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同志群體身心健康的主題論壇活動現場（下同）

本文轉自：北京德國文化中心歌德學院

文 / 吳漫

“當施暴者是你最親密的人時，該如何面對？” 這句彩虹暴力終結所負責人熊貓的話，揭示了多元性別群體在親密關系暴力中所遭遇的深刻情感困境與無助。近年來，多元性別群體遭受的暴力逐漸進入公眾視野，但這種暴力形式的復雜和隱蔽，仍常常被大家忽視。在去年年底舉辦的關于同志群體身心健康的主題論壇上，我有機會就多元性別群體面臨的暴力問題與彩虹暴力終結所的負責人熊貓展開了深入的對話。有些暴力是大眾看不見的，也就是那些所謂的“家丑”。這也許是在社會對多元群體選擇性無視所帶來的必然的結果。

熊貓從2018年加入彩虹暴力終結所并開始參與反暴力工作，帶領社工和法律志愿者服務團隊為遭受暴力和歧視的多元性別人士提供援助服務，同時建立伙伴關系并為主流服務提供者進行多元性別能力建設，以有效支持弱勢群體。期間，與多個機構共同舉辦了多個關于性別暴力服務的大型論壇。并與合國婦女署合作參與編撰反性別暴力干預相關的出版物。

多元群體面對的暴力有什么不同？

首先，多元群體所遭遇的暴力的來源更加復雜，既包括親密伴侶、家庭成員，也可能來源于社群內部的權力失衡或社會對多元性別身份的污名化。很多多元性別群體在與父母主動出柜或被動暴露自己的性取向的時候，都會經歷被囚禁、被沒收手機、被限制人身自由等原生家庭暴力。更為極端的情況是，在2021年，一名女生在求助時提到，她的性取向被暴露后，父親竟以“矯正”為由，安排一位家族遠親對她實施性侵，試圖迫使她改變身份認同。據彩虹暴力終結所統計，這樣的案例至今已接到五起。每一起這樣的案件背后，隱藏著深深的情感矛盾與社會偏見。

此外，熊貓提到，很多多元性別群體在經歷著長期的持續性壓力，而很多人并不能清楚意識到自己正處在暴力之中。這些持續性壓力不僅是暴力的直接后果，還包括長期情感控制、經濟依賴或心理操控。比如，一對同性伴侶由于一方沒有安全感要求另一方全部上交自己的收入，并隨時報備自己去了哪，和誰見面，花了多少錢。再比如，一對同性伴侶的一方在分手后被對方以死相逼，并提出如果分手就會曝光ta的同性戀身份。這些行為在當事人處于情感關系中往往難以被識別，因為它們通常隱藏在親密關系的日常互動中。此外，由于長期的社會偏見和歧視，許多受害者會內化這些偏見，將暴力合理化，甚至認為自己的遭遇是不可避免的。這些形式的暴力可能不像肢體暴力那樣明顯，但會對受害者造成深遠的影響。 持續性的暴力讓受害者疲憊且無力反抗，因為暴力不僅來自外部，還可能侵蝕ta們的自我認同和力量感。

如下圖所示，根據彩虹暴力終結所2023年受理的案件中最主要的暴力類型還是原生家庭暴力和親密關暴力。這也是多元人群所遭遇的暴力中最為隱蔽的兩個類型。

（2023年度彩虹暴力終結所案件暴力類型分布）

多元群體相比普通人群，面臨暴力的獨特挑戰通常源于身份的社會壓力和情感的復雜交織。社會對多元性別身份的污名化和歧視，使得家庭成員和伴侶往往將暴力合理化為“改正”或“保護”。這不僅加重了受害者的心理負擔，還使得ta們對暴力行為產生內疚感和自我歸咎。此外，受害者常常因為親密關系是其為數不多的情感支持來源，而更難認清暴力的本質，甚至選擇容忍和依賴。這種雙重壓力令多元群體的暴力問題更加隱蔽，導致許多受害者延遲了求助的行動。同時，長期的社會偏見還可能侵蝕受害者的自我認同，使ta們將痛苦歸因于自己的身份問題，而非暴力行為本身。這種內化的偏見進一步削弱了ta們對抗暴力的能力和勇氣，也讓暴力行為得以持續。

正如終結所負責人熊貓所說：“當你遇到持續性的危機時，你可能會拿起武器去對抗，但當你意識到給你壓力的，是你最親密的人，比如家人、伴侶，很多人其實不知道該怎么應對。我們的工作，就是為這些人帶來一線支持與希望。”作為多元性別群體的重要支持機構，彩虹暴力終結所自2016年成立以來，一直在默默承擔反暴力的重任。ta們不僅通過法律支持和情感輔導幫助受害者脫離困境，還致力于教育和賦能，幫助更多人識別暴力、對抗暴力。

（圖片由彩虹暴力終結所提供）

暴力是一種任何人都會遇到的遭遇

“大部分情況是，可能你要遭遇7次家暴，才會真正的向外求助。“ 熊貓解釋道，”很多時候可能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當事人會去跟自己的朋友說，這個人打我或這個人有些什么樣的行為讓自己不太舒服。但是讓當事人真正踏出去找專業的機構求助的這一步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氣的。” 這一點與普通人群應對家暴的情況有相似之處。

從承認自己遭受暴力到真正向外界求助，這中間存在巨大的心理障礙。這些障礙可能包括羞恥感、自我懷疑等源于當下社會對被家暴者的偏見。受害者可能擔心被外界批評或嘲笑，甚至被認為“活該”或“軟弱”。長期暴力可能削弱受害者的自信，令其懷疑自己的感受是否合理，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值得被幫助。

然而，對于多元性別群體來說求助通常會更困難。如上所述，多元性別群體本身就不容易識別自身正在經歷的暴力。由于群體的特殊性，即使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暴力，很多受害者也不認為ta們的遭遇可以得到外部的理解與支持。加之，原生家庭暴力的爆發通常在受害者完成自我身份認同和經濟獨立的同時進行。這一切都讓求助變得難上加難。熊貓也坦言，“東亞父母的這種親子關系本來就是一個很微妙的關系。我們的一些求助者可能本來就是經濟上的弱勢。如果受害者的現狀是沒有辦法獨立生活的話，其實這困境是很難解決的。”受害者對現狀和未來的恐懼，害怕求助后帶來的后果，比如施暴者的報復或關系的徹底破裂，這些都讓們很難面對自身正在經歷的暴力。因為對于多元人群受害者來說ta們要反抗的可能是身邊唯一能夠支持ta們多元身份的來源。這些支持既包括經濟上的，也有情感上的。

干預暴力從賦能開始

應對復雜性 “終結所“加強了服務的設計與創新。針對這些復雜問題，彩虹暴力終結所開發了一系列干預措施。熊貓強調：“我們的服務不僅是解決暴力問題，更重要的是賦能受害者，讓ta們重新認識自己，找到自我力量。” 熊貓團隊會根據具體情況，將案件分為法律咨詢和社工支持，甚至同時介入。例如，涉及財產糾紛的暴力案件會由法律團隊提供專業支持，而情緒疏導和安全行動計劃則由社工負責。通過這種協作模式，受害者不僅能獲得實用建議，還能在情感上感到被支持。

（圖片由彩虹暴力終結所提供）

“終結所“的工作不僅限于情感支持，還包括通過教育、社工服務和法律援助幫助受害者重新找到應對策略。相比心理咨詢，這是一種更全面、更具體的支持。熊貓分享了一個典型案例：一對女性同性伴侶在海外注冊結婚，共同買了房產并共同撫養孩子。然而其中一方長期處于親密關系暴力，卻因經濟弱勢和社會支持缺失無法脫離這段關系。“她非常想要擺脫這段關系，但是ta們因財務分配和孩子撫養問題無法達成共識。” 熊貓說，“ 這其實跟異性戀的女性在一個傳統的二元婚姻里面一樣。她只能在家照顧孩子，沒有經濟收入。男的會對她施暴，然后這樣的情況下，她要怎么樣去離開這段關系？或者她又要不要離開這段關系。“ 目前中國不承認同性間婚姻的合法性，受害者在這類案件中往往處于一種孤立無援的狀態。熊貓指出，“酷兒社群中的暴力問題并非孤立事件，而是結構性壓迫的延伸，涉及法律保護缺失、社群支持不足以及社會偏見的多重影響。” 最終在終結所的支持下，求助者了解到即使ta們的婚姻不受婚姻法的保護，但涉及兩人的共同財產仍然可以在相關法律的框架下受到公平的處理。終結所提供的這些援助與支持讓受害者了解到自己權利保障底線在哪里，并有了對抗暴力的勇氣。

意識提升對于終止多元性別暴力是至關重要的。“終結所“通過線上線下的宣傳與教育活動，幫助社群伙伴更好地識別暴力。ta們制作了漫畫、視頻和案例分析，以多種形式科普暴力的不同類型及應對方法。熊貓提到：“雖然這些知識對我們來說可能已是常識，但對很多伙伴來說，仍是陌生領域。”

守護者的挑戰

反暴力工作對服務者來說同樣充滿挑戰。彩虹人群的守護者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呢？目前“終結所”分布在全國各地的20多位服務者，來自不同的背景和領域，包括社工、法律專業人士、心理咨詢師以及社群中的志愿者。ta們中許多人本身也是社群的一部分，因此更能理解服務對象的需求和困境。守護者往往因為自身的經歷或對社群的認同感而選擇投身這項工作。

熊貓坦言，團隊中的服務者不僅需要面對受害者的創傷，也常常承受替代性創傷的壓力。這些情緒負擔可能來源于長期處理高壓力案件，也可能因與受害者共情而受到影響。

（圖為：服務者一起去看日出的團隊活動）

為了關照服務者的身心健康，彩虹暴力終結所制定了一系列相關機制，其中包括合理的案件分配規則，即每位服務者每月最多處理兩起案件，避免情緒耗竭。守護者并非單獨作戰，ta們依賴團隊合作和互相支持。這種支持網絡幫助守護者更好地面對工作中的挑戰，同時促進ta們的個人成長。“終結所”還為服務者提供定期的專業督導，幫助ta們在處理復雜案件時進行情緒疏導和專業指導。團隊內鼓勵服務者通過案例分享和討論，將工作中的壓力和情緒公開化，在互助中獲得支持。熊貓深知，只有服務者感到被支持，ta們才能更好地幫助他人。“我們首先是一個以人為本的團隊，每個人都需要被關注和照顧。”

正如熊貓提到，“社群賦能”是彩虹暴力終結所工作的核心理念。這不僅是幫助受害者脫離暴力，更是讓ta們通過教育和支持重新理解自己的處境，恢復自信與力量。“我曾經也是一位遭受家庭暴力和親密關系暴力的這樣的一個人。在接受了一個機構組織的反家暴培訓之后，我覺得自己被賦能了。我希望自己賦能了之后，我可以真的是投入到這樣的一個工作里面，給社群帶來更大的力量。“ ”終結所“團隊里跟熊貓有過類似經歷的服務者還有許多。熊貓分享的另一個案例中可見一斑。這位案件的受害者在服務者的幫助下逐漸擺脫了一段長期的暴力關系，最終通過就業實現經濟獨立，并回到社群中，積極參與反暴力活動。這種轉變，不僅改變了個人的生活軌跡，也為社群注入了新的希望。

然而服務者作為公益人，常常在社會中面臨“不被理解”和“缺乏尊重”的困境。熊貓提到，“對于東亞傳統家庭來說，家人還是覺得你應該是做一份高收入，所謂‘更體面’的工作。所以目前的這份工作還需要時間來被ta們認可。” 公益行業的許多工作成果難以直接量化，因此外界很難看到ta們的具體付出和影響力。服務者可能需要花費數月甚至數年幫助一個個案走出困境，但外界卻常常無法理解這一過程中所耗費的精力和情感成本。與其他行業相比，公益人的勞動往往被視為“不值一提”或“不算工作”，社會的改變好像也不易被覺察。

然而在最近一年的終結所報案類型的統計中，熊貓發現多元性別親密關系暴力的案件在大幅減少。“我覺得一方面其實當然就是全社會女性的聲音更多被看見和聽到，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了。當然是所有的伙伴們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很多無論是處于在異性戀關系里面的女性，還是處于在任何關系里面的女性有一個覺醒。所以大家會更謹慎的進入一個親密關系的選擇。或者說我在親密關系當中更謹慎，更容易去察覺這個關系當中的問題，以及該怎么樣去處理這個問題。”

在應對家人的不理解上，熊貓也表現出了她對公益工作的深刻理解與堅定的信念。“我一輩子做這個工作，這個社會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我做這個工作，也許可能我后面再繼續做工作的人，ta們會推動這個變化的。總得有人在中間做這個工作。” 社會深層次的變化往往需要更長的時間，和幾代人的努力。熊貓和團隊可能是社會變革鏈條中的一環，為未來的改變提供了可能性。

“雖然可能我看不見這個變化，或者說也許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有變化，但這個工作對于我來說是有意義的，對社群來說是有意義的。”對熊貓而言，公益工作的意義并不完全依賴于外部的認可或成果的可見性，而是源于內心對社會正義的追求。即便無法看到直接的改變，投入到一項有意義的事業中本身就足夠值得。

多元性別群體所經歷的暴力，不僅是個人的傷痛，更是社會偏見和結構性壓迫的體現。如果這個群體不被看見，那么Ta們所經歷的暴力又怎么會被看見呢？關注多元群體，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一步。保護多元群體免受暴力，不僅僅是保護少數群體的權益，更是為每個人創造一個更包容、更安全的社會。正如熊貓所說，“不只是終止暴力發生，更重要的是如何支持受害者和服務者，共同減少暴力的發生。”通過傾聽、理解和行動，我們不僅在幫助多元群體擺脫困境，也在為一個珍視平等與自由的社會奠定基礎。

作者：吳漫，獨立電影工作者，文化實踐者，多元寫作者。

照片? 私人

20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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