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現在兩根兒金條放在這兒,你,告訴我,哪一根兒是高尚的,哪一根兒是齷齪的?”17年后,在《潛伏》中飾演謝若林的曹炳琨仍然清晰地記得這句臺詞。
近期,隨著《刑警的日子》和《絕密較量》相繼上映,不少觀眾認出了曹炳琨,又想起了當年的謝若林。
拍攝《潛伏》之前,他是廚子、群眾演員、助教,住過地下三層的房子,夢想著擁有一個自己的粉撲。在他看來,廚師是一眼能望到頭兒的工作。但演員不是,每一天都是新的。
聊起過往,他常把“可能性”三個字掛在嘴邊,沒有什么比“可能性”更有趣。
在一個天氣預報稱傍晚有冰雹的下午,曹炳琨用謝若林的語氣和中國新聞周刊聊起了自己的“可能性”:
“當,當時我要能像謝若林那樣屯點金條,現,現在哥們也好起來了?!?/p>
曹炳琨在《絕密較量》中飾演黎劍 圖/受訪者提供
以下來自曹炳琨的口述。
拿小學畢業證考電影學院
我是拿著小學畢業證去考的北京電影學院,我初中學習成績不好,高中沒考上,我爸說,那你也得學門手藝,以后有個生活保障,就送我去學了烹飪。
學廚也挺有意思,快畢業的時候,我自認為小有所成,就出去實習找工作了。
機緣巧合,我入行就進了全聚德,就北京和平門那個全聚德。
我主要負責洗鴨心、切鴨心、熬鴨架子湯,后來師父教了我倆菜,一個是火燎鴨心,一個是拔絲蘋果。
一天,我正在處理鴨心,師父看著報紙跟我說,電影學院招生呢,孩子你模樣不錯,不行去試試。
年輕時的曹炳琨 圖/受訪者提供
他順嘴一說,我也沒往心里去,但記住了電影學院這個名字。
后來有個鄰居的小孩告訴我,有個機構,花5000塊錢就能拍電影,拉我一起去,我真有點動心了。但我爸不樂意,覺得我馬上就在全聚德轉正了,突然要去干一個沒譜的事。
我媽卻覺得,我還年輕,理應有更多的可能性。這或許是作為父母最后一次可以幫我改變命運的機會。
所以她找人借了5000塊錢,送我去了那個機構。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那是個騙子機構。
我們一大堆孩子在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最后只是當了群眾演員,而且也不知道拍攝的東西叫什么名字,在哪播。
雖然被騙了,但我發現演戲好玩,把全聚德的工作辭了,天天去北影廠門口蹲著當了群眾演員。
一天,我當群眾演員拍攝一段上公交車搶座的戲,那個副導演很喜歡我,告訴我,真要想干這行需要考電影學院。
我一想對啊,可我還沒畢業呢,我就回家翻了翻,找到了小學畢業證,揣兜里就去了。
負責報名的老師看了一眼我的小學畢業證都蒙了,告訴我小學畢業不行,回去開證明去。
得,開了證明再來。
在薊門橋下號啕大哭
考試那天,我什么都不會,就想起電視劇《過把癮》,里面有一首歌是王志文老師唱的,有一段念白,我就湊合著給背下來了。
老師一看,我這孩子什么都不會,就跟我說回去等消息吧。
準備回家前,我爸發現在考場外面有個電影學院的成教學院也招生。那是電影學院教授劉詩兵辦的,來都來了,我就去成教學院也報了名。
可能還是看我形象不錯,也有些演戲的經歷,當天晚上成教學院就來電話跟我說,你一張白紙,有些基本的東西一定要學的,先不要報別的學校了,我們要你了,先打基礎。
就這么,我開始學表演了,與其說是跟老師學表演,不如說是和同學在學,看他們如何處理,我應該如何應對。我既沒有表演的理論支撐,也沒有什么表演的實際理解,人家一上臺就起范兒,我一上臺就想笑。
第二年的時候,我們班要排一個只有4個人的“大戲”。說是4個人,其實只有男女兩個主演,剩下兩個是搭戲的。
這個戲是電影學院老師劉暢來導,他把我挑走了,還選了班上一個最好看的女孩。
打小學習成績不好,很少有老師高看我一眼,給我機會。老師挑我演大戲,我不想讓他失望。
回到家我把電視插頭拔了,7天幾乎沒合眼,把劇本里里外外吃透了。我不僅背下來了我的臺詞,還背下來了女主演的臺詞。等再回到排練場,所有人都驚了,他們不相信我能這么快搞定這么大段的劇本。
排練了兩個多月以后,突然有一次我在臺上流淚了,我第一次知道我進入角色之后是什么感覺。
同學很震驚,倆月沒見曹炳琨, “開竅”了嘿。
好巧不巧,那年正趕上“非典”,學校接到通知,我們那個戲可以演,但是不能有觀眾,不能對外公開演,只能關著門演。
得到信兒那天,我痛苦極了,覺得自己努力了好幾個月沒辦法向家人展示,委屈又難過。
我在薊門橋下(北京電影學院附近)號啕大哭,一邊走一邊哭,哭到走不動,就站在那哭。
那天晚上,劉暢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找地方喝一杯,我倆就找了一個酒吧,不記得當天說了什么,但是我倆都喝多了。
那晚之后,我就算是畢業了。
擁有一個自己的粉撲
畢業后的那段時間,我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地下室,又干起了有一搭沒一搭的群演。
我那個地下室在地下三層,院里住著不少學校老師還有演員,人家住樓上的房子,我住地下三層,心里難免有落差。
曹炳琨在《三大隊》中飾演蔡彬 圖/受訪者提供
那段日子,每天不是在“洗照片”就是在“喝酒”。
洗照片寫聯系方式是個大工程,那個時候洗照片不便宜,七寸的就要一塊錢,五寸的便宜點,但是人家容易看不清楚就給扔了。給人家洗大點,人家看著清楚,后面我寫的字也能多點。
“曹炳琨、130斤、1米78、北京電影學院畢業、拍過XXX、電話XXX。”密密麻麻寫滿了,每天寫好多張,寫完手腕子疼。即便是這樣,送到不同的組里,大多數都石沉大海。
除了洗照片外,第二件事就是四處找有可能的機會。聽說有哪個導演在哪攢了個局,我就去陪人家喝酒,工體、三里屯都去過。人家在哪攢局,我就去哪喝,其實就是為一個可能性。
有時,喝到凌晨人家打車走了,我搖搖晃晃的還跟人家揮手呢。
“你們先走,我,我再收個尾”。
其實我是蹲門口吐,吐完等天亮頭一班公交車來了,我好坐公交車回去。要不然我就是騎自行車去,把自行車停到離酒吧很遠的地方,等人都走了,我再去騎自行車回家。
那段時間,劉暢給了我個活,讓我當他的助教,每個月也給我開點錢,有的同學在外面培訓機構教人家表演,接了戲沒法上課,我也去給人家代課賺點錢。
有戲就去拍不挑活,沒戲就回學校當助教,老師排戲我也跟著串個角色,全國巡演我也跟著走。
那個時候我有三個夢想:第一,演一次男主角;第二,獲一次表演的獎;第三,在化妝時擁有一個自己的粉撲。
“媽!我要火了!”
2008年的一個早上,我在被窩里睡覺,劉暢給我打電話讓我去一個咖啡廳,我迷迷糊糊爬起來就去了,根本不知道是啥事。
到了咖啡廳,有一個導演一個副導演,我不認識他們,坐下來對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現在有個戲,男主角是孫紅雷,現在少一個角色,你合適不合適?”
前后沒有十分鐘,倆人起身離開,走之前告訴我,你收拾收拾,明天來橫店。
我全程都處于迷糊狀態,水都沒敢喝一口。后來才知道,劉暢應該已經把我的情況告訴導演了。
我沒去過橫店,更不會有人來接我,飛機轉大巴轉摩的,我趕到了劇組。
到劇組后,副導演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演完這個戲,你就要火了!你就是2005年的姚晨、2006年的王寶強,今年就是你了!”
我說:“為什么???”副導演直接扔了我一沓劇本,讓我看去。
我翻開兩頁才想起來問:“我演誰???”
“謝若林。”我這頓翻哪,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的謝若林。
曹炳琨在《潛伏》中飾演謝若林 圖/受訪者提供
正看劇本呢,副導演過來說咱倆簽個合同吧,簽完合同,給我分配了房間。我誰也不認識,劇組的人也不認識,演員我也不認識,人家玩也不喊我。
我就在房間里磕劇本??赐陝”疚液芘d奮,在房間給我媽打電話:“媽!我要火了!”
我媽被我說得有點莫名其妙:“怎么你就要火了?”
我說:“你不懂,這個劇本太好了。”
其實那時我的狀態,并不知道要呈現一個怎么樣的謝若林。我天天琢磨,那些“金條、骯臟、生意”到底應該怎么表達出來。
而謝若林在片子里結巴的處理,那是一個偶然發生的情況。
我前面說了,我打小學習成績不好,有點自卑,所以自信心方面不是那么足,有的時候說話著急或者緊張了,就會結巴一下。演謝若林的時候就,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導演當時覺得,我這個毛病很自然,謝若林是一個精明的信息販子,結巴帶來的反差效果很好,就讓我放大一下這個小毛病。
從結果來看,這個處理反而讓謝若林這個角色更加容易被記住了。
第一次和孫紅雷對戲,我緊張壞了,更結巴了,甚至把他也帶結巴了,但走完戲他給我豎了個大拇指,說我演得不錯,這我才放心。
“天越黑,星星越亮”
從殺青到播出,《潛伏》沒用多長時間。
播出后我天天蹲在家里看,一直看到第16集,感覺有點低落,怎么前面都沒我呀。
直到第17集播出我亮相了,我才真正明白了當時副導演說我要火了是啥意思。
第17集正播著呢,我電話被打爆了。
最開始是采訪的,一天十幾個,我說壞了,我真要火了。
鋪天蓋地的采訪之后就是約戲的,什么戲都有,足見《潛伏》的火爆程度。
那之后,我七七八八接了很多戲,也演了好多角色。終于靠自己的這份職業賺錢了,還清了給爸媽買房的貸款,當時很自豪。
走在馬路上,有很熱情的觀眾,找我照相的、簽字的,很多。
曹炳琨在《動物世界》中飾演李軍 圖/受訪者提供
咱就說以我當時那個情況,確實覺得自己混好了,就什么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
起初是喊著朋友吃、喝,都我結賬,大家都圍著我,到后來熟不熟的朋友,都找我借錢。
我自認是個很敏感的人,我發現這個情況不對,聽到的全都是好話,全都是哄著我高興的話,好像我做什么,說的什么,一切都是對的。
真正在我身邊的人,看著這樣的我,會不會不舒服?我開始極力控制自己不要變成別人討厭的樣子。
再后來,我趕上了當時影視行業迅速崛起的階段,戲是真沒少拍,但總覺得變成機械似的工作。
一部接著一部,就像是為了拍戲而拍戲,停不下來。
直到有個導演找到我,要我出演一個拳擊手,我看了之后,特別喜歡這個角色,為了這個角色我剃光了頭發,暫停了我所有的工作去練拳,一拳一拳揮出去,我覺得內心很充實,幾乎被這個角色填滿了。
但最終,我卻遺憾地和這角色失之交臂。
失去角色后,我覺得哪都不舒服,覺得日子怎么這么沒勁。對工作也提不起興趣,我意識到需要趕緊調整自己,不能每天都沉浸在自我否定的情緒里。
有一天,我媽突然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很短就幾個字:“兒子,天越黑,星星越亮。”
那一刻,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黑夜中的閃閃星光。是啊,我應該去嘗試一些新的身份,更多地去認知自己和自己從事的事業。
就這樣,我去當了一次導演,我要找自己想要的感覺,拍了自己的電影,雖然從票房上看并不理想,但我不覺得失敗,那是一個我很喜歡的故事,感動了我的故事,也是我用心做的項目。
回頭看,那段困頓的時光,讓我之后的表演更成熟了,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放大缺點,藏著秘密
社交媒體我不怎么發,但是我每天都看。
有演員說,自己拍完作品從來不看,我不行,我得看。
我不僅看剛播的,還會看我曾經演的,批判著看,看當年犯過什么錯。
不看就是沒錯,這不是騙自己嗎?
我看好多觀眾說我在《絕密較量》和《刑警的故事》中演的角色他們很喜歡,其實這么多年下來,我一直比較在乎體驗式和反饋式的表演。
曹炳琨在《刑警的日子》中飾演李巍 圖/受訪者提供
表演絕不是演員自己一個人念臺詞,而是根據對手的表現進行反應,而那些反應很多都不是可以重復實現的,是下意識的,甚至是條件反射似的。
對方沒有給予我這樣的刺激,我就做不出來相應的反射。反過來說,對手如果遞過來了,我也必須要接得上。
真正的表演,是在臺詞之外的,是這個角色行為方式的合理性和可能性。
我有兩個心得,一個是放大缺點,一個是藏著秘密。什么叫放大缺點,就是每個人,無論各行各業、男女老少他都有缺點,有的是性格造成的,有的是后天習得的。沒有完美的人,在塑造角色的時候這個人的缺點越鮮明,就越真實,有毛病的角色才是鮮活的。
哪怕是你自身的缺陷,也沒有必要刻意規避。比如我一緊張,會結巴,我覺得能融入到角色里,也挺好。
然后再說藏著秘密。就跟毛病一樣,每個人都有秘密,塑造角色的時候,如果只是按照劇本照本宣科,這角色肯定就是個話搭子,是個工具人。
劇本沒寫的時候,演員要給角色藏秘密,藏著的那個秘密要帶進表演中,時不時給觀眾漏一點,就會讓觀眾看著舒服,才會覺得你這演得對。
除了這兩個事以外,我還有一個自己的小竅門——塑造角色的時候要思考,在這一場戲之前的30分鐘,這個角色在干什么。
比如《絕密較量》中有一場開機,我和張魯一(飾演楊光)要演在車里的一段戲,開機就是我倆的對話。
那之前我倆在干嗎呢?我倆在車里盯梢。盯了多久呢?盯了一宿。困不困呢?困炸了。
那我是“打個哈欠”再說話,還是直接說臺詞:“這一宿真他媽累?!蹦膫€處理方式更好?顯然是打個哈欠再說話更好。
劇本不會寫這么細,這里就需要演員自己去填補,演員要通過自己的理解向導演證明,你這個角色可以有更豐富的表現,這自然就會獲得更多的機會。
這樣表演,這角色不就活了嗎?塑造好了一個個角色,演員不就自然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了?
什么只能演老太太,只能演丈夫,只能演受氣包,演員干嗎給自己上這么多條條框框,想演,就去用心嘗試,別糊弄。
我堅信,就算是沒有《潛伏》也會有《潛水》,我遲早會被看到。
直到今天,我也不覺得有什么角色是我不敢演的,但你要問我現在最想演什么角色,我覺得有倆:一個是傻子,一個是皇上,這倆我都沒演過。
哪個戲需要一個傻子皇上,趕緊來找我,我一次把這倆夢都圓了。
作者:胡克非
編輯:胡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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