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上海國際花展已圓滿結束。今年可謂“全城辦展”，展覽總面積和引流人次、網上熱搜量均為歷屆之最。

在鮮花之外，展覽跨界、破圈，涉及醫療、科普、傳統文化、當代藝術、城市文創等，與商旅文體的融合深度前所未有。

消費新勢態拉動明顯，許多商業體的銷售額同比大幅增長，甚至翻倍。

一次好的展覽，并不是“一次性”的熱鬧。

城市大展如何延續其影響力的“長尾”，此次上海國際花展提供了借鑒與參考。

當花草遇上醫療

“去新天地看上海花展，沒想到遇到一個沉重的話題：關懷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一位網友這樣寫道。

她說的是“愛不忘花園”，這次花展上引發排隊參觀的一個小花園。

如何用美麗的花草去展現一個醫療話題、引發大眾關注，是有難度的。來自水石設計的張淞豪是“愛不忘花園”的設計師。他帶著團隊首次去合作方豫園街道社區衛生中心參觀時，內心有點驚訝。

據社區衛生中心院長張揚介紹，該中心開設了上海首家社區層面的認知障礙門診。在此之前，黃浦區綠化和市容管理局已在病區內精心打造了一座療愈花園。

這片充滿生機的空間不僅能舒緩情緒，更成為提升康復效果的重要場所。老人們在這里交流互動，通過園藝療法，有效延緩記憶力衰退，重拾生活的樂趣。彼時，張揚意識到，園藝與醫療之間有著無限的可能。

阿爾茨海默癥發病時間長達10-15年，如有效干預，可緩解患病的進程。也就是說，只要早發現、早治療，不僅能為患者緩解痛苦，也能為親屬減輕負擔。

然而現實是，許多人以為“老糊涂”是正常的，不以為然，直到患者病情發展到影響生活自理的地步時，家屬才帶老人來三甲醫院就診。三甲醫院面臨的患者，其病程大多已到中晚期，已錯過最佳干預期。所以，仁濟醫院的相關科室與豫園街道社區衛生中心攜手，探索將認知障礙的篩查與干預工作下沉至“前哨”社區醫院，力求做到早發現、早介入。

張淞豪團隊在參訪時，被扎扎實實上了一堂醫療科普教育課。原來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從早期到晚期會經歷這樣的過程——幻聽、幻視、時間扭曲、空間變形、色彩逐漸消失、記憶變成碎片，直至頭腦一片空白。經過張淞豪團隊的努力，這一過程最終通過園藝表達了出來。

“愛不忘”花園的門口，植物姹紫嫣紅，一片生機盎然。然而往前走，色彩越來越單調。參觀者逐漸穿過變形的鏡子、墻上扭曲的時鐘等，一旁配上文字說明：“失衡的空間”，患者的空間如傾斜的畫布；“消失的五官”，鏡面溶解容顏，聲波潰散于真空，最后連呼吸的坐標也墜入虛空；“失序的時鐘”，患者眼中，晝夜碎裂成模糊片段，沙漏倒流。

最后的房間里，只剩下三面白墻，孤獨地放著一把椅子，參觀者以此走過患者發病的全過程。整個花園基調以紫色為主，象征勿忘我的花語“永恒的愛與回憶”。

大量參觀者排隊體驗。“原來阿爾茨海默病是這樣的！”有人在網上發出感嘆。有人表示，要帶家里人去社區衛生中心篩查。有人留言：“世界是彩色的，你也是。”還有人參觀完悄悄抹眼淚。現場設置的“愛的小手印墻”等互動環節，直至閉幕才算真正 “完成”。

以自然為媒介，呼吁社會對疾病的關注和共鳴。“我并沒有把這個主題當成一次性園藝展覽來設計，而是當成有顏值、有社會價值、有互動的公共空間。”張淞豪說，“我希望這群人被世界溫柔對待，希望它的影響是長長久久的。”

據了解，花展過后，豫園社區衛生中心認知障礙門診的接待量有明顯提升。如今，“愛不忘花園”幾乎被原樣復制“回”到了豫園社區衛生中心。

這一次科普，在所有參觀的人心中，在未來漫長的歲月里，埋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

目前，幾家醫療機構受到花展的啟發，正在和相關策展人接洽。

比如，香山醫院內部也將打造一個“療愈花園”。而相關策展人和有關部門，正計劃把醫院的中藥渣作為肥料用于上海的公共綠地。醫療與花草，后續的合作還在持續進行中。

給昆蟲打造“酒店”

在城市生活的鋼筋水泥森林里，你是否想過，一方小小的給昆蟲居住的“昆蟲酒店”，能成為守護生物多樣性的重要拼圖？

比起美麗的花草，昆蟲一直被大眾忽略。然而，昆蟲的重要性遠超過我們的想象。尤其傳粉昆蟲，它們穿梭于花叢間，維系著全球約75%的農作物的授粉過程。人類每三口食物中，就有一口得益于它們的辛勤勞作。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傳粉昆蟲，不僅生態系統會被破壞，人類獲取食物的成本也將大幅度上升。

然而，傳統城市景觀在不經意間成為它們的生存阻礙：整齊劃一的草坪修剪、頻繁噴灑的殺蟲劑、缺乏蜜源植物的綠化帶，讓一些傳粉昆蟲難以在落葉堆里產卵，喪失了依賴的特定花卉，生存困難。

花展現場，“昆蟲酒店”的小裝置令很多人倍感新奇。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許多人因看不懂而引發探索的興趣。

這些高度不足一米的生態裝置，通過竹筒、枯木、陶管的巧妙組合，為獨居的傳粉昆蟲打造避風港。但它并不是簡單的“昆蟲公寓”。孔徑大小關乎昆蟲能否鉆進去安居，材質選擇影響“酒店”壽命，若設計不當甚至可能滋生細菌。只有將昆蟲的生物學特性與城市綠地規劃深度融合，科學設計、科學管理，才能讓這些小房子真正成為生態網絡的節點。

展出的“昆蟲酒店”是由傳粉昆蟲守護者聯盟（PPA）聯合其他兩家機構共同策展的。該聯盟有超過40家企業加入，目標是保護傳粉昆蟲，倡導城市的生物多樣性保護。花展上的亮相僅僅是一個開始，未來，這些小小的“昆蟲酒店”將被放置到各類不同的綠化場景中。

為此，PPA秘書處負責人唐素君和她的團隊以及其他專業機構，聯合發布了一本工具書，專門講解昆蟲酒店如何搭建，如何在城市生境中規劃布局。

實際上，唐素君也把相關生態理念帶到了人居酒店的景觀改造中。原本，人居酒店中的景觀綠地為了方便管理，常常被大量噴藥、整齊劃一修剪，對傳粉昆蟲十分不友好。現在，錯落有致的蜜源植物矩陣、保留落葉層的生態花床、點綴其間的迷你水臺，讓酒店園林從單純的“視覺工程”轉變為更具生態功能的美麗圖景。

以“傳粉昆蟲”的視角，打造自然生態環境，不僅能吸引更多客流，也符合酒店可持續的評級目標，為游客帶來獨特體驗，所以市場動力很足。

但僅僅改造商業園林景觀仍然不夠。“我們團隊聯合其他專業機構一起發布了《傳粉昆蟲友好型城市景觀設計與管理工具書》，為屋頂花園、社區綠地、街邊花壇提供傳粉昆蟲友好生境改造方案”，唐素君說。

目前，黃浦區已經決定把昆蟲酒店引入社區，計劃在翠湖四期的屋頂上 、復興公園里、 老西門街道等空間，打造昆蟲酒店。

“我們期待更多設計師、社區與企業加入，讓昆蟲酒店不再是孤立的景觀小品，而是覆蓋城市的生態網絡。”唐素君說，她的目標是希望每一片綠地都能滋養生命，類似昆蟲酒店的小裝置成為上海城市綠化的特色標配。最終，城市與自然真正共生。

不再局限于展示

一次展覽能囊括若干“奇人異事”，并慢慢顯現出其后續影響，背后的策展方式和理念可見一斑。

園藝愛好者露露，既不是專業設計師，也不是科班出身的園藝師，只因為園藝這一愛好在網絡上積攢了一些粉絲。

“今年，我在自己的小農場里種植了許多特色蔬菜品種。我發覺蔬菜可以很美，可以成為景觀。”最初，露露只是在一次沙龍討論中，隨口提及“可食用花園”這個設想，沒想到策展相關部門直接幫她聯系了一塊空地：新天地沿街餐廳門口的狹長綠化帶，邀請她設計展示“可食用花園”。

在設計“可食用花園”時，除了蔬菜，露露還引入了中草藥品種。當歸、白芨、白術、貝母等中草藥不僅具備藥用價值，花開時更是一片絢爛，別具一格。露露期望借助花展這個平臺，推廣中國原生植物，展示其豐富的多樣性。

同時，她還在這條狹長的展示空間里，設置了堆肥箱，將落葉、枯枝等有機廢棄物轉化為肥沃的土壤，實現并展示資源的循環利用。

在一次直播中，露露現場摘下嬌艷的可食用藥草放入口中品嘗。“從田園直接到餐桌”的理念吸引了不少美食、植物愛好者前來打卡，一睹“可食用花園”的風采。

由于展示區地處新天地商圈，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項目很快有了后續設想——圍繞“可食用花園”的特色，打造集觀賞、體驗、采摘、餐飲于一體的系列活動，讓綠色與美味融入都市生活。

除了露露這樣的個人參與策劃，上海當代藝術館也在今年的花展中意外“露臉”。藝術館特邀來自法國的藝術家設計了高達9米的巨型充氣熊，讓它在花海中震撼亮相。這只“伊貝爾熊”與當代藝術館里正在舉辦的展覽遙相呼應、雙向引流——有人去了畫展再去花展，也有人在花展里看到它后走進了藝術館。

年輕人熟悉的小紅書APP，也成了花展的“策展人”之一，主動參與、聯合了幾位設計師，在濱江等各大商圈多點布展。

他們為什么愿意參與、投入？背后不僅僅是展覽相關管理部門的開放和包容。

近幾年，大眾對戶外自然空間有了更高期待。市民對綠地的需求已從單純的綠地指標（人均綠化面積、基礎休憩設施等），轉向多元化的復合功能。跑道、健身區、親子露營地、咖啡館等服務設施，正逐漸成為公園的“標配”。

不少城市甚至開始探索“公園化商業設施”的創新——將商業設施與公共空間深度融合，讓戶外生活承載運動、社交、教育等更多可能。比如，在深圳，滿足條件的公園可獲得特許經營證；在成都，一些商業設施被“嵌入”綠地的下沉空間，即綠地的負一層成為商業空間。

讓城市里的自然空間承載更多生活和社交所需：運動、親子、寵物互動、社區活動、教育科普、藝術展覽、音樂會……在這里，自然與生活的邊界可以被重新定義。今年上海國際花展的突破、示范作用恰恰在于此，而不僅僅在于展覽的花卉品種多豐富、景色多美好。

花展剛開始時，其實就有市民發出疑問：市中心怎么沒有大片集中的花海？花材為什么不如以前密集？

事實上，花展不再局限于花卉展示，而是將審美功能、前沿科技與社會議題深度融合，隨著參觀的不斷深入，互動體驗增加，逐漸好評如潮。

城市大展，當它的價值更多立足未來、立足常態、立足對生活方式的引領，展覽就可以成為傳遞理念、引發思考的載體，而不僅僅是可以看美美的花、拍美美的照的場景。

當游客們讀懂鮮花背后的故事，無論是對阿爾茨海默癥的認知，還是對生物多樣性的理解，都將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們的觀念和生活。

[專家對話]

除了視覺美感還期待深度思考

城市周刊：花展落幕后，影響力還在持續。從您的角度看，今年的花展做對了什么？

顧芳（黃浦區綠化和市容管理局副局長、黃浦區主會場策展人）：這次花展的國際化合作，以及文旅商體展深度融合，都是非常大的亮點。

比如，我們經過篩選，與一批國際設計大師合作。同時，我們也重視年輕設計師的培養與孵化。通過線上線下多渠道篩選，邀請了兩類青年人才：一是近年來嶄露頭角的新銳設計師；二是小紅書平臺的網紅設計師，他們中很多沒有參與過行業內的競爭，甚至沒有專業背景，但憑借獨特的美學視角和廣泛的影響力，帶來了不少新鮮活力。

城市周刊：與多家醫療機構合作，出乎意料，但仔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顧芳：除了與豫園社區衛生中心、仁濟醫院合作，我們還引入了同濟大學團隊與香山醫院合作，將藥渣染色的布料、中醫經絡等傳統文化元素融入設計，土壤全部用中藥渣鋪就，在國內也很少見。另外，花展上還有黃浦區精神衛生中心與上海交大團隊的合作等。

如今，已經有一些醫院、醫療機構主動找來，花草與醫療的合作方式已經開始陸續落地。我們期盼的不僅是視覺美感，更希望后續引發社會的深度思考。

城市周刊：這次花展也體現了文旅商體展的深度融合。

顧芳：優質的場景是吸引資源的關鍵。新天地、思南公館等場地效應不用多說。還有新世界等企業攜手開發文創產品。新世界旗下的老大房、泰康等老字號，將花的元素融入食品包裝，推出幾十個聯名爆款產品，同比銷量有大幅度提升。

大家一直在討論一個話題：如果外地的朋友來上海，有沒有城市特色的伴手禮、文創產品可以讓他們帶回去？這次老字號的聯動設計，達到了類似效果，后續可以繼續延伸。

還有一些合作，比如與小紅書平臺深度互動，也成功地在年輕群體中擴大了影響力。以自然生態場景為核心，文商旅的各類數據聯動十分可觀。有些企業反饋說，明年他們要加大力度，更早投入。

城市周刊：后續有沒有一些常態化的落地實踐或推動？

顧芳：自然與人文、藝術與商業、設計與醫療的融合，產生了1+1>2 的協同效應。例如，社區計劃引入昆蟲酒店等項目，小紅書聯合設計師推出了城市家居、生活場景等各類場景，展覽之后，一些箱子還能放在居民區供大家種菜種花。

我們還計劃推動餐廚垃圾循環利用、社區生態設施落地。類似的點子、策劃，可以源源不斷。

過去，綠化可能就是綠化。但是今天，在城市優美的生態場景下，破圈、跨界、融合、流動，更多的人可以一起加入，雙向奔赴。

我想，無論是哪種展覽，政府做好平臺搭建、資源整合、服務落地，讓更多的市場主體、普通市民走向前臺，自然會更加可持續、更加“長尾”。

原標題：《城市大展之后，能留下什么》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龔丹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