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斯亮
轉自:《人民日報·海外版》2008年6月25日第7版
原載:《中華兒女》雜志2008年4月刊
一
在父輩中,我最親愛的人除了父母外,就是干爸爸王鶴壽了。
在我的相冊中,有一張在延安時期我與爸爸陶鑄、干爸爸王鶴壽的合影,大約只有四歲的我,坐在干爸爸的懷里,卻扭頭望著爸爸。他們兩人都在開懷大笑著,而我則傻乎乎地摸著頭,稚氣的臉上有一些嚴肅,似乎在想:他們為什么這樣高興呢?這張相片非常形象地反映了我與兩位爸爸之間的關系。
1945年延安,陶斯亮與干爸王鶴壽、爸爸陶鑄(右)
我爸和干爸爸是國民黨時期南京軍人監獄的難友,他們都是獄中最英勇頑強、鐵骨錚錚的共產黨囚徒,彼此都很敬佩,結下生死之誼。被黨營救出獄后,先后到了延安,關系自然密切。據說他倆與胡耀邦當時被稱為“桃園三結義”。
別看我那時小,卻特有主意,這個干爸爸就是我自己認下的。搖籃中的我,對前來看望的父親眾多朋友都無動于衷,唯獨對干爸,只要他一來我就莫名地高興,要他抱,對他咯咯樂,而他一走就大哭不止,要傷心上好半天吶!這種天然的感情至今也解釋不了,或許歸于“緣分”之說吧。
事實證明,我在一歲時給自己找的干爸爸是多么英明。在我人生中,特別是童年和少年時代,他給予我的父愛,絲毫也不亞于我的親生父親。
我至今存留著在哈爾濱干爸家生活的美好記憶,我想我當時一定是個被嬌寵壞了的小女孩,因為等我稍長大后,干爸最喜歡逗我的一句話是:“亮亮啊,你還記不記得你在哈爾濱的時候,一次就吃掉半只雞的事呀?”
我當然記得,因為我竟霸道到不許干爸和干媽動一筷子。
在東北解放戰爭期間,我的父母都在前方,幸虧有干爸的撫育,使我在烽火連天的年月、在寒冷的白山黑水間,安逸地度過了童年。
二
全國解放后,我隨父母南下。因不適應廣東的語言環境,加之思念干爸爸,無奈之下,父母將我送到時任冶金部部長的干爸家。這一住就是四年。干爸無微不至地關心我的衣食住行,對我的寵愛那是出了名的。
任冶金部部長時的王鶴壽
干爸家有個小月亮門,每當春天,門上便會垂下一串串的紫藤蘿花,宛若紫煙一般,散發出淡淡的芳香,成為我對福綏境胡同最清晰的回憶。干爸爸每天下班回來,只要一從大門拐到這個小月亮門,就開始大聲叫:“亮亮!亮亮!”我則會歡呼雀躍地跑出去迎接。唉,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啊。
那時學生們都是自帶午飯,每天上學時在書包里塞進一個鋁制的飯盒,到學校放籠屜蒸。由于干爸每天都要親自檢查我的飯盒,所以廚師總把好吃的東西塞滿我的飯盒。
久而久之,同學們就都知道我的飯盒里有好吃的東西,于是一到開飯時間女同學就會走過來:“亮亮啊,有什么好吃的呀?”說著說著就分享掉了我的好飯,我自己則什么也沒吃到。
終于我不干了,拿回飯盒后兩手護著就是不打開,什么時候她們吃完了我才開始享用干爸爸給我準備的美餐。
幾十年過去后,每當我和初中同學憶起此事,都會忍俊不禁。那個時代,吃飯實在是一件頂重要的事情。
北京這四年的生活,不僅享盡了干爸干媽的寵愛,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受到干爸的潛移默化,甚至說干爸在塑造著我。如他對信仰的忠貞不渝,對黨的事業的熱忱虔誠,對原則問題絕不妥協的政治操守,固執倔強又不善掩飾的性格,以及看似剛強嚴肅實則體貼細膩重情的特點……這一切對我人生觀的確立都有著重要的影響。
王鶴壽致陳云夫人于若木書信手跡
有件至今難忘的小事:
我在北京讀高一時,一天在家寫入團申請書,團支書讓我深刻挖挖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根源。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小資產階級”,更不用說“思想根源”了。
干爸見我抓耳撓腮的樣子,問明原因后,說了句:“胡鬧!你一個小孩子家哪里談得上什么小資產階級思想,你無非就是自由散漫點!”
我頓開茅塞,給自己戴了頂“自由散漫”的帽子,果然管用,很快就入了團。
甚至,我的很多生活和飲食習慣也都深受干爸的影響,如不愛吃魚,愛吃硬的醬豬蹄,愛吃蕎麥面,愛聽侯寶林相聲……
唯獨在讀書上,雖然我還算比較愛閱讀的人,但與干爸那是沒法比的。在共產黨的高級干部中,很少有像他這樣終日與書相伴的人,他的身邊永遠有一大摞已經讀過的書和另一大摞準備要讀的書。
王鶴壽與侄女王昆(著名歌唱家)
三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曾又一次在干爸家住過一年。這座位于麻線胡同的四合院,古樸別致,因為住了干爸這位手不釋卷的老翁,常給我一種書香繚繞的書院感覺。
大概是1981年,干爸讓我陪他去北京飯店探望一位美籍華人。據我所知,中紀委的工作與外國人素不相干。這是位什么樣的外籍客人,竟要中紀委的領導同志親自去探望?我很納悶。
干爸告訴我,這位美國女士,一度曾是關向應同志的愛人,也是他1926年在莫斯科東方大學的同學,并一起出席過黨的六大。回國后,干爸和這位女士先后被捕入獄。這位女士很快叛變了革命,釋放后與一位男叛徒一起投奔了國民黨,解放前夕逃到臺灣。1964年夫婦二人遷居美國經商,買賣興隆,生活富裕。此次回國觀光,這位女士多次向有關部門請求,想見見當年莫斯科的老同學。組織上安排干爸前往探望,但他不想一個人面對有如此復雜歷史的人,所以就拉上了我。
關向應和秦曼云在莫斯科
這是一次讓我終生難忘的會見。房門打開后,我眼前出現的儼然是一位闊太太。雖然已七十高齡,依然化著濃妝,上著鮮艷綢衫,下穿綠喇叭褲,尖尖的高跟鞋,佩戴著項鏈和耳環。老太太首先打聽當年東方大學同學們的下落、境況,干爸簡短的回答平靜的敘述分外感人肺腑。那些東大的共產黨人,離開人世的,個個是鬼雄;尚存人間的,亦皆為人杰。
老太太面帶愧色,神情很不自然。她吞吐地向這位共產黨的中紀委副書記陳述了1927年被捕的經過,極力為自己的變節行為開脫;她從側面,卻又不無真誠地詢問了關向應同志死難的經過;她還表示,為了祖國的統一大業,愿意為共產黨盡力效勞。
秦曼云和盛忠亮
最后,她以同情的口吻問:“這幾年來,你受苦了吧?”
干爸始終神態自若地靠在沙發上,搖著一柄紙折扇,聽到這話,坦然地一笑:“這是我們黨內自己的事情,算不了什么!”
一句話,說得老太太頓時無言以對。
我望著這兩位走過半個世紀再度重逢的老人,心情極不平靜。干爸爸,舊衣布鞋,滿頭飛雪,神情冷峻,一望便知是歷盡滄桑之人。他解放前曾六次被捕入獄,表現出一個共產黨員堅貞不屈的氣節。
秦曼云(左二)
在回來的路上,我有意問干爸爸:“你看人家雖然叛變了革命,但享盡榮華富貴,到頭來還得以貴賓相待。你呢?你看看你這一輩子,國民黨的六次大獄,共產黨的十年牛棚,你不后悔嗎?”
“后悔什么!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又沒有哪個強迫,為什么后悔?”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有些人會認為像你們這樣的人很傻。”
“我就是愿做傻子,甘當革命傻子。”他坦然地說道。
聽到這樣的回答,一股敬佩油然而生,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崇高”!
右起:黃克誠、陳云、王鶴壽
四
1998年6月21日,母親離我而去,悲痛差點讓我崩潰。
1999年3月2日,干爸又以九十高齡仙逝。當我凌晨時分趕到北京醫院時,見到世界上最后一位最疼我的人靜靜躺在白布單下,我抱著他卻欲哭無淚。有一智者曾囑咐我,親人去世時千萬不可撫尸大哭,要莊嚴肅穆地送親人的靈魂升天。
告別儀式上,親屬隊伍有七十多人,黑壓壓的一片。除了老王家的,還有谷牧家的,王蒙家的,陶鑄家的(就是我),這些不同血脈的老人、年輕人和孩子們,今天都是干爸的親人,懷著沉痛敬重之情來為他送行。
干爸的夫人王穎阿姨站在首位,之后是干爸的妹妹林浦,第三位是王昆(王鶴壽侄女,著名歌唱家——編注)大姐和周巍峙姐夫,再后就是我了,我后面才是敬敬和微微。這顯然是把我當作家里的女兒來排列的。
不明就里的人,對我出現在親屬隊列中不免感到奇怪。胡錦濤同志就是,他都一一握手從我面前走過去了,卻又回頭有點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果然,沒幾天我就接到他親自打來的一個電話,我將與干爸半個多世紀的父女情講給他聽,還告訴他我要寫一篇紀念干爸的文章,“你都成了寫紀念文章的專家了!”胡錦濤笑道。
從一個人的葬禮上,最能感受到他在人們心中的真實地位,因為此刻已無須玩虛假,流露出來的應是真性情。干爸的老朋友高揚文去麻線胡同吊唁時哭倒在地。他在挽聯上寫下這樣的一行字:老領導老朋友你為什么不等等我就去了!這樣的句子必是用心蘸著淚水寫就的,讀來讓人感嘆唏噓。
在遺體告別會上,我看到很多人悲痛地落淚,他的老秘書和身邊工作人員哭得最為傷心,王穎阿姨則已悲痛得不能自控,需要人攙扶。
但最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朱镕基,這個被稱為“鐵面總理”的剛毅漢子,在干爸遺體前站立了很久很久,眼眶漸漸紅了,眼中有淚光閃爍……
去年元月份我見到朱镕基時談及此事,他說在東北工業部時,曾是干爸的部下,“我很敬重鶴壽同志!”當時作為國家總理的朱镕基,能為半個世紀前的老領導落淚,這說明兩個人都不是一般人。
一晃八年過去,我卻始終未能拿出寫干爸的文章來。今天又到了與干爸永別的日子,坐下來,靜靜地寫這篇文章,感懷著與干爸一世的父女情,才發現我對他的思念非但沒有衰減,反而與日俱增。這是因為像他這么真誠、純粹、率性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對我而言,干爸已經升騰為一種精神象征。在現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父母和干爸的在天之靈將護佑我不致迷失,得以享受只有堅守信仰才會有的那份充實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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