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如同帝國的太陽,但秦始皇仍無法避免被凝視。
劉邦到咸陽,見到秦始皇出行的排場,感嘆道:“大丈夫當如此!”秦始皇游會稽,渡浙江,項羽見到如此盛大的場面,也動了取而代之的念頭。
后來,皇權成了不可直視之物,再難有人像劉邦、項羽一樣輕易生出僭越之心。每當皇帝出行時,人們的灼灼目光紛紛看向了車駕上的另一個人。
武帝朝,金日磾“出則驂乘,入侍左右”,霍光“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宣帝朝,杜延年“出即奉駕,入給事中”,張彭祖“出常參乘,號為愛幸”。元帝朝,史丹“出常驂乘,甚有寵”。哀帝朝,董賢“出則驂乘,入御左右”。……
與皇帝同車輦,意味著權勢滔天。此時,人們可能會想:皇帝身旁的那個人,可否取而代之?
▲【明】劉俊:《漢殿論功圖》。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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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天下人來說,皇帝制度的確立,究竟有何意義?
庶民百姓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葬于斯,生活中接觸的人,要么是家人,要么是鄰里。圈子不會太廣,無論是婚姻,還是出行,基本不出縣境。成年男性要外出服兵役和徭役,遠赴邊塞或是都城,通常也就一年。小吏多在本地任職,少部分人能夠出差公干,極少數人能夠升至二百石,脫離鄉里在全國游宦。除此之外,人們見識世界的機會并不多。
劉邦是熟人社會的一個異類。他做過張耳的賓客,云游四方;去咸陽服徭役,見到了秦始皇;任亭長時,押送罪犯到驪山。像他這樣能夠跳出鄉里的人,在社會中占比極其微小,比如長吏、博士、太學生、大商人、游俠等。這些人占據了史書幾乎所有的篇章。
戰國以來,官僚制產生,郡縣制逐步完善,人們與陌生世界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某種聯系。墨家講兼愛,儒家講仁義,法家講法,道家講道,都是在給一個全新的世界提供解法。
帝制建立后,絕大多數的臣下和百姓,皇帝終其一生也不會認識,但他們之間天然擁有了一層上下級的關系。盡管庶民“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一旦被貼上“民”的標簽,就變成人格化的賦稅和力役,正所謂“見萬民碌碌,猶群羊聚豬,皆可以竿而驅之”。歷史之中不乏“民貴”“民本”的論調,但難掩君民關系空洞、疏離的本質——它就像一個巨大的泡沫,雖一觸可破,卻總是壓得人喘不過氣。
秦帝國的失敗,也說明了這一點。齊地有齊俗,楚地有楚俗,晉地有晉俗,對關東人士而言,在后世看來相當成熟的秦法是一種違反人性的東西。成為“秦民”,意味著要橫跨千里跑到關中或者邊塞輸租服役,如此,誰會想成為帝國的一分子?
漢武帝時期,朝廷對外用兵、興建宮室的規模,比秦朝更大,時間也更長,關東百姓付出的代價也比秦朝更重,卻未激起秦末那樣強烈的反抗。中間經過了一百多年,百姓似乎已將“民”的身份默默忍受下來,融入到帝國秩序之中。是他們不懂得反抗嗎?倒不如說,由于他們處于封閉社會,相互隔離,難以形成合力,才會被區區一個皇帝、一群官吏給輕易統治了。
▲漢武帝畫像。圖源:網絡
反過來,皇帝要做的就是控制或籠絡那些能夠跳出鄉里的人。劉邦建國后,“徙豪杰諸侯強族于京師”,此后百余年間,漢朝堅決執行這一政策,如“徙郡國豪杰及貲三百萬以上于茂陵”,“徙郡國吏民豪杰于茂陵、云陵”,“徙郡國豪杰任俠及有耐罪以上”,“募郡國吏民貲百萬以上徙茂陵”等。
元朔二年(前127),漢武帝想要強遷富豪,家境貧寒的郭解也在名單之中。此人任俠殺人,雖不富有,但影響力極大。他入關之后,關中人士紛紛與之交往。漢武帝很快對其動手,捉拿郭解,有人為其求情,御史大夫公孫弘說道:“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于解殺之。”
手下殺了人,郭解不知情,這比他親自殺人危害更大。公孫弘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這意味著郭解的聲望已經大得嚇人,做任何事情都不必他親自出馬,甚至不必讓他知道。往深了想,如此權威恐怕比得上皇帝了吧?
此話一出,郭解非死不可。
與此同時,形形色色的豪族大姓涌入關中,成為維護體制的力量。齊國貴族田氏就分化出好幾個大家族。比如漢武帝晚年的丞相田千秋,其先祖于漢初徙居長陵。再如田氏改作法氏,“齊襄王法章之后。秦滅齊,子孫不敢稱田姓,故以法為氏。宣帝時,徙三輔,世為二千石”。漢末的第五倫本為田氏后裔,由于田氏遷徙的次數實在太多,竟然以遷徙的次第為姓氏。那時,第五倫家族已是京兆郡大姓了。最諷刺的一個例子是,霍光幕僚田延年的先祖乃是漢帝國徙陵政策的“受害者”,而他本人卻成長為一介酷吏,專事打擊地方豪強。
只有處于帝國秩序之外的地方精英,才是真正的“關東余孽”。
既然帝國體制不可抗衡,如何才能破除這種疏離、空洞的關系?答案還是熟人社會那一套。國家雖然能榨取民脂民膏,但對鄉里的控制是有限的,各地的“風俗”依然在發揮作用。每個王朝末期都有一種積重難返的無力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鄉里私情侵蝕了統治。而跳出鄉里的人,多半精通人際交往的種種規則——請客吃飯、迎來送往、相互扶持。當他們進入陌生世界,自然會將人情攜帶進去,以抵抗冷冰冰的律令、制度和禮儀。
皇帝其實也想從帝國體制中逃逸出去。即便每個天子都自詡為天下的、公家的化身,但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他們生活在深宮之中,脫離現實,見過的大臣不會太多。正月的元會、朔望的朝見,都是程式化的流程。兄弟因儲位之爭相互防備,只有母家和妻黨可以親近。對皇帝而言,最悲哀的,不是感情促使關系得以穩固,而是穩固的關系培養了感情。
不過,皇帝既然是權力的頂點,世上大部分的私情與私愛都將向他涌去。他的每一個私心,都極大地影響了歷史的走向,比如侍從之臣成為決策首腦,比如宦官、外戚被重用。
而廣大的“民”,為了不淪為豬和羊,只能拼命向上位者獻寵。史書里幾乎全是爭寵的描寫,無論出身、性別、職位。事實上,能在史書上留下姓名的人,基本都是幸運者。很多人走出了鄉里,卻未能爬到高位,等不及史書的一筆,人生就已經戛然而止了。
湖北隨州孔家坡漢墓出土的《日書》里有“居官圖”。居官圖相當于當官指南,用來預測官吏前路的吉兇。當官就像爬金字塔,有升有降,如官運不順,“一曰除(免職),二曰貲(罰錢),三曰耐(輕刑),四曰刑(重刑),五曰死”;如官途亨通,“一曰進大取,二曰多前毋□,三曰□□□,四曰深入多取,五曰臣代其主”。
西北烽燧遺址出土了一封漢代的私人信件。寫信者是一個名叫孫賞的小吏,寫給他的長官宋巨卿。信中內容大致為,他因左右有事,不能到舍中問候長官的起居;隨后長官接待府君,他又因病不能去,故請求長官諒解。
敦煌漢簡里也有一封信。一個叫“政”的人,在定襄郡(今內蒙古呼和浩特附近)任職,寫信到敦煌,要一位名叫幼卿的官員照顧自己過去的同事王子方。政還在信中大倒苦水:任職五年多,沒能升遷,“道里遠辟,回往來希,官薄身賤,書不通”。多半是因為交通不便,與官場中人聯系太少,才不能升遷。
即便在偏遠的地方,人們仍在反復練習溝通的本領,巴結著長官,積累著人脈。他們相信有一天機遇降臨,自己可以走上朝堂,幸運的話,還能成為皇帝身邊的那個人。這份愿望,讓無數人在漂浮的帝國幻象中找到了立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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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元二年(前87),漢武帝突染重病,不得不于生命垂危之際,立年僅八歲的幼子劉弗陵為太子,令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田千秋五位大臣鼎力輔佐。
武帝之死僅僅過了六年,朝廷召集了各地賢良、文學,“問民所疾苦”。六十多位基層儒生痛斥武帝政治,他們認為:武帝即位后,開疆拓土,用兵四夷,勞民傷財;隨后引發財政危機,“興利之臣”應運而生,為朝廷開辟財源;然而“興利”活動攪亂民生,造成社會動蕩,武帝于是起用酷吏,以嚴刑峻法鎮壓百姓。
以桑弘羊為首的公卿極力為漢武帝辯護。桑弘羊是武帝親信,他不可能認為開邊、興利有任何錯誤。這場會議看得見的成果僅僅是罷除關內鐵官及酒類專賣。
▲桑弘羊畫像。圖源:網絡
正史記載,漢武帝晚年曾頒布《輪臺詔》,公開承認錯誤,宣稱“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很多人認為,這是漢武帝晚年悔過、改弦更張的標志。事實上,武帝只是推遲了征服匈奴的時間,放慢了經營西域的節奏,讓百姓喘上一口氣。武帝去世當年,聽聞長安監獄有天子氣,就將里面的犯人,不論罪過輕重,一律處決。這些屠殺正是酷吏政治的繼續。如果武帝真的悔過了,鹽鐵會議根本沒有召開的必要。
鹽鐵會議是在另一個權臣霍光的授意下進行的,但這并不意味霍光與桑弘羊之間有多大的政見分歧。正如歷史反復上演的那樣,靠近權力中心的人為爭奪或維持皇帝的恩寵,往往相互猜忌爭斗,甚至你死我活地廝殺,難以構成一個穩定的集團。
武帝托孤沒多久,金日磾便去世。田千秋只求明哲保身,對政務不肯多言。此后,霍光與上官桀、桑弘羊之間展開了權力角逐。上官桀本是霍光的姻親,昭帝即位后,每當霍光休沐時,上官桀“輒入代光決事”。興許是體驗到了權力的快感,上官桀的野心開始膨脹。他聯合昭帝的姐姐鄂邑長公主,冊立自己的孫女為皇后。另一邊,七十多歲的桑弘羊為自己的后輩謀官,屢屢被霍光拒絕,從而產生了怨恨。最后,兩人合作,彈劾霍光,甚至還要推翻信任霍光的漢昭帝,結果雙雙斃命。
霍光未能專政之前,行政頗為寬仁,又是減田租,又是息馬政,又是發動鹽鐵會議。匈奴屢屢進犯,霍光只是采取有限的反擊。
元鳳三年(前78),匈奴擊烏桓。應是疲竭的民力得到了恢復,霍光“欲發兵邀擊之”。護軍都尉趙充國表示反對,他認為蠻夷自相攻擊,本是好事,主動出兵,乃是招惹生事。霍光不聽,派遣范明友率軍出遼東,臨行前告誡明友,“兵不空出”,如果追不上匈奴,便擊烏桓。匈奴聽聞漢朝出兵,果斷撤退,范明友改擊烏桓,取得大勝。
此事之后,“開邊”的風氣刮回了朝堂。宣帝本始二年(前72),朝廷派遣田廣明、范明友、趙充國等五將軍率十六萬余騎兵,輔以烏孫五萬騎兵,共擊匈奴。就人數而言,出征將士超過了元狩四年衛青、霍去病的遠征;從里程上看,各路出塞二千余里,可謂是深入漠北。這不正是桑弘羊在鹽鐵會議上高呼的“一舉則匈奴震懼,中外釋備”嗎?
然而,這次遠征的結果出人意料。匈奴聽聞漢兵大出,不敢迎擊,四處逃散,五路漢軍鮮有斬獲,反倒是烏孫騎兵獲三萬九千余級,搶得各種牲畜七十余萬頭。
既然要“開邊”,便不可能廢“興利”。因此,哪怕賢良、文學攻擊鹽鐵、均輸等最力,霍光基本沿用不改。
“開邊”“興利”皆存,民生不可能好,嚴刑峻法也不能免。霍光誅殺桑弘羊之后,桑弘羊之子桑遷逃跑,曾在父親舊下屬侯史吳家中留宿。后來,桑遷被捕后處死,侯史吳自首入獄。適逢大赦,廷尉王平與少府徐仁都認為侯史吳罪過不大,赦免其罪。但有人認為侯史吳是包藏謀反者,乃重罪,不能赦,順便彈劾王平與徐仁。徐仁是丞相田千秋女婿,因此田千秋多次為侯史吳開脫,還召九卿、博士討論此案。眾人畏懼霍光威嚴,認為侯史吳不能赦。
此時,田千秋的相位岌岌可危,稍有不慎,又要發生一場血案。霍光幕僚杜延年勸說道,百姓多言治獄嚴苛,官吏殘忍毒辣,今天丞相所議又是獄事,如果這事也連及丞相,恐不合眾心,一旦流言四起,將軍恐怕會喪失名譽于天下。最后,霍光沒有動田千秋,卻將王平與徐仁二人處死。
▲霍光畫像。圖源:網絡
既然漢武帝的事業還在繼續,那么鹽鐵會議上疾呼的儒生注定得不到重用。霍去病的孫子霍山曾回憶道:“諸儒生多窶人子,遠客饑寒,喜妄說狂言,不避忌諱,大將軍(霍光)常讎之。”這才是霍光內心深處的真正態度,與桑弘羊對賢良、文學的譏諷如出一轍。
參加鹽鐵會議的儒生大多埋沒無聞,唯一一個在歷史上留下確鑿印跡的賢良是魏相,他在漢昭帝時一度升為河南太守,后被霍光找機會下獄,遇到大赦被放出來,直到宣帝朝才迎來轉機。
霍光誅殺上官桀之后,為加強戒備,要求拜訪者露出身體,除去武器,接受搜身,并由兩個侍衛挾持進見。儒生蕭望之前來拜訪,不肯受此擺布,自行出閣,說:“不愿見。”霍光知道后,吩咐侍衛不要為難。蕭望之來到霍光面前,勸誡道,現在來見您的士子都要如此對待,這恐怕不是周公吐脯之禮節。后來,有大臣推舉一些名氣很大的儒生,霍光唯獨不任用蕭望之。
蕭望之言及周公,頗有深意。漢武帝托孤時,曾對霍光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可是,“周公”又怎么會將儒生拒之門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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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我們非常熟悉的歷史大事。然而,后世長期掌握話語霸權的儒生,在西漢前中期只是皇帝蓄養的“俳優”,只有少數人通過獻媚的方式接近了權力核心。
武帝統治期間,共有12位丞相。其中3人屬于外戚或劉姓皇族,6人屬于高官或開國功臣后代。另外三人的身世就沒有那么顯赫了。一個是李蔡(李廣堂弟),以軍功起家。一個是田千秋,曾為高寢郎,供奉高祖陵寢,憑借一紙奏章,提升為九卿之一的大鴻臚。
第三個就是儒生公孫弘。他算是真正的平步青云,60歲通過察舉制進入政壇,70歲第二次擔任博士,77歲拜相。
這樣的故事并沒有在武帝朝再次上演,縱橫官場主要看的是父輩、軍功和財富。同為官場底層,刀筆吏也要比儒生更容易升遷。
《史記?儒林列傳》記載,公孫弘曾向漢武帝提議,為政者要用禮樂教化百姓,應大力招納博士弟子,通曉一種經學以上者可補文學掌故,成績優異者可為郎中。武帝同意,“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
▲公孫弘。圖源:影視劇照
然而,現實與司馬遷的結論大相徑庭。武帝一朝,僅有兒寬一人通過太學入仕,擔任掌故,后官至御史大夫。細究起來,兒寬完成學業后獲得廷尉史之職,并不受重用,被派去北地管理畜牧多年。后來,兒寬的上司張湯看中他起草奏章的能力,將其舉薦給漢武帝,兒寬才得到升遷。一個人如果只靠自己在經書上的學識,恐怕難以在官場上走得很遠。仕宦成功靠的是人脈和行政能力,而非教育背景,太學只是一張極為普通的入場券。
不難想象,有些人讀了《儒林列傳》,興奮地走入官場,期待著一個光輝的未來,結果卻要面對慘烈的競爭、權貴的俯視,四處碰壁,一生蹉跎。但恰恰因為這樣的歷史敘述,使得廣大儒生擁有成為一個群體的可能,只要他們合力奮斗,確實能夠實現《史記》里描述的美好畫面。
儒生向來不團結。公孫弘排擠另一位大儒董仲舒,董仲舒則指責他“從諛”。一次,董仲舒寫了一篇《災異之記》,宣揚天降災異是給君主警示,主父偃將其偷走,然后呈給漢武帝。當時恰逢遼東高廟發生火災,武帝大怒,讓學者討論這篇文章,眾人都表示此文暗含諷刺意味。董仲舒的弟子呂步舒在不知道作者是誰的情況下,公開說作者“下愚”。于是,董仲舒被判死罪,后被赦免。——可見,所謂孔子門徒并無儒家的意識,一心想著如何討好君王。
《史記》里的美好愿景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武帝晚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巫蠱之禍,朝廷迎來了高層大洗牌,制造了一個巨大的權力真空。我們不妨來列舉高層被殺者:丞相公孫賀、太仆公孫敬聲、京兆尹于己衍、丞相劉屈氂、貳師將軍李廣利、御史大夫商丘成、太常酈終根、大鴻臚戴仁……此外,還有11位不在朝任職的侯爵被處死。
一場巫蠱大戲,殺得血流成河,但等到烽煙散盡,已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昭宣時代,越來越多出身普通的人進入高層,新的精英占據了金字塔頂端。
最早的贏家是霍光。他欲維持自己的權勢,不能光靠鐵腕,也需要合法性,而儒學經典里有數不清的成例可以為其辯護。始元五年(前82),有人假冒衛太子,來到皇宮北闕。京城一時人心浮動,圍觀者多達數萬人。京兆尹雋不疑到來之后,立刻逮捕此人。有人說,此人是不是衛太子尚未可知,先等等看吧。雋不疑援引《春秋》,說太子得罪先帝,逃亡在外而沒有接受處死,乃是罪人。霍光聽聞后,非常贊賞雋不疑,說道:“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于大誼。”
漢昭帝去世后,霍光擁立昌邑王劉賀。劉賀不愿做傀儡,霍光只能想辦法將其廢黜。一日,儒生夏侯勝攔住了劉賀車駕,勸諫道:“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但劉賀竟然感受不到周遭的危險,也理解不了夏侯勝話外的提醒之意,只是將其斥為“妖言”,并將夏侯勝逮捕治罪。此事令霍光大驚,“益重經術士”。
不過,觀霍光的用人,儒生基本上不占優勢,高層中尤其少儒生。漢昭帝統治的13年間,只有一位儒生進入高層官員之列。
廢劉賀后,霍光立劉病已為皇帝,是為漢宣帝。劉病已是衛太子之孫,因巫蠱之禍下獄。望氣者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武帝下令將獄中所有人犯一律處死,使者到了監獄,卻發現大門緊閉。廷尉右監丙吉拒不開門,說:“皇曾孫在,他人亡辜死者猶不可,況親曾孫乎?”武帝聽此言,竟然醒悟,宣布大赦天下。霍光廢劉賀后,丙吉贊揚劉病已,稱其“通經術,有美材,行安而節和”,是第一位公開建言劉病已繼承皇位的大臣。
▲丙吉畫像。圖源:網絡
當高層不斷援引儒家經典為自己造勢,大批的儒生自然而然進入官場。再加之漢宣帝生長于民間,朝中毫無勢力,只能仰仗一些出身卑微的人。因此,宣帝統治的25年間,有12位儒生成為朝廷重臣。
霍光死后,霍氏未倒,但儒生開始醞釀反擊。時任御史大夫的魏相先聲奪人,主張對霍氏子孫要“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之后,魏相又指控說,尚書官員竟然可以先皇帝一步閱奏章,如果奏章的內容不當,就擱置起來不上報,這番言論直指領尚書事霍山。宣帝聽從魏相的建議,削奪了霍家的權柄。
地節三年(前67),蕭望之上書,借京師下大雹子一事,控訴“大臣任政,一姓擅勢”。蕭望之上書后,“歲中三遷,官至二千石”。
地節四年(前66),魏相升為丞相,“盡變異大將軍時法令,以公田賦與貧民,發揚大將軍過失”,使得霍氏對他又怨又懼,最終鋌而走險,企圖謀逆,結果事敗被族誅。
自戰國以來,儒生便開始擁抱世界的劇變。對于君民關系,他們要比百姓多一些想象力:庶民無法自我管理,因此要分貴賤,君主由此而生。同時,他們十分追求秩序:皇帝雖凌駕于眾人之上,卻大不過王道正義。這就是儒生的信條。
然而,多年被壓抑的歷史讓儒生們愈發確定一件事:大多數皇帝都是庸人,英明之主鳳毛麟角。要實現王道,皇帝必須親賢臣、遠小人。
等到他們真正取得權勢,便會把皇帝的身側變成一個你死我活的戰場,容不得私情的存在。本質而言,就是儒生群體想要壟斷皇帝身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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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宣帝不是一個守文的皇帝。
史書上說,“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太子(即元帝)認為他“持刑太深”,勸他“用儒生”,宣帝勃然大怒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話語中充斥著對腐儒的反感。說完,宣帝不由得感慨:“亂我家者,太子也。”這幾乎是漢武帝與衛太子關系的翻版。不同的是,武帝晚年不惜興大獄以易儲,宣帝雖動過這樣的念頭,卻沒有付諸行動。
宣帝初即位時,想要為漢武帝歌功頌德,準備設“廟樂”。群臣紛紛附和,獨有儒生夏侯勝表示反對。他說:“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亡德澤于民,不宜為立廟樂。”最終,宣帝將夏侯勝下獄。
宣帝說自己“夙夜惟念孝武皇帝躬履仁義”,恐怕是言不由衷之詞。僅巫蠱之禍便株連數萬人性命,自己作為皇曾孫,也險些喪命,漢武帝怎能稱得上“躬履仁義”呢?然而,宣帝是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所作所為必然要服務于現實。抬高漢武帝的地位,是為了強調自身的正統性,伸張衰落已久的皇權。
霍光死后,宣帝親政,繼續武帝的事業。地節二年(前68),宣帝派遣侍郎鄭吉,發西域諸國兵萬余人及屯田漢兵1500人,討伐車師,將其降服。神爵二年(前60),匈奴日逐王帶數萬人向鄭吉投降,鄭吉率五萬人馬迎接,護送日逐王來到長安。后來,宣帝任命鄭吉為西域都護,史書稱“漢之號令班西域矣,始自張騫而成于鄭吉”。
甘露三年(前51),呼韓邪單于來到長安,向漢朝稱臣,“匈奴遂定”。漢武帝當年的期望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另一邊,儒生們正在努力提高自己的影響力。魏相與漢宣帝的恩主丙吉十分交好,他被霍光打壓時,丙吉曾給他寫信稱,朝廷知道你的才干,將要起用你。魏相任御史大夫時,將蕭望之收為下屬,并舉薦他做大行治禮丞。
蕭望之熟讀儒學經典,辦事穩重,兼有論辯之才,宣帝認為他有當丞相的素質,決定考察一下他的能力,于是將蕭望之左遷為左馮翊。蕭望之覺得自己被貶了官,提出辭職,宣帝為安撫他,派人傳口諭說,你之前擔任平原太守的時間太短,所以讓你在三輔試一試,并非聽到什么風言風語將你貶官。
宣帝治國有一個特點,特別喜歡提拔恪盡職守、政績突出的官員,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宣帝朝的重臣許多都有豐富的地方行政經驗。蕭望之任左馮翊三年,京師人人稱頌,隨即升為大鴻臚。
良吏治國還有一個特例。精通律法的小吏黃霸曾支持夏侯勝,被牽連下獄。在獄中,黃霸想向夏侯勝學習經術,夏侯勝說自己犯了死罪,拒絕了。黃霸引用《論語》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夏侯勝頗為動容,于是教他學習《尚書》。后來,夏侯勝出獄做官,向宣帝舉薦黃霸,宣帝便任命黃霸為揚州太守。黃霸歷任揚州、潁川等地,政績出色,為天下第一,可是只要在京師當官,就頻頻犯錯。黃霸雖被提拔進高層,卻落得一個“長于治民,不善為相”的名聲。
以上種種史實說明,儒生要么通過政治投機嶄露頭角,要么憑借行政才能脫穎而出,一旦身居要職,便開始傳播儒家學說,并為其他儒生提供政治便利。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儒生其實不比“小人”高貴多少。他們是被統治的眾生中的一員,卻自視甚高;異口同聲說著王道夢想,具體到個人,則廣泛利用關系、謀求私情。希望超越帝國,又無法脫離其中,最后化作兩千多年專制歷史的養料。
魏相在擔任宰相期間,努力向宣帝灌輸一個道理:災異與國家命運是息息相關的。他命令自己的下屬,出差公干時,盡力收集各地的奇聞異事,比如賊寇作亂或風雨災變。要知道,儒生掌握經典,也就是擁有災異的解釋權。理論上,老天的權柄越大,儒生的地位就越高。
▲魏相畫像。圖源:網絡
魏相之后,丙吉繼任丞相。他雖不是儒生,但熱愛儒學。丙吉一次外出,遇到有人在街上斗毆,死傷橫道,但他不聞不問。過了一會兒,遇到一個農夫,見其耕牛氣喘吁吁,疲憊不堪,熱得伸出了舌頭。丙吉特地停下車子,派手下詢問此牛在路上走了多久。下屬不解,詢問原因。丙吉回答道,百姓斗毆,有長安令、京兆尹來處理,我作為丞相只用考察他們的成績;此時正值春天,牛卻熱得氣喘吁吁,說明氣候不符合節令,這是影響天下的大事,身為丞相,必須過問。——可以看出,災異說已經在高層普及。
宣帝也非常吃這一套。他屢屢發布詔書,說自己不通儒家經典,昧于天道,使得陰陽失和。每當發生大災異時,他都要讓朝廷上下反思一番。西漢最早利用災異改變政局的例子,就是儒生借自然災害攻擊霍氏家族,使其倒臺。知識的力量或許真能改變政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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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元年十二月(前48年1月),宣帝病重,詔命史高、蕭望之、周堪共同輔佐太子。
漢元帝柔懦好儒,是一個守文的皇帝。蕭望之、周堪皆師從夏侯勝,經術高深,且同為太子老師。另一個輔政大臣史高為外戚,與宦官弘恭、石顯交好,與蕭望之不對付。
蕭望之作為儒生領袖,不遺余力提拔同儕,比如宗室劉向、侍中金敞。另一邊,他的政治對手也在提拔儒生,以營造自己求賢若渴的形象,比如貢禹、匡衡、諸葛豐等人。這恐怕就是所謂的“齊王好紫衣,宮中無異色;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兩派雖然斗得火熱,但從整體上看,儒生進入高層的機會大大增加了。
蕭望之雖有帝師的身份,但畢竟不如宦官這般與皇帝親近。他向漢元帝勸諫道,中書是百官之本,應由賢人擔任。自從漢武帝游樂于后庭,才起用宦官。按古制,君王不應靠近刑余之人,應改為士人。漢元帝雖然好儒,但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不可能平白無故遠離親近之人,因此對這一建議置若罔聞。
▲漢元帝畫像。圖源:網絡
自董仲舒以來,王道的理想從未像此時這樣真切。蕭望之剛看見曙光,便不顧一切撲入其中,結果發現是熾熱的火焰。他在地位尚不鞏固的情況下,直接以一敵二,正面挑戰外戚和宦官兩大勢力。烽火初現,勝敗已分。
當時,有一個名叫鄭朋的儒生,欲攀附蕭望之,上書元帝,稱史高派遣賓客擾亂地方,同時指出外戚史氏、許氏子弟的罪過。蕭望之將其引為同黨,而鄭朋也極力詆毀外戚。后來,蕭望之發現鄭朋為人不正,與之絕交。鄭朋的升官夢瞬間化成泡影,心生怨恨,改投外戚門下,并推諉自己的責任:“皆周堪、劉更生(劉向)教我,我關東人,何以知此?”
于是,石顯等人指使鄭朋和另一位被冷遇的待詔華龍,指控蕭望之等人擅結朋黨,攻擊大臣,誹謗皇親國戚。史書里說,漢元帝不知“召致廷尉”為下獄之意,同意了石顯的請求,將蕭望之、周堪、劉向三人下獄。事實上,漢元帝8歲就被立為太子,有天下名儒伴其左右,教授治國之道,即位之時,已經26歲,怎么可能不知道“召致廷尉”之意?更大的可能是,漢元帝被夾在師傅與外戚、宦官之間,兩頭皆有舊情,不愿做的太過,于是想出這個辦法,為自己遮掩。
隨后,漢元帝“弄清真相”,將蕭望之赦免,并責問石顯等人。石顯等人不愿意蕭望之復起,提議將蕭望之革職,元帝同意了。
蕭望之被罷免后,當年春季發生地震,夏季天有異象。元帝以此下詔,賜蕭望之關內侯,加封為給事中。不久,劉向、周堪也回到了朝中。當年冬天又發生了地震,石顯一黨將災異歸于蕭望之等人。劉向意識到形勢不利,不得不冒險一擊,向元帝解釋說發生地震不是因為蕭望之重返朝廷,而是弘恭圖謀不軌所致。然而未能奏效,劉向再度入獄。同時,蕭望之讓其子上書為自己申辯。弘恭、石顯知道蕭望之性格剛直,于是向元帝報告,指責蕭望之不知悔改,應該將其逮捕。果然,蕭望之不肯受辱,飲鴆自殺。
蕭望之的死似乎讓元帝頗受觸動,他提拔周堪為光祿勛,周堪的弟子張猛為光祿大夫。劉向以為自己重新被起用的機會到了,再度上書以災異言事。元帝不聽。這一年,夏天陰冷,日青無光,弘恭、石顯之流怪罪于周堪等人,隨后,周堪、張猛被貶職。三年后,宣帝廟門遭火災,后又有日食,元帝認為自己先前錯怪了周堪等人,便將他們召回朝堂。
在蕭望之與石顯兩大陣營長達五年的政治斗爭中,災異說——這個由儒生創造的武器,從來沒有打擊過皇帝,卻屢屢淪為朝堂兩派政斗的制勝法寶。關于漢元帝的態度,歷史記載頗有可疑之處,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他更加寵幸石顯,而非蕭望之。有人曾警告元帝,小人當道導致各種災害層出不已,元帝則回答道:“不知也,如知,何故用之?”儒生眼中涇渭分明的賢臣小人,于皇帝而言沒有任何分別。
知識從來都只是權力的奴仆,反過來也可以這樣理解,知識群體的失敗并非他們的理想錯了,而是他們沒有取得足夠的權力。
建昭三年(前36),西域都護騎都尉甘延壽與西域副校尉陳湯奉命出使西域。陳湯此人“喜奇功”,向甘延壽提議發動屯田官兵和烏孫士卒突襲匈奴,可建千載奇功。甘延壽欲上報朝廷,然后調兵。但陳湯認為,朝廷公卿看不見戰機,必然反對奇襲,于是矯詔發兵,率四萬人,突襲匈奴郅支單于。陳湯大軍突至,匈奴難以抵抗,郅支單于最終戰死。
郅支單于的首級運回了長安。陳湯上疏朝廷,請求將郅支單于的頭顱掛在蠻夷居住的街道,警告他們:“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當朝大儒,同樣也是丞相的匡衡表示反對,說郅支單于的頭顱從西域運回長安,已經遍歷各國,又根據《禮記》,春天是掩埋尸骨的時候,不宜懸首。
但在武官的據理力爭下,最終還是懸首十日。
論功行賞時,匡衡、石顯認為不該給陳湯、甘延壽封賞,理由是陳湯矯詔興兵,所幸未出意外,若人人效仿,必為國家招來禍端。這番說辭有一定道理,但陳湯不費朝廷一兵一卒,建此奇功,如果不封賞,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就在此時,石顯多年的政敵劉向上書為陳湯辯解。漢元帝借坡下驢,赦免其罪,予以封賞。之后,匡衡和石顯又為難陳湯,企圖削減封賞,最終陳湯只獲得關內侯的爵位,官拜射聲校尉。成帝即位后,匡衡再度發難,將其免官。一代英雄,最后竟到了論斬的地步,令人不勝唏噓。
在此事中,石顯與甘延壽有私怨,乃蓄意報復。而匡衡依附石顯,加之本為儒生,反感戰爭和逾制之舉,所以極力攻擊陳湯。有意思的是,在成帝即位后,匡衡眼見石顯失勢,立刻向皇帝列舉其罪狀,使其被罷免。
▲匡衡畫像。圖源:網絡
陳湯跌宕起伏的經歷,恰恰折射出元成之世已是一個不同于武、宣的時代。如果他生在進取的年代,封侯不過是最微末的獎勵。然而,在陳湯生活的時代,一種復古的、王道的社會愿景俘獲了世人的心,“開邊”“興利”被無情地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吊詭的是,這群高舉著理想主義大旗的儒生,變得越來越功利,不斷卷入外戚、宦官、佞幸之間的斗爭,歇斯底里地爭奪著皇帝身邊的那個位置。
朝堂內外,關中關東,私情逐漸侵蝕漢朝統治,帝國秩序難以為繼。世人一面憂懼著末日降臨,一面熱情地迎接“再受命”,最終迎來了一個“怪物”——王莽。
強光之下,反而顯得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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