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江蘇東海人,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供職于雜志社。著有《耶路撒冷》《北上》《王城如海》《跑步穿過中關村》《如果大雪封門》《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馮牧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等,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15年度中國青年領袖”。長篇小說《北上》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中宣部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2018中國好書”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日、西、意、俄、阿、韓、蒙等二十余種語言。
知道泗洪是在30年前,開始了解泗洪是20年前,去泗洪在兩年前。30年前我念大學,同學中有人來自泗洪,方知世上有這么個地方,距我老家幾百里地,方言卻和我們那里十分接近,我們用各自的家鄉話交流,沒絲毫障礙。后來寫小說,總拿運河做故事背景,由身邊流淌的京杭大運河而及隋唐運河,倒不是把隋唐運河也當背景,而是做案頭工作,從京杭大運河自然就到了隋唐運河,一個系列的嘛,由此開始了解一點泗洪。因為隋唐運河的一段,即汴水,經過泗洪,現在泗洪人還稱其為古汴河。這個“古”字不簡單。自吳王夫差開邗溝以來,因各種原因,各路運河紛紛改道,經常“此運河”非“彼運河”,但泗洪這段一直堅守,著實難得,加一個“古”字也當理直氣壯。至于終于來到泗洪,乃朋友之邀,來縣里“談文學”,來了發現是真好,遂以“談文學”之名又來了一次。
好在哪?一是方言、風物、習俗跟我老家很像,恍惚泗洪是故鄉。二還是古汴河,從知道泗洪與隋唐運河之關系至于如此,20年矣,我也算寫運河的老兵,對運河多少有點心得,古汴河于我不僅是興趣所在,早已經是心懷敬畏了。一條大河,1000多年里不挪窩地在同一片大地上流淌,行過漕船、官船,駛過民船、商船,破水而走的無數漁船、小舟和竹筏子,而今,那些船都煙消云散。在各類船只的出現、轉換和消失之間,浩蕩的時光如運河水一樣流淌。何為白駒過隙?何為世易時移?何為滄海桑田?此之謂也。時光流逝,而流水仍在,不由得讓人肅然起敬。我來泗洪正值盛夏,碧水清波,夾在兩岸豐茂的楊柳之間,有人在河道里游泳,有鴨子在水面嬉游,聒噪的蟬聲里,樹蔭下還有在昏昏欲睡的釣魚人。垂釣可消永晝,也是打發漫長夏日的好借口。三就是來談文學。我以為就是簡簡單單地談,談完了就走,不承想竟進入了一個浩大的鄉村文學教育工程里。說進入,是因為茲事體大,晏陽初一般的壯舉讓我感佩。如今,這個工程名之以“柳山鄉村大講堂”。在鄉村,在遼闊的曠野中間,辦起一座延請中國文學界知名人士來此開壇的大講堂,全中國也沒幾家吧。截至目前,來柳山講過課的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得主和大學教授,據悉已十數位。
我站過這個講臺。對很多開壇者來說,這可能是他們此生登臨過的最基層的講臺,講堂面對的是高岸與河流,講堂背后是野地和莊稼。聽眾應該也是身份最為復雜的一群人,有小學畢業,有初中畢業,有高中畢業,個別大學畢業的,多半是返鄉的學子和下基層的年輕干部。有農民,有個體戶,有打工人,有城里來的鄉村旅游者,我“談文學”那次,有一位當地打工中年特地從上海長途趕來,還有一位隔壁城市的文學愛好者,自駕來聽課。他們比大學課堂上的研究生聽得還認真。
關于水的收獲不只古汴河。今天的泗洪人,大概半數以上更在乎洪澤湖濕地,而非安靜的古運河。隋唐已遠,漕船也消失不見,自京杭大運河在隋唐運河基礎上裁彎取直以后,汴水逐漸因裁而廢,當年河上帆檣林立的盛景,泗洪人大約在夢里也想象不出來,倒是濕地一直莽莽蒼蒼地生長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我曾在濕地的對面游覽過洪澤湖,那里的洪澤湖歸另外一個縣轄管,湖水浩渺,碧波萬頃,連家船的漁民在水上升起裊裊炊煙。旁邊的專用航道里,一串串貨運船雄壯地駛過。而在洪澤湖的這一側,泗洪所轄的洪澤湖水在看不見的時光里退去,留下5萬公頃的濕地。5萬公頃到底有多大,我沒有概念,只覺得大、大、真大。游人可進入的,是已經打造成5A級景區核心區的濕地,單這核心區,占地也近8000畝。8000畝有多大我同樣沒概念,一會兒坐船,一會兒坐車,過一陣子又轉為騎自行車和步行,我只覺得一直穿行在浩浩蕩蕩的蘆葦叢中、杉木林間,還有荷花池的清幽香氣里。風吹蘆葦,如藏十萬伏兵;杉木挺拔,仿佛一排排守護濕地的衛兵;荷香一路緊跟,風送十里,荷葉田田其大如斗,總有些高挑俏麗的,撩人地將身子探至了人行道上。據說當年濕地里打過鬼子,打得日本人東西難辨、生死恍惚。這我相信,穿行在蘆葦叢中,堪稱九曲回腸,完全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地道戰。
這都是在城外。進了城更覺得來對了地方。我說恍惚泗洪是故鄉,果然。泗洪縣城南有一座古徐閣。實在是孤陋寡聞,我竟不知泗洪是徐姓的發源地古徐國舊址所在。史傳,距今4000年前,夏啟封伯益次子若木于徐,建立徐國,主要領地在今天山東境內,都城據說在曲阜附近。后來,周公之子伯禽到魯國就封。曲阜既為徐國的政治中心,伯禽來了,作為闖入者,自然招致反抗。反抗就要鎮壓,伯禽在周王室支持下,率軍討伐徐國,可憐大徐國被迫南下,遷到了今天泗洪縣境內。直到公元前512年徐國滅亡,除國君之一徐偃王之子一度將武原(今天的徐州市睢寧、邳州一帶)作為陪都外,江蘇泗洪一直都是徐國的都城。
原本來觀河、訪友、談文學,冷不丁成了尋根問祖。古徐閣主體建筑7層,高61.649米,意在象征古徐國的歷史跨越1649年,閣體墨黑,遠看甚是雄偉正大。大夏天,烈日高懸,把人能烤出油花來,我還是恭敬地沿漫長的臺階一步步登高而上,我的影子也跟著在臺階上長長短短地閃轉騰挪,如同是兩個人在同時攀爬。我感覺還有另一個自己,古徐國時的自己,或者是那時候的某個先祖,我們古今相會,聲氣相求,齊心協力登上了閣頂。
再大的太陽也擋不住高處的風。汗水淋漓,風涼如大水漫卷,身心為之一振。在21世紀20年代的泗洪縣城,61米不能算高,但足以助我視野開闊,思接千載。在燃燒著的縹緲的熱空氣里,我看到高樓林立、草木蔥蘢,看到河流壯闊、大地遼遠,看到行人在道路上奔走,莊稼在曠野里生長。我看一個叫泗洪的世界,我的影子在看我,那也是一個2000年前的祖先在看著他的子孫看世界。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文藝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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