我女兒,她那么懂事,那么心疼我,我卻為了照顧我媽,忽略了她那么多。我想起了我自己,這五十八年的人生,好像一直都在為別人而活,先是為了父母,后來是為了那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再后來,就是為了我媽。我什么時候,為自己真正活過一天?
天快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一個可能會被所有人指責,被罵不孝的決定。但我顧不了那么多了。
03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我就起來了。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隔壁給我媽準備早餐,而是默默地走進自己的小屋,從衣柜里翻出幾件換洗的衣服,塞進一個小包里。然后,我找出我那輛開了快十年、平時都舍不得開的小破車的鑰匙。它還是我剛退休那會兒,用遣散費買的二手車,想著以后能開著它去看看女兒,或者自己出去散散心。結果,這十年,它大部分時間都停在樓下的車棚里積灰。
我給我媽留了張紙條,放在她床頭柜最顯眼的位置。紙條上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媽,我去我女兒那兒住幾天。建國會照顧您的。”我知道,建國不會來,或者說,他來了也待不久。但我不想再管了。
我把家里的鑰匙輕輕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然后拎著我的小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個我生活了幾十年,也禁錮了我十年的家。
發動汽車的時候,我的手還有些抖。車子緩緩駛出小區,駛出這個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小縣城。我打開了車窗,初秋的風灌了進來,帶著一絲涼意,卻也吹散了我心頭的一些郁結和沉悶。
車子在空曠的國道上行駛著,兩旁的白楊樹飛快地向后倒退。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也許,我媽看到紙條會暴跳如雷,會打電話罵我沒良心;也許,建國會接到我媽的電話,然后又會打電話來指責我,命令我立刻回去。
但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我已經五十八歲了,我不想再做那個“應該的”、“天經地義”的王秀英了。我想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有幾天,幾個月。
遠方的天空漸漸泛起了魚肚白,一輪紅日正努力地從地平線下掙脫出來。我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方向盤,朝著女兒所在的城市,朝著一個未知的未來,駛去。我只是不知道,這條回家的路,以后還會不會再走一遍。又或者,哪里才是我真正的家?也許,從今往后,我的家,就在我自己心里,在我能為自己做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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