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性與靈性、意象與幻相，以及善巧的寫作

——阮雪芳詩十二首細讀

于愛成

阮雪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鐘擺與門》《水的肖像》《塵埃喜鵲》等。曾獲廣東省第十一屆魯迅文學藝術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詩歌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有詩歌被譜成歌曲和打擊樂曲在國內外演出。

作為一位出道已久，從家鄉潮州成名，歷經廣州和深圳的淬煉，而走向成熟的詩人，阮雪芳最新的詩集《塵埃喜鵲》，是一部存在之書，靈魂之書，半生修行之書，眾體兼備之書。詩歌承載她的經驗和體驗，感性和理性，智性與靈性，智慧和力量，也呈現她的詩歌理念、技藝。這是有靈魂有靈性向往超越俗世的寫作，也是有立場有堅守的寫作，不拘泥于小我有時代敏感和敏銳性的寫作，是一種“當代性”的寫作，同時也是融會貫通現代詩的技藝而自由自洽的寫作。

這樣自由自洽的寫作，也許不妨稱之為善巧的寫作，或方便的寫作：分行的，不分行的，散文詩的，意象的，深度意象的，獨白的、對話的、絮語（箴言體）的、長詩的、短制的、組詩的，日常的，當下的，歷史的，科技的，等等。她的工具箱里總有合適的工具。但總體而言，是以經典現代詩歌如象征主義為本色。下文嘗試解讀她最新詩作的部分作品，選擇幾種不同類型來看詩人的特點，及處理不同題材的能力：

山間

石子是散落的器物

裝著舊事，流水

澄清不必要的量子糾纏

蝴蝶折疊一塊光斑

投入月亮的爐門

一個登高的人漫無目的

白雪陡增內心的深度

再往林間

二三梅花偶得的歡喜

多久了

我已不在意

提取一個什么樣的視角

用來凝視這肉身的深淵

第一節，一次出行，在山間，水邊，看到了石子。這石子痕跡斑斑，是歲月的刻印。而流水，沖刷著石子，也沖去石子跟各種事務的糾纏，盡管這樣的糾纏，也來自于他們彼此間業力，往昔的業力牽引。此時，一只蝴蝶靜靜停住，安歇在草石間，陽光灑在上面，像極了一塊光斑。正如陽光打在月亮上，光線陰影所構成的像是爐門的圖案。為什么是月亮的爐門，也許在詩人的意識和下意識間，這陽光如果能夠照進了月亮，如同通過這樣一個爐門的通進了月球內部，也許月球因此有了溫度，而不至于太過清冷。詩人也想到，所謂的高處不勝寒，這樣的寒意，登高也會感受得到，漫無目的的登高，更是自找寒涼，如果高處再遇白雪，這寒意更加三分。詩人實際上是在這樣的一種漫無邊際的心理活動中，想到了一些際遇、一些心事、一些自責和懊悔。當然，同樣是在這里，在山間的場景中，她繼續往前走，到了林間（或想象到了林間），看到了梅花，心情驟然得到放松愉悅，也許是一種自我開解。

第二節，上升到一種經驗或感喟，也是一種總結，一種人生的感悟“太久了，糾纏掙扎于現實的泥潭，但其實，人生就是這樣，沒法黑白分明二元殊途一概而論。其實也無法做到不糾纏、不消耗，但糾纏消耗卻也有生命的獎賞，比如清泉石上流，比如蝴蝶的翩翩，比如登高的美景，比如林間的梅花。這樣的糾纏，正是生命的常態。

等一場雨

誰夠得著這個早晨

濃霧裹住野鳥的鳴叫

誰在閃電的白色寂靜里

站立

涌起的想法如風過樹林

誰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白鶴濕地

一場久久未落的細雨

望著你

不得不說，這首小詩形同絕句，意象詩，或深度意象詩。寫的是瞬間、片刻、即時的感受。某個早晨，濃霧，鳥鳴聲，靜寂之中，閃電下來，即將落雨。而詩人站在在曠野，念頭紛紛。念頭紛飛，或者莫名的煩惱。此時，隨著一聲不知來自哪里的鳥鳴的回應，在這片白鶴棲息的濕地，細雨，落了下來。

全篇意境精妙神秘，而最后一句的“望著你”，是誰望著你？細雨可以望嗎？細雨如何望？那就是詩人在這邊，而雨落之處有段距離。這是一種觀看，是風景，也是對看。如果是似張棗的“梅花”紛紛落下，會怎么樣呢？那當然也是一種美和詩意，是一種意料之中的美和詩意，但這樣的對照、對鏡、對看所有的多情而未盡滋味，也就少了些。

烈焰過后

烈焰過后有形變成了無形

灰燼以最快的速度隱去

靈魂撤退愛在這里游蕩

在轉動的眼睛與靜止的世界之間

觀看本是一種遮蔽

無人透露上帝粒子的運動軌跡

是致命黑曼巴張開的欲望

一千次射擊也是沉默的手勢

隔著冰冷玻璃墻

那雙觀看的眼睛變成了標本

是實寫呢，還是虛寫？是參觀火山遺跡，還是想象一場火災的過后？用烈焰，容易想起紅唇，也許有詩人人事比如欲望與理智等題材角度上的思考。大火的發生，遭火焚之物必然變形、扭曲乃至無形、無有，甚至灰燼也不見。正如一場愛情的發生與失卻，等愛不再存在，只剩下游魂在此魂不守舍，顧影自憐或無地彷徨（這說明愛者所愛唯有自己自我）。正如眼睛作為觀看的器官之與所看世界的關系，所謂的觀看，其實是一種“遮蔽”，也即一種選擇性的看與不看，或者貌似觀看實則無視或蒙蔽，即對自己自我的自欺欺人。是啊，我們都不是超人，都有局限，上帝什么時候拋下下一顆骰子或者說上帝粒子是怎樣的軌跡，人是不知道，也就無從預測——一切都像喜怒無常捉摸不定黑曼巴蛇的欲望，一切也來自于藏于身體內的無明之毒，即使發作千次萬次，表面看來也像是不動聲色而五毒如烈焰升騰。

也正如某時某地曾經隔著冰冷的玻璃墻觀看舊物，你在看文物，文物何嘗不是在看你？你在看標本，標本何嘗不是在看你？到底誰在看誰？你的肉身包裹著的靈魂，何嘗不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暮 荷

雨將荷香打得四散

樹梢，巖層

池鷺推開一小片天空

消失在季節的鏡子里

暮晚轉身

走進久違的家門

燈火從遠處亮起

一個人獨坐池邊

多久了

時間之雨不再占據一切

蜻蜓在荷花上安然入睡

下雨了，一陣急雨。急雨才將氤氳在荷塘上方的香氣打散。打開了一片縫隙，讓樹梢、山巖、白鷺的倒影投進來，在這鏡子般的水面呈現，又在這被雨打碎的鏡子中消失。

薄霧時分了。天色更晚了。轉身，回家。仿佛離家已經很久，看見遠處的燈光，此時亮起。

一個人獨自坐在池邊，也不知道已有多久。甚至已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和時間的存在。此時，雨歇了，蜻蜓已在荷花上安然入睡，“我”也要回去了。整首詩寫得安靜平和，并且不做任何發揮，只是客觀來寫，甚至沒有發出感悟，而這樣的意象和意境，卻栩栩生動呈現了此時此刻自然與個體的關系，是觀看，也是融入，是感受，也是領受。欲辨已忘言，叫我如何說。這是道家和佛家的境界，我們不敢說也不必說詩人已得這樣的佛禪三昧，即使偷得浮生半日閑也是好的。

六只柿子

柿子進入時間列序

不動不靜

依然是牧溪筆下

圈定的生死明滅

早年摘下柿子的雙手

結滿霜花，安置著虛空

一日吃掉一個

牧溪轉身變成萬棵柿樹

在秦俑博物館門口

北風涂抹游人的腳步

賣小柿的青衣姑娘

一轉眼陷入暮色

詩人自然是有禪心含禪意得禪趣的。這是看一幅畫，一代畫僧牧溪筆下的柿子，六只柿子。速生速朽的柿子，因為進入了牧溪的筆端畫中，而得以長存，進入了歷史，被后人看見，被時間標注。這是哪里的柿子，何等幸運的柿子。此時的他們，如往初的樣子，“不動不靜”（如入禪定）。談的是時間，也是有形無形、有常無常，也即生死明滅，往大里說，也即空與色的感悟。

當年那個摘柿子的人、摘柿子的手，早已湮沒不存，不知去向，成為塵埃，而塵埃上也結滿霜花。四時變幻，無常過患，什么都將成空，而只有虛空長留。但虛空之內，萬物有情，但見摘柿子的人，一個個的柿子，一天吃掉一個，物我合一，回歸大地，大地之上，這個畫下六只柿子的人，長者牧溪，卻幻化成萬棵柿樹，生動搖曳至今。

詩人憶起，曾經在秦俑博物館的門口，遇到一個擔擔賣柿子的青衣姑娘（恍若來自古代），此時北風蕭瑟勁吹，行人腳步匆匆。天色漸黑，暮色蒼茫中，這個姑娘很快陷入暮色不見。詩人以這樣的一個場景收尾，貌似日常而且平常，但正是要寫出來世間的這種尋常，這種人人都在歷史中、輪回中的生動的日常。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等等。這樣的生滅和無常觀，其實在詩人的筆下，不僅僅是一種體悟，還是一種審美。看明白了這樣的無常，才有了這樣的無常之中的淡定和超越之思。

地鐵 3 號線

在地鐵的夢境游蕩

（這一句太遠，長焦拉近）

手指滑動屏幕

每個人在身體昏暗的碰撞聲中潛入深海

騎上鯨魚去旅行

藍色，彩色，幽昧

精神的珊瑚礁，魚餌眾生

地鐵里“請勿飲食”

吃手機的投喂

每喂一口，就焚一寸

從六約到福田

乘坐 3 號地鐵，你靠著

3043 車 1 門

煽情的孤獨

無人想要

一個滾燙的句子

再看看詩人如何寫日常。地鐵，地下穿行，從白天進入黑暗，如同夢游。坐地鐵也如同夢游。嗯，如果說得太遠，那就拉近距離看看：“我”看到，在“我”的身邊，每個人都抱著手機刷懂屏幕，像是在昏暗中在磕磕碰碰中潛入深海——地鐵如同鯨魚，旅客形同騎上鯨魚是旅行，奔赴各自的目標。經行處，色彩變換，忽明忽暗、忽藍忽紅，暗昧幽暗。而這眾生每個人的內心，卻更像是個人進入了自己的珊瑚礁，在這里，每個人都像是一條魚，吃著手機給予的投喂，每吃一口，都釋放熱量也燃燒熱量。（詩人所用的“每喂一口，就焚一寸”，實則是以一種憐憫之心可憐這如魚眾生的浪費生命。）

“我”怎么樣？“我”不像他們，“我”靠著車門，“我”咀嚼“我”的孤獨。“我”的孤獨獨自品嘗，“無人想要”，甚至“我”都找不到一個人，對他/她發出“一個滾燙的句子”，只言片語間的交心、傾訴或分享都不可得。一首寫實的詩，也是對照的詩，寫孤獨的詩，寫身邊事務的詩，不是說這首詩寫得有多好，關鍵是在尋常事務中，看到詩人寫心態心情心境的能力，以及她如何用詩歌來處理經驗，介入生活。

多少花瓣構成一個靈魂

整個早晨，我在看一朵蓮花

多少花瓣構成一個靈魂

多少靈魂棲居其中

從夏天到夏天

那從蓮心深處觀看我的眼睛

花盡了一生的早晨

一個早上，整整一個早上，都在觀看一朵蓮花。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沒錯的，每朵花、都藏著一個個世界，一個個眾生在內中成住壞滅生生死死，自然每個花瓣，都可以藏著若干的靈魂，無數靈魂附著其上藏身其間。

蓮花年年開放，盛開在夏季，“我”年年來此觀看。但“我”看蓮花，也知道，蓮花在看“我”，蓮花中的眾生、靈魂，彷佛或真的有一雙眼，慧眼、法眼、佛眼，在看眾生，悲視眾生，不僅僅是“我”，也包括“我”，這雙眼睛始終如此，不悲不喜，用了一個早上的時間。我們互相觀看。這首詩同樣也是寫個場景，觀看一朵花的感念和心理活動，思接千載心游萬仞。是詩人的內心的投射和對于投射的書寫。

定之蓮

觀看一朵蓮花

今生踏進隔世

馬蹄穩住流淌的罌粟

不見來者，人腦聯機實現多維時空

一朵未出世的蓮花

在母體的子宮里畫著水，畫著云

畫下眼前這一朵

用否定之舌

讀出“并蒂蓮”的意義，古生與培植

馴養是馬背上一道長鞭

是人機接口的電源線

從零到一，無限的設限

用否定之手

重置神與物的臨界點

清掃一個精神祭臺

獻上道破的死亡

不死，就是永生？

所有蓮花看一眼就足夠

這一朵卻要用一生來描述

繼續觀看一朵蓮花。想象這朵蓮花，想象她的前世今生，想象她的下一世，是否可以不經歷曾經的出生方式？比如，像人類的人腦聯機，可以實現多維時空；比如，將來蓮花的孕育萌生，可以在母體內，就可以具有神力，能夠畫水、畫云、畫現世眼前的樣子。這樣的詭異，像極了罌粟遍地之地，人類縱馬在這里撒歡。

科學是萬能的嗎，不無限無底線無邊界的嗎？“我”說出我的否定之言，比如這朵蓮的萌生，可以天然生成，也可以培植助長，也許自然和人工（智能）形同一朵并蒂蓮；正如馬的馴養靠的是馬鞭，人工（智能）的手段需要“電源線”，都實現了從零到一從無到有的飛躍。當人類對造物不再心存忌憚，對自然不在心存畏懼，無知無畏的人類就可以在自我毀滅的路上一路狂奔，神與物的邊界被打破，精神信仰的祭臺被清掃，他們宣布上帝之死，而他們追求自己的不死與永生。人可以不死嗎？不死就是永生嗎？這是值得追求的嗎？

久久，久久凝視這朵蓮，“我”想得太多，甚至需要一生的時間來琢磨蓮花所含的奧義。所有的蓮花都一樣，“我”只需觀看這一朵，想象她的來去，累世累劫以及前塵后世，她有答案，需要“我”一生來追尋。這首詩有一定難度，是為當下問題的發問和思考。如果人工智能（包括基因編輯）改變了萬物的孕育和生長方式，那么傳統的人和物，眾生萬物，可會在基因圖譜或進化旅途上迷失？

初 夏

初夏藕色

一只啼鳥越過自身

生長柔軟的聲音

遁詞上升而隱形

沒入叢林

禮香者不知反復清洗的雙手

生長蓮花

遇見，歡喜如水墨洇開

（你未曾到來，傾聽的人是誰）

一個落日正在變成丹頂鶴

變成大漠背面的江南

故人的信物

可以相贈，也可以相忘

如這若有若無的鳥鳴

琴弦、碑文和沉香

一場隔世的相逢

湖邊靜坐

無槳之舟

滿載細雨駛入空白的蓮花

初夏，寫季節，或在這個季節，某事某地，發生何事，想到何事。初夏的天色，是蓮藕色？看見了一只鳥，鳴叫著，飛過了“我”的頭頂（越過自身，也許是越過了詩人的頭頂而不是鳥越過了鳥自身），初夏令人愉悅，從而適合生長柔軟的聲音。

遮遮掩掩含糊其辭都消失了，隱形或者如鳥鳴沒入叢林深處。在佛前禮香者他們反反復復地清洗雙手（保持潔凈），而不知他們手其實能夠成為蓮花，他們的心也能生長蓮花般的成就。此時，在佛前的遇見（遇見一個更好的自己），法喜充滿，這歡喜遍滿全身，甚至更為廣大，如水墨洇開來，不斷不斷地擴展。（括號里的這句，“你”是誰？愛人還是知己？抑或亡人，本來念念都為未曾到來者而發心祈禱回向，“你”不曾到來，“我”的念念，誰聽到了呢？）

此時，落日，落日正變成丹頂鶴的樣子，栩栩生動，振翅欲飛；然后變成塞北江南的模樣，小橋流水而溫潤多情，但卻是在絢爛粗獷的大漠后面，有著豪放的底子。大漠，江南，這樣的落日之時，讓人想起故人，故人曾經贈“我”的信物，漸漸都已淡忘，彼此何妨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此時若有若無的鳥鳴間？相忘于浩蕩的天地間？如在古寺看到的琴弦、碑文和沉香，是怎樣的一種因緣，他們隔了一世或多世，在這里重逢？（并也將隕滅）

湖邊靜坐，胡思亂想，念頭紛紜如無槳之舟，小舟隨波逐流，在細雨中駛入蓮花，進入蓮花內部，這蓮花以全然的無染和內里的廣大虛空接納了“我”的寄托。

這是一首頗為晦澀的作品。拼接之后的還原，也只能捕捉詩人部分的碎片，情緒和念想的碎片。這樣的跳躍和跳躍的某種軌跡，確實有跡可循的。

觀滄海

日月落下，蒼涼水

在墨魚體內燃燒

夜光躍過星辰裸巖，踏滅

雪山盛開一朵梅花

清瘦的隱士臉龐，那琉璃

皮膚被嬰兒的眼神清洗

線條霸氣十足

使火焰折射一股時間沁冷

歷史器皿煮青梅

煮過酒

煮曹孟德的滄海

十萬個肉身

只一縷沒有重量的輕煙

十千次閃念

江山破壁而出

日月如新生

十百次殺生與放生

不過酒精兌水

灌入野物的快意

無形之手攥住的是什么

天快亮了，青青梅子

過河的石頭

還在水中緩緩移行

大海蒼涼，日月落下，落入大海之中，這熱量在水底墨魚體內燃燒；星河燦爛，星光越過星辰上裸露的巉巖照到地球上的雪山，雪山上剛還在盛開的梅花，在這星光下就暗淡了。

是誰在觀滄海？一位隱士，立于礁石，臉龐清癯，肌膚呈琉璃色，眼神如嬰兒（抱樸守真，專氣致柔似嬰兒，“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他健康自信，篝火火光投在身上反射海中，奔騰的時間仿佛也因此冷卻下來。

俱往矣。隱士的爐火中，他用有年頭的器皿煮青梅湯，也煮酒喝，此時用來煮一代豪杰文宗曹操看過的滄海，想象曹孟德英雄一世，雄霸天下，曹魏基業，十萬（百千萬）個肉身，都化作了一縷青煙，沒有重量，也沒有痕跡。

“我”一次次想到，江山代代無窮已，而日月每天都像是新生的；無論是江山還是豪杰都是如此的速朽，何況蕓蕓眾生？即使你十百次殺生與放生，對野物來講，也不過如酒精兌水，死死生生，不長記性，似是迷戀于這樣的生生不已。

眾生都為這無形之手所緊緊攥住了。這無形之手是誰？攥住的是什么？（隱士，觀滄海的隱士，請告訴我們），天快亮了，梅子青了，石頭（人人如同石子）過河，他在水中移動（是被沖刷，還是主動移動？）。這首詩能夠體現作者處理歷史和經典“影響”的能力。

午夜的雨

世間事物的存在

至今我不清楚

深夜海釣的我

與黎明時快步穿過叢林的我

會在哪一個路口重逢

或從此分開不再相認

回歸故鄉與漂在異地

哪一個在真實與恍惚之間

尋找內心的平衡

我一無所知

午夜冰涼的雨點

重重地敲打在身上

我想起離開潮州那一夜

雨也這么大，這么涼

再一次接受大雨

感到生活的不可說

打開存在之窗的灰色玻璃

有人側耳，有人轉身

背對內心的速度

半生出走，半生漂泊，真實與恍惚，失衡與平衡，人生一世所為何事？感慨良多。寫出來這樣的感喟：最為抒情而感傷的一節，“午夜冰涼的雨點/重重地敲打在身上/ 我想起離開潮州那一夜/ 雨也這么大，這么涼”，仿佛一個循環，一個輪回。曾經這么大的雨、這么涼的雨，打在自己的身上，那是倉皇離開家鄉之夜；如今又是一個這樣的雨夜，這樣的心情，棲棲遑遑，何嘗安心，也何曾心安。第三段寫得極為經典化，但也仍能讓人百感交集。這是詩人多擅長的筆法，只是不便常用，只要使用，就要適得其所。

最后一節，其實是提升了前三段的猶疑、自審和嘆息，詩人所做的自我撫慰，自我說服：接受所經歷的一切，承認這一些都是命運必然的也不可避免的饋贈，無論是苦是樂，是憂是懼，是榮是毀。都是命運，都是意志，都是必須，因此也都是“莊嚴”——不可說不可說的生命密碼和密意。存在的真相被封閉在密室，當打開這扇灰色玻璃遮蔽的窗戶，裸露生存和存在的真相，有人側目，有人轉身，不敢面對，仍做逃離。

一場水的內部

在石頭的內部聽見水

水的內部聽見風

風的內部聽見樹丫

冠頂落滿塵埃

塵埃的內部是你和我

低處，自上而下的陽光里

有瀑布飛流

瀑布的內部端坐眾佛陀

未隱身的人站在山下

幸存的水

每一場都應和內心的渴求

很有意思的一首詩。王小妮寫過《白紙的內部》，好像國外一位著名詩人，好像是阿多尼斯也寫過。王小妮是受影響，詩人是影響的影響。當然不是同題，只是同理。這首“內部”，詩人其實建構了一個想象的世界，也許是真正她的世界觀的視覺化意象化，她的世界是這樣的：石頭內部有水-水內部有風-風內部有樹-樹頂有塵埃-塵埃內部是你我等眾生（眾生形似塵埃，也如塵埃之多）-樹底陽光照下來，有瀑布飛流，瀑布的水流之內坐著眾多的佛陀（眾多的佛陀，佛陀為利益眾生故，因這一大因緣而來，一個佛陀就是教化一個娑婆世界，而眾佛陀呢？娑婆世界不過是瀑布飛流中的一個水滴）。這一切不過只是發生在一個石頭之內。

最后一節，可以接著說，也可以分開來說。接著說就是瀑布飛流飛泄到山下-站在山下的人領受到了這點點飛來的水滴（其實可能形成了雨）；分開來說，是詩人的詠志抒懷，她說她或她看到的人站在山下，等待著這半山石壁飛濺下來的水滴（幸存的水），每一陣水滴的落下，都似乎是迎合著恭敬者的虔誠心，也帶來一陣陣內心的感動。這首詩，可能是頗具幾分靈修意味了。

在阮雪芳的詩中，能讀到一種“當代性”。從而，對于她的詩歌解讀，筆者也嘗試能做到“當代性”的思維和眼光。所謂“當代性”，早就有批評家指出“首先而且主要指作品的現實感和時代感”，張偉棟更在《詩歌的政治性：總體性狀態中的主權問題》一文中，提到“詩歌是在總體性中實現存在、語言、主體和我們自身歷史之間的循環流通……是一種使得當下與過去、即將來臨的當下循環流通的通道”。從而詩歌批評也應該加入這種“循環流通”，構成“與一個時代最深刻的感知力與想象力之間所進行一場持續著的對話”（耿占春），也就是說詩歌批評也應當共享這種“當代性”。不妨說，詩歌批評的“當代性”實際上對本體論方法的一種追求和預期，這樣的本體批評，張桃洲借用了美國批評家桑塔格所說的“新感受力”，即“把藝術理解為對生活的一種拓展”，“反映了一種新的、更開放的看待我們這個世界以及世界中的萬物的方式”。

這樣的“當代性”“新感受力”，是阮雪芳的詩歌特點和總體面向，也是筆者嘗試解讀和對話的一種致思路徑。希望也能及物，而且有效。但這樣的闡釋，也畢竟只能是一種努力。

作者簡介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研究員，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