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韓浩月
一
房間里太黑了。有人在敲門。敲門的聲音,由小到大,由慢到快,會是誰在敲門呢?我繼續閉著眼睛睡吧,不管是誰,一會兒就會走開的。
此刻是幾點?拉開窗簾便明明白白,陽光的強度和斜度,映射在墻上,會模糊畫出指針的模樣,少年時,常使用這樣的視角來辨別時間,八九不離十。萬一是夜里怎么辦?夜里有月光,月光照在窗臺上,任何有月光的時間,都是夜。
這是在C城的第多少夜?不清楚,也不想清楚。網上有一句話說,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同樣的道理,睡在哪個城市,都是睡在一個房間里。房間是個小小的籠子,放在哪里都一樣,別說放在不同的城市,就算掛在不同的樹梢上,它也沒有任何區別。只要是籠子,都會是搖晃的、飄搖的,我喜歡這樣不安或動蕩的感覺。
昨晚是什么時候入睡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電腦顯示屏右下角,那米粒大小的綠燈,在閃爍著。沒有信號輸入的時候,它才閃,在被使用的時候,它一直常亮,由此我覺得它也是有生命的,它在用專屬于它的方式和我交流,常亮的時候是陪伴,閃爍的時候是守望,只要不拔掉電源,它就是我永遠的朋友。在我目光所及之處,沒有比它更穩固、更堅定、更執著的朋友了。我是盯著它睡著的,閃爍的綠色熒光燈,像大霧彌漫十字路口的方向標,我向它標示的深處走去,走到足夠遠,就睡著了。
房間里有些什么?有張電腦桌、一張床,還有床下無數的飲料瓶、飲料罐,至于床邊有沒有外賣餐盒,也許有吧。隔幾天,我會把它們收攏一下,裝進一個大的黑色垃圾袋里。那卷大大的黑色垃圾袋,是酒店后廚用來收集大宗垃圾的,很厚、很結實、很耐用,哪怕把房間里所有的垃圾都裝進去,也裝不滿,何況我還沒有那么多垃圾。有時我想,要把這個垃圾袋裝滿,唯有我的身體了。許多次我抑制想要嘗試把自己裝進垃圾袋的沖動,那會是一個很尷尬的后果,買垃圾袋的時候,商家明確標示了,最多只能裝30公斤,而我有90公斤重,會把垃圾袋撐裂的,我不尷尬,垃圾袋也會尷尬。
有時我會為自己的這點兒小幽默,綻開一抹微笑,但那微笑稍縱即逝,我不允許這樣的幽默出現,仿佛這是一種褻瀆。
我現在昏沉著,昏沉對我來說,是一種最美好不過的狀態。你知道,我不喝酒,當你和朋友在街邊大排檔,舉起大大的透明啤酒杯,碰撞干杯的時候,我拿著一瓶飲料在旁邊微笑著,既不好意思和你們碰杯,也不好意思自己獨自把那瓶飲料喝掉。你喝醉了,搶過我的那個飲料瓶,“咕咚咕咚”地像喝啤酒那樣喝完,然后用手把那個瓶子捏得“嘎吱嘎吱”響,接著,你像踢足球那樣,把那個飲料瓶向街邊的路燈那兒踢去。綠色的飲料瓶在慘白的路燈光線下,閃爍出一道極光般的弧光。在弧光下,我看見你的面龐,如同動畫片女主角一樣精致,讓我看呆了。
我懼怕天亮。黑夜讓我有充足的安全感,白日昭昭,一切在白晝之下,無可遁形,明晃晃的光亮,讓我有暈船的感覺,但在黑夜,薄暮如水之際,我便開始安心。不要怪我,為什么在那么多個白天,不愿意和你出去爬山、坐游船,因為這些事情,都只能在白天發生。在白天,我不是我,在黑夜,我才是我,而我不愿意你看到我夜晚的樣子。在夜晚,我如黑貓、黑狐、黑狼一樣,靈敏又膽怯,我怕這個樣子會嚇到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之前,有一次在電影院,我們一起看電影,你拉我的胳膊,我看向你,你好像有點嚇壞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只是我的本色而已。那次之后,我們很久沒有聯系,但我并不覺得焦慮和孤獨。
二
等待是迷人的事情。超市早晨開門的時候,會有大爺大媽在門口排隊,偶爾我也會去排隊,他們有的站立,有的帶了馬扎悶頭坐著,很多人捧著手機看短視頻,隊伍并不嘈雜、混亂,他們無論說話還是不說話,都顯得很悠閑。排了幾次,我知道了,他們并非沖著超市早市的便宜雞蛋或者蔬菜去的,他們是喜歡超市開門前等待的這個過程。等待意味著一種風險,包含著許多不確定性,但等待也意味著希望、驚喜,沒有等待的日子,是枯燥且漫長的。等待一個人、一件事,不是為了結果,而是為了富有寓意的過程。
你破壞了我對你的等待。在我們認識還不到兩年的時候,你邀請我到你的城市來,而我并沒有準備好,我是準備了更長時間的等待的,五年,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生?我不確定,我只知道,自己并沒有品嘗夠等待的“苦澀”,因為那對我來說,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甜美。
我沉迷在各種有關等待的故事里,比如寶島臺灣的老人,回大陸見到了久違的親人,他們擁抱著落淚;比如分別許久的戀人,在古稀之年重逢,他們擁抱著不肯分開;比如那個短視頻:一個藝術家,在巨大的展覽館里,坐在桌子的這段,對面會有不同的人,坐下來與她對視,無數人的人坐下又離開,她都眼神淡定,面無表情、直到有一個人,他緩慢走過來了,他的表情,明顯是和別人不一樣的。盡管從男性的角度看,他的肢體動作,有點兒僵硬和造作,不是第一眼看上去就讓人感覺到很舒服的人,但當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的人是他時,她忽然肩膀抖動,眼神閃爍,神情溫柔,她流下淚來……等待在那一刻,有了具體的形狀和味道,形狀是淚滴的形狀,味道是淚滴的味道,這是多么讓人著迷的一幕。
可我沒法拒絕你,對我而言,拒絕就意味著失去。在我的童年生活經驗中,我很少有拒絕的機會,因為本身也很少得到,此后人生的每一次得到,都那么珍貴,珍貴到需要捧在手心里,出門的時候要裝在口袋里隨身攜帶,睡覺的時候要壓在枕頭下。對于降臨到我身上的所有事,我一律都是接納的,哪怕是傷害,對于少人問津的心靈來說,傷害也是一件難得的禮物。所以,當你給我發來“來C城吧”的消息時,我的本能是拒絕的,拒絕是因為害怕,可害怕中又滋生出一種向往,這樣的矛盾心理,沒有持續超過一秒。經驗告訴我,如果拒絕,我將有可能會徹底地失去你,于是我說:“好啊。”
剛到C城的時候,你帶我逛過一次街,在幫我租好了房子之后,你像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說“我帶你逛逛吧”。我不確定,這個要帶我逛逛的女孩,是我在網上聊了兩年的女孩,還是我莽撞地闖入這個城市后結識的第一個陌生人?于是,你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我們走過了整整一條街、吃了麻辣燙、看了一場電影。在夜晚降臨的時候,你把我送回了出租屋,你想要再次和我一起進來,我說:“時間太晚了,我就不送你回家了。”你輕松地說:“好啊。”于是,你消失了,消失在我根本不熟悉的街道的盡頭,那晚我住在這個龐大城市的一小間出租屋里,覺得四周空蕩蕩的,無比孤獨,想要逃走,但有一抹情緒最終讓我化不安為快樂,那種情緒叫等待,孤獨的等待……
每天,在房間里待了10多個小時之后,我出門去公共廁所,去菜市場買點簡單加工一下就可以吃的食物,偶爾會想到,你會來嗎?我不希望你來,真的,最好你一直不要來,等我老到滿頭白發,已經認不出你的時候,你再來,我們可以抱頭痛哭,也可以雙目茫然,怎么樣都好,只要你來,等待就有了意義。可孤寂到一個極點的時候,我希望你來,把我喊醒,在一個漫長的等待的夢里,沒有來自外界的呼叫,人是很難獨自醒來的。
(刊于《芙蓉》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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