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是世上最可怕的瘋狂。這一切都是如此瘋狂,卻又如此正確?!?/strong>從《美麗新世界》到《使女的故事》,無數作家設想過反烏托邦社會的形貌,而在日本作家村田沙耶香眼中,最可怕的圖景莫過于“普通化”。她的小說《人間便利店》,描繪了單身女性惠子試圖“偽裝成普通人”的種種瘋狂嘗試,以及社會對人的規訓。憑借對社會邊緣人、諷刺現實和數字世界刻畫至深的反烏托邦小說,村田沙耶香成為“Z”世代讀者的偶像作家,拿下2016年日本文學界最高榮譽芥川獎,同年被《Vogue Japan》評為年度女性?!度碎g便利店》的成功助推了日本文學翻譯熱潮,為諸多女性作家鋪平了道路。今年4月,村田的小說《消滅世界》也被翻譯成英文在歐美出版,用詭異的設定構筑一個“無愛無性”的新社會,從另類角度探討獨身主義、厭女、家庭、虛構戀愛等現實社會問題。
▲日本作家村田沙耶香。
普通得怪異
上帝創造了亞當和夏娃,讓他們生活在伊甸園里,但兩人受到蛇的誘惑偷食禁果,被逐出樂園,最終成為人類的祖先——《圣經》的故事耳熟能詳,但在《消滅世界》中,這個故事被重新解讀。
▲村田沙耶香 多部作品被 翻譯為英 文出版,包括《消滅世界》《人間便利店》和《生命式》。
故事發生于未來的日本,老齡化和少子化危機已通過科學手段解決,幾乎所有人都會選擇通過人工授精來繁衍后代。清教徒式婚姻關系成為主流,人們普遍排斥性行為,而是在動漫角色身上投射欲望。主人公雨音是個特例,她的母親通過自然受孕生下了她,并從小向她灌輸“愛情”觀念。這讓她痛苦又矛盾:一方面,她感到自己是個異類,被嘲笑、被排斥;另一方面,她渴望愛情和真正的親密接觸,但又受困于社會所推崇的“干凈無性”家庭理念?!拔乙恢卑涯惝斪髯詈蟮南耐蕖.斊渌硕荚诨貧w天堂時,你是最后一個仍在做愛的人類?!庇暌舻囊粋€情人曾這樣描述她。在經歷兩段婚姻后,她和伴侶來到“實驗之城”。在這里,男性可以植入人工子宮,和女性一樣生子;夫妻關系不復存在,每個人都要成為“母親”,照料孩子;每個誕生在這里的孩子會被共同撫養長大,他們留著同樣的齊耳短發,穿著統一的白色服裝,對每個“母親”(無論男女)報以同樣的微笑——“平等、大同”,似乎已經在這里實現。而最終,雨音也不再是叛逆的夏娃,而是和伴侶一同在“天堂”生活下去——“男女如今皆相同,皆是為人類繁衍而存在的子宮。正確性的無聲音樂在我們頭頂回響,操控著我們。”
無論歸類為假設小說、平行世界還是科幻小說,《消滅世界》都成功地將讀者帶入一種令人不安的麻木狀態。它延續了村田作品中一貫的“瘋感”,將她長期關注的主題——順從、性與家庭——置于培養皿中,孵化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反烏托邦世界。又或者,這并不是那么科幻荒誕。當今世界,出生率下降和性活動減少已經成為常態,對于人造子宮的研究正在進行之中,《消滅世界》讓人不禁思考,當我們在嘗試利用科技推動生殖改革、性別平等的同時,是否最終會帶來反噬,造成如小說劇情般怪異扭曲的后果?《衛報》評價稱,村田摒棄了傳統的世界構建和瑣碎細節,聚焦于人物與社會沖突的切入點,“她的寫作充滿執念,對細微觀察有著令人驚嘆的敏銳度,能直擊人心”?!都~約時報》認為她通過荒誕的設定,提出了一個關于家庭結構和性別角色的深刻問題,讓人看到順從背后滋生的瘋狂。在導演川村誠看來,《消滅世界》并非科幻作品,而是“一面鏡子”,反映了日本社會現實,如“出生率下降、對戀愛和婚姻的漠不關心、性冷淡,以及與動漫角色建立戀愛關系”等熱門議題。他將這部小說改編為劇集,預計于2025年上映。“從根本上來說,這不是反烏托邦小說,雨音從未反抗政府,也不相信超越歷史的‘正確性’,她只想找到并接受自己所處的秩序?!?/strong>
“現實很難”
在《消滅世界》中,“實驗之城”位于日本千葉市,這里是主人公雨音的家鄉,也是村田長大的地方。她的父親是一名地方法官,母親是家庭主婦,有一個兄長,和大多數鄉下家庭一樣,他們家也秉持著傳統的婚戀觀——男人應承擔養家重任,兒子被寄予厚望,女子只需要嫁個好人家、照顧好家庭即可。村田的童年深受這種性別偏見影響,記得親戚們曾議論她是否“屁股大好生養”,而她也習慣性表現得順從。小學時,她開始將寫作當作救贖,將寫作描述為“在‘小說之神’統治的圣潔世界生活”。她初中時曾經因為遭到校園霸凌一度想要自殺,最終是寫作給了她活下去的動力。之后她開始精進寫作,嘗試創造自己的文風。她會不斷思考事物的本質,對各種不可思議行為提出疑問。“例如,殺人被視為禁忌,但如果是正當防衛或死刑,為何又被認為可以接受?我在孩童時期就察覺到這種模糊性?!彪S著她不斷創作新的故事,她渴望通過深刻質疑禁忌來探索真相?!懊看螌懝适?,都會感覺自己在一點點打破束縛我的固有觀念?!?/p>
大學時,村田開始在便利店兼職?!吧习嗟那耙惶焱砩希視榈诙煸缟狭幸环荽k事項清單。這感覺就像每天都有一個小截止日期,逐漸形成了一種節奏。沒有這種規律,我就會在虛幻的世界里無休止地沉溺?!贝逄锶绱嘶貞洝K龝牧璩績牲c寫作到早晨六點,八點到下午一點在便利店當值,下班后則去咖啡館繼續寫作。在創作時,她總是先在紙上畫下人物漫畫,構思他們的年齡、性別、發型和服裝,想象他們的童年經歷,然后記錄對話場景和完善故事設定?!叭绻以诳Х瑞^寫作,我會瞥見人們的真實情感,比如,一個男人對女性表現出可怕的輕蔑,或者有人在談論尋找婚姻伴侶的艱難歷程。我認為我無意識地將這些印象儲存在腦海中。當我開始寫作時,這些各種各樣的表情和內心感受的微小線索會被解凍,我感覺到它們融入了角色之中。”她從不提前設定小說的結尾,按她自己描述來說,會有一個“小說家村田”人格出現,提取“人類村田”的靈感,然后讓它們自由發展成故事?!八鼈冊趯懽鬟^程中不斷變化,就像化學反應一樣。我并不完全信任生活在人類社會中的’村田’。她只是用被印記和洗腦扭曲的視角看待事物。我仍然相信,通過我的故事,我正在前往那個我無法親眼所見的世界?!?/p>
▲2016年,荻原浩(左)憑借《海邊理發店》獲得直木獎,村田沙耶香(右)則憑借《人間便利店》獲得芥川獎。
在村田的大部分作品中,都貫穿著對愛的解讀以及對女性在社會中角色的探討。在她看來,婚姻是一種“綁架”,母性是一種“詛咒”,她的許多作品都試圖通過想象力來解決女性生物學宿命與人類繁衍需求的矛盾。起因源于大學時代的經歷?!坝腥烁嬖V我必須尋找一個有錢人結婚并考慮生孩子,我感到震驚。如果大學的意義僅此而已,那獲得學歷又有何意義?”村田在一次采訪中談到。當今日本已經和她童年時的社會大不相同,過去十年間,超300萬女性進入職場,超三分之二的女性在職工作,且整體受教育程度高于男性同行?;閼儆^也有所改變,創紀錄的68%的男女認為沒有必要結婚。即便如此,日本仍然是一個由男性牢牢掌控經濟和政治權力的社會,只有1%的公司高管、4%左右的董事會董事以及10%的日本下議院政客是女性。單身女性仍面臨困境,比如村田,每晚回家后與筆記本電腦和她稱之為“想象中的朋友”的動物們為伴,即便已經成為小有名氣的作家,依舊因為“難以滿足家人期望(成家)”而感到愧疚。“我以為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女人和男人會是平等的,但事實并非如此?!贝逄锔锌?。
村田仍覺得難以成為她所說的“普通地球人”。小時候,她“想融入人群,不想成為異類”,現在卻覺得“變正?!焙芸膳?。自開始寫作以來,她的所有作品都在試圖回答一個問題:什么是正常,什么是異常?“但隨著我不斷嘗試,這道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我開始認為,正常本身就是一種瘋狂?!彼加凶灾魃窠浭д{和眩暈癥,像《消滅世界》設定中的大多數人一樣迷戀“虛構性關系”(如想象和某個動漫男角色戀愛),也曾對某個男性編輯產生殺意(并因此寫下短篇散文《殺人的普通沖動》)。但對許多人而言,村田已然成為一位另類的女性主義偶像?!爱斀袢毡旧鐣惹行枰灾髁x?!彼f道,并形容當前社會為“地獄般的混亂”,“有人認為我筆下的世界是反烏托邦的,但很多人覺得現實比這更糟糕”。
內容來自《周末畫報》
撰文:瑙悟
編輯:清微
圖片:GE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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