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壩上野菊花開了,一朵朵金黃、潔白的小花,如同一個個孩子的笑容,在夏風中輕輕搖曳。我們這群孩子便如野馬般奔向了河壩。堤岸上的野草瘋長,在風里搖擺著,我們赤腳踩過,草葉劃著腳踝,癢酥酥的,又帶著些微的刺撓感。河水清冽,我們蹚水而行,腳下是細軟的河泥,涼意從腳心直沁入心間。我們追逐著水花,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七彩的光澤,如同童年里散落一地的快樂碎片。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王維這句詩,倒像是為彼時的我們而寫。我們一個個孩子,自由如風,盡興奔跑,姥姥便站在壩頂高處,她灰白的頭發(fā)在風里輕輕飄動,目光溫存而慈愛地注視著我們。她站在那里,宛如牧羊人,目光溫柔地籠著我們這群小羊。
姥姥從不說教,只靜靜看著。當陽光慢慢西斜,拉長了我們的影子,她便會緩緩從衣襟深處掏出些東西來。有時是幾塊餅干,有時則是一小包月餅——那月餅早已放得變了顏色,甚至長了霉點。姥姥笑瞇瞇地掰開月餅,里頭果然隱隱現(xiàn)出灰綠色的霉斑,如同蒙塵的珍寶。可我們卻毫不介懷,反而如獲至寶般,爭搶著塞進嘴里,只覺得甜意浸染了舌根,那味道竟在舌尖上久久回旋,久久不愿散去。
至于學習,我們懵懂如初生牛犢,對未知渾然不懼,亦不知憂愁為何物。課堂上那些文字符號在眼前漂浮,卻始終入不了心。老師講課時,我在下面偷折紙船,船身歪歪扭扭,船篷也耷拉著。我小心翼翼地將紙船藏進書頁之間,如同藏匿一顆不安分的心,只等放學后便奔往河邊,讓紙船載著懵懂無知的愿望駛向遠方。那時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時光供我們揮霍,仿佛明日之后還有明日,光陰永遠用不完似的,我們便如此不知疲倦地奔跑著,跑著跑著,天就矮了,暮色便合攏了。
河壩上的野菊花,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輪回的榮枯,如今的我再立于河壩之上,卻已不是當初那個赤腳少年了。河水依然流淌,野菊花也依然在風中搖曳,只是看花的人已然改變了。我伸出手指撫過那柔嫩的花瓣,指尖觸感溫潤,這觸感卻驚醒了心底的塵埃——多少童稚的足跡,如今被時光的潮水輕輕抹去,再難尋回?
童年時我們不知憂愁為何物,也不曾想過“歸”處;后來才漸漸明白,人生竟如野菊花般,絢爛一時,終歸寂寥,我們終究跑不過時間,亦尋不回起點。兒時折的紙船,原來從未抵達彼岸——它們竟載著當時不解憂愁的我,緩緩駛?cè)肓舜丝痰膼濄?/p>
如今,我亦有了自己的家室。兒子某日放學回來,書包里居然摸出幾塊長了霉斑的餅干,像得了寶物一般。我見他喜滋滋的樣子,正待責備,卻突然哽住了喉嚨,只覺有東西在胸口撞擊。原來時光流轉(zhuǎn),童年那不知愁、不知歸途的滋味,竟在下一代身上悄然輪回起來。
童年并不是人生的起點,而是一枚錨點,深深沉入我們生命的河床;那錨鏈上纏繞的野菊花香、姥姥衣襟的氣息、甚至發(fā)霉月餅?zāi)瞧娈惖奶穑绯闪松哟蚕码[秘的坐標。童年里我們看似漫無目的的奔跑,實則是生命最初最本真的儀式——原來我們早已在那懵懂奔跑中,將靈魂的種子撒滿了整條河壩。
今晚月色皎潔,我獨坐陽臺,杯中清茶氤氳著熱氣。城市的喧囂隱退在遠處,天地間一片靜謐。不知何處飄來一縷野菊的幽香,若有若無,如同來自遙遠河壩的呼喚——這香氣忽然彌散開來,竟穿堂入室,將客廳里孩子熟睡的臉龐也溫柔地籠罩了。
我默默舉杯,對著月亮,也對著那個在河壩上追逐水花的赤腳少年。童年里未完成的紙船,原來正載著此刻的我,漂流在時間的長河上。人生過半,方才懂得:童年并非供人回頭的彼岸,而是我們永遠隨身攜帶、用以泅渡歲月滄浪的舟筏。
河壩上的野菊花明年還會再開,但每一朵都是新的。生命亦如此,每一刻的我們,都攜帶著童年鑄就的舟筏,漂向新的水域——縱使無法溯洄,卻可載著那野菊的微光,在歲月的河道里,擺渡永不停息。
靜言(孫靜)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