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亦有聲

晚上十點，忙碌一天的Josie終于下班回家。

做不完的策劃案、排滿的會議以及微信里接二連三跳出的未讀消息……一想到這些不斷累積的待辦事項，她就有說不出的疲憊。

下意識地，Josie摸出手機點開了《戀與制作人》，李澤言像往常一樣在屏幕里等待她。那里是另一個世界，她愿意卸下在職場中強行立出的人設，毫無負擔地享受甜蜜的“戀愛”。

手指一劃，Josie的手機界面從游戲切換到微博。大數據捕捉到她對《戀與制作人》官博的關注，首頁推送了一條社區熱議話題，但內容卻是有關乙游社區的爭吵。

Josie眉頭微皺，毫不猶豫地點擊“對此條不感興趣”，微博首頁重回一片清靜。

她只想專心游戲，不想看到社區內的各種沖突。

這或許是許多單機玩乙游的玩家心理（在本文中，單機玩家暫指專注游戲，不看或不參與社區的玩家），她們是乙游內“沉默的大多數”。

她們很少參與、發聲、或介入社區中的紛爭，甚至干脆不看社區的內容。可同樣，她們很可能是某款乙游的忠實玩家，抽卡，買谷，甚至熱衷參與線下活動。

一些單機玩家偶爾會站出來，在某條激進的社區言論下提出類似“不是所有人都這么想，至少我不是”的話語。

但更多時候，她們會選擇保持沉默，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當我想嘗試在網絡中找尋這群玩家聊聊這個話題時，卻發現里面似乎有個悖論：沉默的玩家本就鮮少現身乙游社區，而已經表示要做單機玩家的人往往也會避開談論相關話題。

多次邀請石沉大海后，我意識到，也許在現實中才能找到她們。

經朋友介紹和平臺算法推薦后，我最終有幸找到了幾位愿意分享“沉默”經歷的玩家。

她們沉默的程度各有不同，但都在乙游中擁有屬于自己的快樂。

歸于沉默

受訪的玩家都認為自己算是單機玩家，不會專門點進社區，也不想在社區里擴列（交友）。其中，分享欲旺盛的阿回稍有不同，她沒有完全噤聲，偶爾也會抑制不住想要評論和發帖的沖動。

自由插畫師小霜告訴我，她沒有完全沉默，平時還是會看許多太太們（畫師、寫手等）的產糧。

在所有乙游男主中，小霜最喜歡周棋洛

在快消公司擔任部門總監的Josie則基本做到“物理隔絕”，看到不喜歡的社區內容便快速劃走，只有當話題鬧上熱搜時，才會好奇地點進去淺看一眼。

這些習慣恰好是她們線下行為和經歷的延續。

活潑的阿回正處于即將畢業的時間段，思維活躍，她也是少有在我找尋線上玩家時積極回應的人。她樂于把喜歡的乙游推薦給身邊的朋友和同學，等朋友們成功入坑，她們便會湊在一起共同討論游戲經歷。

Josie卻截然相反，她告訴我，由于職場性質，她平時不可能主動向身邊人推薦乙游。

作為公司內最年輕的總監，Josie為自己樹立了一個端莊、板正的職場人設，從而讓自己顯得更有氣勢以及不被人輕視。只有恰好發現同事也在玩乙游，她才會順勢參與討論。但在平時，“殺伐決斷”的Josie絕不會主動提及自己的游戲愛好。

Josie說：“很多時候，我面對的上級，不是心態年輕而開放的長輩們。說句不好聽的，他們是一群已經被過去固化的人。我在他們面前談乙游是不會被理解的。他們只會覺得我幼稚，還可能削弱我的話語權。”

Josie說得很平淡，卻讓人隱約察覺，和乙游社區內的紛爭相比，她的職場要腥風血雨得多。

我問她：“不愿意看社區也是因為工作的關系嗎？”

“不全是。”提到這個話題，Josie的語氣竟有些不好意思，“以前的我也是會看社區的。”

其他受訪者亦是如此，她們在最初似乎不是完全不參與乙游社區，而是由于各種原因被社區“勸退”，最后歸于沉默。

Josie的理智告訴她，她喜歡的李澤言是游戲中的虛擬角色，現實里是找不到如此合她胃口的男朋友的。可當她逛社區時，偶爾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男朋友同時也在和別人談戀愛。

大家和Josie一樣，都愛著她所喜歡的人，她對此心知肚明。可Josie玩乙游的初衷，就是想暫時從緊張壓抑的環境中脫離，哪怕是騙騙自己也好。她實在不愿破壞這份沉浸感，于是干脆不看相關內容。

而小霜在剛走上插畫師這條路時，也常常在不同的社區里閑逛，和社區中的人一起討論與分享。“但是我現在有很多三次元的朋友了，我的朋友們也會玩乙游。”提到朋友，小霜顯得很開心，“我不需要再到社區里認識新朋友了。”

阿回卻對此有不同感受，她覺得自己單機玩的體驗更純粹，不去看社區就根本不會意識到有某個問題的存在。本來是開開心心地玩游戲，但偶爾看到的一篇貼子，就可能讓人忽然意識到，自己喜歡的男主或許受到了官方相對有點不公正的對待。

即使事后努力想把帖子的內容拋之腦后，可她依然時不時地想要吐槽一句“該死的官方”，嚴重破壞了游戲體驗。

“不知道這些的時候會玩得更快樂一點，”阿回又說起了另一件事，“而且很多社區里的沖突我真的很不理解。”

“沖突”，這是一個頻繁出現在談話中的詞，每個人在提及這個詞時都不免嘆氣。

沖突、爭吵與遠離

即使選擇做單機玩家似乎也無法做到徹底沉默，即便在一些社區內容上點了無數次“不感興趣”，社交平臺的算法還是在孜孜不倦地為推送相關話題，其中就可能包括單機玩家們不愿看到的內容。

阿回提到之前《戀與深空》為一位男主過生日，生日當天，微博給她推送的相關帖子里竟然有充斥著詛咒、詆毀等和祝福完全相反的內容。盡管那位男主并不是阿回最喜歡的，但她依然十分氣憤：“到底為什么會有人給他p鬼圖啊！”

一般而言，大多數玩家都希望自己喜歡的人也能被其他人所喜歡和理解，可這些激烈的聲音已經突破“不認同”的界限而倒向了抹黑與攻擊。

阿回直白地訴說了當時情緒：“哪怕知道這些內容和事實無關，可能只是其他人的情感宣泄，但我還是會不開心。”

就連很少關注乙游社區的Josie也對這件事有所耳聞。她告訴我，如果十八九歲的她看到這些內容，很可能會直接下場和對方剛到底。“當時我是超話戰神，”Josie自我調侃道，而后話鋒一轉，“但我覺得吵架是不行的。吵輸會影響情緒，吵贏又可能因為口無遮攔而對別人造成傷害。”

現在的她更愿意理解并尊重不同觀點的存在，Josie始終認為不論是乙游還是其他游戲，都應該保持包容和開放，如果攻擊性太強，可能什么游戲都玩不好。

比較靦腆的小霜也提到，她漸漸脫離社區也有害怕和陌生人起糾紛的原因在，雖然她認為很多社區內的爭議點她本人不是特別在意，但還是擔心自己哪次偶爾的發言會突然“踩雷”，進而產生陷入沖突與內耗。

乙游玩家們會被不同的男主吸引，當投入的情感越多，可能便會情不自禁地偏向自己喜愛的那一位。但彼此的喜好不一定相同，自己特別喜愛的某一點對另一位玩家而言可能并無太多感觸。

部分言論攻擊乙游男主的同時，很可能也在攻擊喜愛那位男主的玩家們的情感。

小霜說：“而且大家的雷點不一樣，很多時候都是各吵各的，誰也說服不了誰。”

盡管她們都曾被社區中的言論“創”到，但依然能較為理性地看待這些言論。小霜覺得發布激烈言論的人多半是因為太過熱愛而情緒上頭，而網絡會對所有發言照單全收，記錄成未來可能讓人不堪回首的黑歷史。

“這些人說不定是被環境影響和被情緒裹挾了，他們單拎出來可能都是很正常的人。”持有這種觀點的阿回身邊就有一個現成的例子。

她的小侄女也在玩乙游，那個平時活潑可愛的女孩一到網上就像變了個人。在乙游的反黑群里，侄女時常會被鼓吹著去“批評”那些和她們觀念不和的帖子，并且在社交平臺上用極端發言沖鋒陷陣，甚至不惜抹黑她不喜歡的男主。可一旦脫離那個集體環境，侄女又能恢復到平時的模樣。

聲音大并不能代表大多數玩家的想法，只是往往攻擊性更強的言論更引人注目，使得一些被影響的人去追隨同樣的舉動。

當改變不了別人的時候，至少能做到單方面的自我屏蔽，不懼沖突的人會心累，不耐糾紛的人會遠離，最后她們都被社區的部分言論越推越遠。

難道乙游社區帶給她們的只有不好的體驗嗎？

當我提出這個問題后，受訪者們所有氣憤、抱怨以及困惑奇異地化成了更加溫情的表述，似乎再多不滿都無法掩蓋她們曾經從中獲得的快樂。

期待、美好與快樂

沉默程度最低阿回其實很喜歡最早期的乙游社區，那時的她在社區中認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覺得這應該達成了社區本身建立的初衷。

以“愛”為橋梁，讓素未蒙面的玩家彼此靠近。這份愛最初的給予對象也許并不是彼此，但愛提供了契機，讓她們熟悉、親近，進而建立起更真摯的情誼。

小霜同樣肯定了乙游社區的積極一面，雖然她還是需要隔三差五地點擊“不喜歡”，但社區內優秀的產糧太太們讓她不舍得從此和社區一刀兩斷。“真的太香了，”在這個話題上，她更放得開一些，”有時候彌補了我想在游戲里看到但沒能看到的東西。”

即使是忙碌的Josie也表示，如果乙游社區運營的好，她也不會完全排斥這樣的圈子。排除她個人情感選擇，她很期待在社區中看到更多像她一樣從乙游里獲得精神支持的人。

“特別是在我脆弱的時候，乙游確實給了我力量。”Josie這樣回憶起她曾經在美國留學的那段時光，好不容易熟悉了幾乎倒轉的時差，陌生的國家和繁重的學業，但依然有生活壓得她快喘不過氣的時候。她又是個要強的人，不愿打擾遠在地球另一端的親友。

可情緒有時是沒有辦法一個人排解的，所以Josie選擇打開乙游來治愈自己，她告訴我：“我其實只需要一樣能沖散負面情緒的東西，但乙游是這些里最能調節我的激素水平，讓我情緒穩定下來的那一個。”

所以Josie愿意為李澤言買單，盡可能把喜歡的卡氪到最高。

其他玩家分享的積極經歷

Josie還認為良好的社區環境其實是需要運營的，完全自由放任所有言論，便難免會出現過于刺耳的聲音。而且如果社區運營得好，更加團結的玩家群體也會為游戲帶來更多正向影響。

阿回雖然遠離了多數人所熟知的乙游社區，但她依然活躍在相關的小圈子里。她加入了一個微信群，大家言語溫和，哪怕觀點不一樣，也會友好避讓，不會喋喋不休地追問，也不會為爭個對錯而針鋒相對。

她還比較喜歡參加線下活動，去《戀與深空》和名創優品聯名的線下店里挑選聯名商品，去各個漫展淘喜歡的男主周邊，去找coser快樂拍照。“我是更愿意參加線下的，至少我在線下都沒有遇過特別激進的人，大家都很好。”阿回說。

與此同時，她們很清楚，完全積極的社區只能一個美好的愿景。

感性的表達往往比冷靜的分析更為豐富，也更易激起碰撞。而乙游本就是服務于情感的游戲，基于它所衍生出的玩家社區，更顯多元與熱烈。

而導致她們選擇單機游玩的，從來都不是社區本身，而是那些過于極端的言論。玩家們來到乙游的世界，為的是快樂，而非審判；為的是感受充沛與熾熱的愛，而非依照一些規則而謹言慎行。

于是沉默的她們多多少少進入了單機狀態，在她們看來沒有所謂乙游的正確玩法，體驗都是屬于自己的，玩得快樂才是最終的目的。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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