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莎拉·布萊曼的名字如雷貫耳,就如同《日落大道》中她主演的人物在其黃金時代一樣輝煌。那是古典和流行渾然一體的一種潮流,體現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好萊塢音樂劇《音樂之聲》《西區(qū)故事》《窈窕淑女》,以及七十年代的搖滾歌劇《耶穌基督超級巨星》當中。到了八十年代,則有音樂劇的標志性人物安德魯·勞埃德·韋伯和他的巨作《貓》《歌劇魅影》。九十年代,《艾薇塔》之外,古典跨界熱潮一波又一波,三大男高音、莎拉·布萊曼、安德烈·波切利你方唱罷我登場。我還記得那時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事件就是三大男高音在故宮同臺演出了。
在這一歷史傳統(tǒng)當中,不光誕生了卡拉斯這樣的歌劇女王,還有芭芭拉·史翠珊、伊蓮·佩姬、蕾妮·弗萊明這些歌劇、音樂劇、流行音樂三棲明星。歌劇在這一潮流當中如此受歡迎,時不時連搖滾樂都要沾歌劇的光。皇后樂隊最出名的專輯就叫做《歌劇院之夜》。The Who樂隊更是名副其實的搖滾歌劇先驅,他們的專輯“Tommy”(1969) 和“Quadrophenia”(1973)無論在編排設計和故事連貫性上,都完整地體現了歌劇敘事的概念。
或者,甚至我們可以籠統(tǒng)地說,在一個卡帶時代,一張專輯總要有一個主題,而關聯(lián)這個主題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使一切獨立的歌曲都有某種歌劇或音樂劇式的內在連貫性。這會使一張專輯不再是某一個歌手的自我表達,而是一個叫做“故事”的更加豐富的東西。于是,個人獨特性和故事的一般性就在專輯當中被統(tǒng)一起來了。
怎么說呢,似乎每一個復古的潮流,都是一次回歸華麗的時刻。因為崇古本身并不僅僅意味著懷舊,而是將傳統(tǒng)當中那些本就復雜、因復雜而富足、因富足而倍顯高貴的東西拿出來作為資源,以展示一種尊榮。就好像美式咖啡從來無法比擬espresso,前者摻水太多,就變得有些類似于清教徒式的寡淡,后者卻是濃郁、豐滿且富足的。歌劇是音樂劇和這一類流行音樂的開端。就如同粵劇是香港流行音樂的開端,并呼應出汪明荃、梅艷芳、張國榮這些名字。因為有了一個叫做戲曲的功底,他們演繹起流行音樂都是豐富且有故事的。
我懷著這樣的執(zhí)念,從杭州趕赴上海北外灘,因為,莎拉·布萊曼帶著這種痕跡來了。
在《日落大道》一開始,我以為這是衰老的證明——既是我人到中年、日趨懷舊,也因為觀眾的耳朵里聽到了一個年老的聲音,她的斷句方式、喘息和細節(jié)處理都是老嫗式的,這種聲音既為生理所無法掩飾,也是那個時代風格的展演。但是,還來不及慨嘆歲月的無情,我就發(fā)現,這個形象是如何貼切于《日落大道》這部音樂劇中女主人公的形象——一個再也無法翻紅的昔日巨星沉醉在自己從未過時的幻境里。
這幾乎都不再需要表演,莎拉·布萊曼只需要去展現自己最熟悉的那種老派作風,并一想到當前音樂市場再也無法回歸到上世紀的盛況,她就可以對劇中女主角感同身受,并輕松而真誠地完成這一形象的塑造。這是一種條件反射式的本能。
莎拉·布萊曼可以不那么痕跡明顯地體現她的衰老嗎?當然可以,在她的其他音樂會中,她的聲音依然空靈,倘若要刻意掩飾疲態(tài),她盡可以使用一些技巧,來減弱衰老有可能泄露于表達的那些身體秘密。然而,她沒有選擇一個年輕的角色去詮釋,沒有像她所飾演的《日落大道》當中的諾瑪那樣,不顧自己已經不再年輕的事實,硬要去飾演16歲少女莎樂美。
莎拉·布萊曼選擇了一個與她境遇最接近的角色——一個年屆五十的女明星,去展示她的狀態(tài)。于是,莎拉·布萊曼所飾演的諾瑪,就成了一種隱喻,一種關于衰老的敘事雙重性,把主題和她自己都深化了。以至于,當她演繹第一幕“with one look”的選段時,你會立刻陷入過去的榮光:那樣自信,但只有“哀”榮。這是記憶的招魂術。就像《貓》里的《memory》,韋伯最拿手的就是用音樂表達懷舊了。
這是莎拉·布萊曼在此劇中的第一個重要選段,這個人物形象立刻被她的個性化演繹凸顯了。所有人在她的面前都黯然失色,因為她是攜帶著歷史來的。那么多技巧都是歷史的痕跡,古老到可以通過考證寫出一本一本有關音樂劇的書。而她的衰老令這些知識成了一個活標本,一種時間殘酷性的證明。
上半場就被這個選段奠定了基調,莎拉·布萊曼成了定海神針般的存在。她的演繹帶來了死亡的壓力,將生命籠罩在衰老當中。而這正好就是這出音樂劇的主要情節(jié)——一個過氣女明星期待利用金錢留住年輕人的愛情,并且,她還如此狂熱、神經質,卻又意外地堅定。至于下半場,那段片場的吟唱“As if we never said goodbye”,則會讓你在黑暗當中忍不住顫抖,眼淚就這樣流了出來。一個曾經的萬世巨星,回到了離開太久的舞臺,這一切是那樣熟悉又陌生。她感到害怕,又似乎被激發(fā)了斗志。或者不能說她的斗志是被激發(fā)的。她的斗志一直都在,只是到了這一刻,這個斗志的目標才顯得如此具體和真實了。尤其是當舞臺的唯一一束大燈照耀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周圍一片黑暗,她!是這個舞臺唯一的焦點。她因而更感覺到了一種似曾相識,那些過往的歲月又都回來了。偉大的演員諾瑪沒有被遺忘!可是,作為臺下觀眾的你是再清楚不過了,她永遠也無法重返舞臺。
這幾乎就是最高超的表演。它的標準不在于演員意識到了什么,而去展現什么。恰恰相反,要展示最大的悲劇,是要展示一個人不知道他最大的悲劇是什么。問題在于,作為演員,需要在明明知道一切劇情,并深入地研究過角色之后,才開始表演。這種對角色的了解在此刻就成了一種障礙,使他很難假裝他什么都不知道。可莎拉·布萊曼的表演做到了。她把注意力放在了用生命去與命運對抗。那樣衰老的、不濟的聲音,在喘息當中去戰(zhàn)斗,使一種力有不逮的現實更加無奈地暴露出來。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在一個叫做《日落大道》的經典劇目中,莎拉·布萊曼決定暴露她的衰老。以一種本能的方式,在極端條件下,讓生命的瑕疵自然反映出來。
沒有比這更偉大的藝術表演了——通過燃燒自己和丑化自己來實現一種藝術升華,且這還不僅僅是丑化這一表演行為在操作層面上的簡單化處理。在一般情況下,丑化是一種掩飾,被掩飾的恰好不那么丑,演員在這里是安全的,因為他無須暴露他自己的局限。甚至恰恰相反,他可以有恃無恐地去“表演”一種異己。即便他的表演不好,這也是值得原諒的,誰又能完完全全變成別人呢。倘若他竟成功地詮釋了一個無懈可擊的他者形象,那他的表演簡直可以稱得上無與倫比了。我們會把這世上所有的贊美都給他,因為他令自我成了那個不是他自己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表演成了一種單純的職業(yè)行為,或者甚至是一種倫理行為,越是惟妙惟肖,就越是體現演員的演技和克己的素養(yǎng),他通過掩飾自身達到一種假裝的藝術。但真正高超的藝術家不是自我克制,而是忘我的。假如他自身的缺陷可以造就或升華角色,他會義無反顧地去做。莎拉·布萊曼就是這樣偉大的藝術家,她將自己的衰老變成了一出戲劇。令衰老成為一種創(chuàng)造,似乎衰老也在這種信念下被升華為一種神圣。她主演的這一版《日落大道》,因為有意識地突出了衰老本身,也成為這部優(yōu)秀音樂劇眾多版本當中,最好的版本。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