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辦、國辦近日印發的《關于持續推進城市更新行動的意見》提出，建立以居民為主體的保護實施機制，推進歷史文化街區修復和不可移動文物、歷史建筑修繕，探索合理利用文化遺產的方式路徑。如何通過居民參與和可持續運營機制構建，實現文化遺產保護從“物理空間修繕”到“社會生態活化”的質變，展現居民作為文化傳承主體在歷史記憶延續、空間功能再生中的重要作用？各地在實踐中，正在探索破解“靜態保護”“空間失活”等困境，推動形成居民參與保護、居民共享保護成果的文化遺產保護模式，本文以廣州永慶坊、北京鼓樓西大街、杭州清河坊為例，探討文化遺產保護與社區生活品質提升雙向賦能的更多可能。

老街坊成了新風景

本報記者 譚志紅

市民游客在永慶坊休閑游玩 許建梅 攝

永慶坊位于廣東廣州荔灣區恩寧路，是獨具粵韻情調、彰顯嶺南文化的歷史街區。近年來，荔灣區以“政府主導、市場運作、居民參與”的更新模式，采用“繡花”功夫對永慶坊進行微改造，開展荔枝灣河涌綜合整治工程、粵劇藝術博物館建設工程，保留了老街區的79處建筑遺產、6項非遺，修繕僑房11處，還原1.2公里騎樓街傳統風貌，打造了廣州首個非遺街區，成立12個非遺大師工作室。

微改造后的永慶坊，不僅保留了西關傳統建筑風貌，還通過空間活化、業態升級和文化注入，提升了社區的文化氛圍。改造后的騎樓、青磚屋在保留原有結構的同時，引入文創店、咖啡館、非遺大師工作室等新業態，既吸引年輕人，也讓老居民感受到新活力。

2018年10月24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永慶坊考察，沿街察看舊城改造、歷史文化建筑修繕保護情況，走進粵劇藝術博物館，同粵劇票友親切交談，希望他們把粵劇傳承好發揚好。“這對粵劇工作者來說，是莫大的鼓舞。”89歲的粵劇表演藝術家、粵劇名丑葉兆柏說，粵劇人正在不懈努力，不斷推動粵劇煥發生機活力。在粵劇藝術博物館，游客可以通過粵劇表演、戲服展示、粵劇快閃、私伙局等活動，沉浸式了解粵劇。這些都是微改造帶來的變化。

葉兆柏家住恩寧路十六甫西二巷，他所住的房子是中西合璧的兩層半小洋樓，于2011年被認定為荔灣區登記保護文物單位。他在這里住了60余年，見證了永慶坊翻天覆地的變化。“永慶坊經過微改造后，街區更有文化味了，而且提供了許多就業機會。”葉兆柏說，微改造還讓他“撈”到了大好處。以前，他只能在樓上天臺逼仄的小空間里練功，微改造后，他的房后建成了小廣場，為他提供了練功的好去處。如今，小廣場上，晨練的街坊和他的粵劇“高臺照”絕活兒也成了風景。

梁綿生在永慶坊居住了30多年，是土生土長的西關泮塘人。他說，改造前的永慶坊是一個老舊街區，路難走，各種通信線纜亂成一團，河水黑臭無生機，年輕、有條件的居民都往外遷，剩下的多是老人。改造后，傳統的麻石街路面變得平整，違建拆除后街區更加整齊美觀。河涌經過雨污分流改造后變清，還有游船穿梭，令人悅目。“現在，永慶坊街區既有‘護城河’荔枝灣涌，又有‘后花園’粵劇藝術博物館，街坊出門就可以在公園鍛煉看大戲，出行方面更為便利，地鐵、學校、醫院、市場就在身邊。”梁綿生說。

走進永慶坊的巷口，經常能遇到導覽員帶領游客參觀。人們在街區看騎樓街、趟櫳門等嶺南特色建筑，聽李小龍的傳奇故事，感受粵劇的獨特魅力。街坊司徒碧瓊得知永慶坊要開展導覽員培訓項目后，覺得能勝任，也能借此機會深入了解本地文化，就主動報名參加。她說，培訓內容不僅涵蓋永慶坊的歷史建筑、西關文化知識，還包含講解技巧、游客互動等實用技能，讓她從一個旁觀者逐漸成為能傳遞街區故事的“橋梁”。這個項目為附近居民提供技能培訓和崗位機會，許多導賞員本身就是老街坊，他們的參與讓外來游客看到本地人對社區的認同感，也帶動更多街坊加入守護歷史文脈的行列。導賞隊通過“老廣”、街坊的視角，將騎樓、粵劇等歷史文化與當代生活結合，讓游客感受到“老城市新活力”的溫度，也讓他們的旅程更有人情味、更接地氣。

胡同里的生活很松弛

本報記者 劉海紅 文/圖

鼓樓西劇場聯合街區商戶為市民游客提供的文創甜品

穿過北京市西城區鼓樓西大街繁華的街市，拐入青磚灰瓦掩映的小八道灣胡同，沿著蜿蜒的“S”形彎道進入胡同深處，一棟外墻爬滿爬山虎的建筑撞入視線。從它旁邊的院門進入，由中華全國總工會文工團閑置的排練廳改造而成的鼓樓西劇場靜靜矗立。步入其中，香醇的咖啡味撲面而來，市民游客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看著大屏上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的分享會直播，他們身后，嵌入式書柜與懸疑喜劇《荒涼西岸》的海報構成充滿文藝氣息的場景。

小八道灣胡同所在的鼓樓西大街始建于元代。彼時，通惠河建成，積水潭成為港口碼頭。為使碼頭至鼓樓有便捷通道，便修建了這條北京城內最早的斜街，成為當時的鬧市街區。幾百年來，作為元大都街道的重要歷史遺存，它的走向、寬度基本沒變，兩側保存著各個歷史時期的文物古跡，包括廣仁寺、關岳廟、拈花寺、宋慶齡故居等。

2017年6月，西城區啟動鼓樓西大街整理與復興三年行動計劃，通過“一戶一策”改造，最大程度恢復街區原有狀態，呈現街區的演變史，成為《首都功能核心區控制性詳細規劃（街區層面）（2018年—2035年）》批復后西城區首個重點推進完成的歷史街區保護更新項目。

街區改造效果如何？居民最有發言權。居住在西絳胡同的胡先生脫口而出：“改造后的鼓樓西大街寬敞干凈，我們居民出行要么騎行、要么步行，給人一種舒適又愜意的感覺。同時，歷史風貌得到復原，讓整個街區更有文化味了。”說到文化味，住在小八道灣胡同附近的李女士指著鼓樓西劇場的門牌說：“這個劇場里有很多可以免費參與的活動，‘百姓戲劇展演’在‘文化西城’微信公眾號預約上就能去看，我已經帶朋友去看過好幾次了。”對家中空間不大的李女士來說，鼓樓西劇場是個會客的好場所。

“鼓樓西劇場讓胡同里更熱鬧了，但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比如早些年來看劇的觀眾在居民家門口停車，給居民的出行造成了困擾。”對于小八道灣胡同居民葉先生提出的問題，鼓樓西劇場經理馬向龍表示：“這確實是個矛盾點，不過目前得到了很大緩解，我們會提前通知觀眾綠色出行，并有工作人員規整大家騎進來的自行車，最大可能保障道路暢通。在‘打卡鼓西 漫步斜街’這種參與群眾多的活動中，我們還專門安排了指揮交通的工作人員。”

在小八道灣胡同東南方向不遠的鑄鐘胡同60號，點絳唇咖啡空間里充滿京劇元素。在作為專業京劇花臉演員的店主劉振看來，鄰里間的日常生活故事，比任何形式的藝術表達都更生動地詮釋著北京的煙火氣，對街區的保護傳承應把居民作為主體。

下午3點，劉振準時出現在店里，給客人唱上一段京劇選段，客人喝著咖啡、聽著京劇，京劇票友則走上前甩起了袖子，放學的孩子也趴在墻頭學唱。劉振覺得，鄰居大哥每天來“拜師”、胡同里的阿姨幫他給花澆水，這都體現了周邊胡同居民生活的松弛感，也是胡同文化活態傳承的場景化表達。

作為街區改造后的文化空間，為周邊居民提供更高質量的文化服務成了點絳唇的重要任務之一。“我們走進社區，為居民提供專業的京劇普及講座，還開設了京劇學習班等，豐富他們的文化生活。比如，去年我們在鼓樓的公益小劇場內為居民開展了‘遇見梅蘭芳’的講演活動，得到大家的好評，今年我們還會提供更多這樣的服務。”劉振說。

夕陽西下，鼓樓西劇場上演起在小八道灣胡同上過學的沈從文的故事《邊城》，馬向龍正在為接下來的16場“百姓戲劇展演”做準備；點絳唇咖啡空間外，胡同里的孩童嬉戲著跑過，練功房內，劉振正在指導學員京劇4門功課“唱念做打”——在鼓樓西大街，居民讓歷史街區成了活著的博物館。

居民主理人讓街區有活力

本報記者 周傳人 通訊員 沈振威

清河坊街區推出的“文藝賦美”快閃活動 受訪者供圖

“突然好想你，你會在哪里……”5月17日晚，浙江杭州清河坊歷史街區鼓樓小廣場上，觀眾隨著音樂合唱，手機閃光燈如繁星點點，點亮了夏夜的天空。這場“文藝賦美·聽見五月天”歌會，將民歌唱法與流行樂巧妙融合。這個由居民、商戶、游客共同締造的浪漫夏夜，正是該街區居民不斷提升文化認同感和幸福感的生動寫照。

清河坊歷史街區西承西湖文化景觀，東接京杭大運河，位于南宋都城臨安城遺址的中心位置，占地約22萬平方米，沿街有胡慶余堂國藥號、鳳凰寺等文保建筑45處。

清河坊的保護始于民之所呼，亦是眾心所向。1999年3月，清河坊被列入杭州市舊城改造范圍。許多市民得知消息后，向相關部門寫信呼吁立即停拆河坊街，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視。在多方共同努力下，清河坊拆遷工作被叫停，隨之《杭州市清河坊歷史街區保護辦法》頒布實施。此后，街區遵循“以人為本”“修舊如舊”“以用促保”理念，精心雕琢街巷肌理，打造多元文化新業態，促進傳統與現代相融合，生動展現了宋韻文化和市井風情。

保護為發展奠定了基礎。清河坊歷史街區搭建的“老字號+新主理人”共生平臺，成為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碰撞融合的鮮活樣本。“咱們這里的中醫館既傳承傳統中醫文化，又融入現代元素，推出藥膳咖啡和中藥茶飲，特別有意思，大家排著隊嘗試。”居民李先生說。清河坊歷史街區相關負責人介紹，聚焦市民多元化、個性化消費需求，胡慶余堂、方回春堂等老字號通過“中藥咖啡”“主題文創店”等打入年輕圈層，培育羽和鈴、RandomPlay等20余家居民主理人品牌，通過美學展陳、器物品鑒等活動，建立文化共創生態，實現傳統文化與青年社群的對話，形成“品質業態引領、本土創意再造”的互補型業態矩陣。

除商業創新之外，文化傳承同樣精彩紛呈。以“文藝賦美”為牽引，街區創新推出“晚風音樂會”“陽臺藝術匯”，攜手專業院校、新銳藝術家，開啟藝術煥新計劃，讓音樂與藝術流淌在街區的每個角落，同時打造非遺匠人亭16個、數字非遺碼36個。杭州市上城區文化和廣電旅游體育局文化科負責人介紹，清河坊通過培育、引進宋韻主題國風音樂、國潮劇本游等文化體驗項目，借力年輕群體，將宋韻文化傳播出去。

清河坊歷史街區還通過“政企聯動、社群參與”的方式，積極推進“沒有圍墻的博物館”建設，打造超1.2萬平方米的文博展陳空間，吸引一本堂鐵藝博物館、此時藝術空間等16家專題文博機構入駐，串聯起各個人文景點，策劃研學線路，讓市民游客在日常生活中領略街區的文化魅力。

從老字號創新轉型到非遺活態傳承，杭州清河坊街區構建起全方位、多層次、可持續的歷史街區保護發展體系。這種“以人為本”的文化遺產保護新模式，實現了從政府單方發力到社會共同參與的轉變，讓文保建筑、古宅民居等文化資源真正融入居民日常生活，既延續了城市文脈，又提升了居民的文化認同感和幸福感。

街區更新要培養生活式傳承機制

北京市西城區天橋街道責任規劃師、北京建筑大學建筑系教師甘振坤

以居民為主體的保護實施機制，應是一種共建、共治、共享的治理機制，“主體”兩字表明其核心不在于被動配合，而是主動參與和維護。這一機制包含3個維度，一是多元主體共治平臺：政府、高校、企業、居民共同參與，并由規劃團隊協同組織、提供專業支撐；二是全過程居民參與機制：從調研、設計、審議到建設、維護，居民始終參與其中；三是社會文化認同機制：通過志愿講解、非遺活動、街區記憶重建等，增強居民文化歸屬感。

在實踐路徑方面，應加強街道、社區層面的自治平臺建設，提升居民在社區更新中的組織力；推動高校力量與居民形成知識共創關系，平衡理論與實踐；設立常態化文化活動和互動項目，如社區節日、居民自辦展覽，培養生活式傳承機制。

在北京天橋街道留學路社區的實踐中，規劃團隊通過設立“天橋We空間”、建設“趙錐子社區農園”，展示了從空間修繕向居民共建、共治、共享轉變的路徑。這體現了從“物理空間修繕”到“社會生態活化”的轉變有三大深層邏輯：首先是從單一物質保護到整體社會系統提升，保護對象從建筑擴展到包括居民在內的文化生態；其次是從外部主導到內部驅動，表現為從“遺產為參觀點”到“遺產地為生活場”，強調居民的主體地位，避免“表演式修復”；最后是從靜態保存到活態傳承，即從“一次性搶救式保護”到“日常式維護”，形成可持續的、嵌入式的保護模式。

同時，還要統籌協調社區文化保護與居民生活之間的矛盾點。比如，如晾曬空間、停車位置、加建設施與風貌保護的矛盾。這需要以生活需求為切口開展空間更新，如天橋街道趙錐子社區農園將“種菜+晾曬”集中起來，成為居民社交、休閑和解決日常生活的綜合空間。

那么，居民在歷史街區保護中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主體呢？首先應該是歷史見證者，與遺產共同生息，是遺產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構成街區的歷史記憶；其次應該是日常管護者，參與小微公共空間的共管，如模塊化家具養護；最后是文化傳播者，可參與志愿講解、非遺手工坊等，擴大街區的文化影響力。

還是以天橋街道為例，在家庭生活空間有限的情況下，胡同小微公共空間成為了居民生活極為重要的“戶外客廳”。因此，天橋在街區更新時制定了“規劃—資助—設計—審議—施工—維護”的機制，團隊對近百戶家庭進行了調研和訪談，在確定居民原有生活習慣和迫切需求后開展更新設計，強調不同人群的深度參與。項目實施后，各處小微公共空間歸還居民，由鄰近家庭負責養護。這些空間由此變成了充滿活力的“社區客廳”，為社交、美育、勞作搭建了平臺。與此同時，經過2年的研究整理，結合檔案查閱和口述歷史，項目團隊在社區40多個關鍵位置布置“京韻天橋·文化探訪”設施，為各類人群提供本區域內的歷史建筑、傳統街巷、歷史文化等方面的資訊。同時，“天橋歷史文化街區志愿講解團”由32位居民和25名大學生組成。他們定期接受建筑、歷史、規劃等領域的專家培訓，并通過City Walk的方式向游客介紹天橋故事。

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公益性質的文化空間需要結合社區日常工作需要、文化業態發展才能夠可持續運維；文化遺產保護要尊重城市、尊重市場、尊重居民，將文化價值與社會價值、經濟價值統籌考慮，避免靜態保護；過程中要激發在地力量，支持居民進行內容共創，如編制社區年鑒、非遺手冊，將文化活動與節令、場地特征相結合，如節氣農園、胡同戲臺等，將文化服務嵌入居民生活場景；利用新媒體平臺傳播社區文化，讓社區成為“活著的博物館”和城市公共文化的組成部分。

（本報記者 劉海紅 采訪整理）

2025年5月28日《中國文化報》

第8版刊發特別報道

《街區的文化遺產保護傳承，讓居民“唱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