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一笑
郵箱 ｜ zhouyixiao@pingwest.com

　　“那只貓頭鷹死了?！?/p>

　　2025年5月17日，當Duolingo突然清空其TikTok和Instagram上的所有內容時，1000多萬粉絲面對的是一片虛無。賬號簡介只剩下神秘的"gonefornow123"，配著枯萎的玫瑰。

　　但這不是黑客入侵，而是一次精心策劃的營銷動作。Duolingo發言人對媒體的解釋頗有禪意：“我們正在嘗試'沉默'，有時候，最好的發聲方式就是先消失?！?/p>

　　問題是，他們想讓大家忘記什么？

　　三周前，CEO Luis von Ahn剛剛宣布公司將轉向"AI-first"戰略，計劃用人工智能逐步取代承包商。消息一出，社交媒體炸開了鍋。"Mama, may I have real people running the company?"這條評論獲得了69,000個贊。用戶們開始刪除app、取消訂閱，有人甚至錄制視頻，親手終結了1500多天的連續學習記錄。

　　面對排山倒海的負面反饋，Duolingo選擇了一個看似聰明的策略：制造更大的新聞來轉移注意力。清空社交媒體賬號，營造神秘感，讓大家猜測發生了什么，而不是繼續討論“AI取代人類”。

　　三天后，他們確實回來了——帶著一個戴著三眼貓頭鷹面具的神秘人物，發表了一段模糊不清的獨白。

　　但用戶的記憶沒那么短。評論區里，憤怒依舊：“別裝神弄鬼了，我們知道你們在干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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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事先張揚的AI轉型

　　故事要從一個月前說起，但Duolingo的AI轉型其實早已悄然開始。

　　2023年底，公司裁掉了約10%的承包商，主要是翻譯和內容創作者。當時只在Reddit上引起了小范圍討論，一位被裁的俄語翻譯Benjamin Costello事后回憶：“他們最初告訴我們不會被AI取代”，到了2024年，裁員仍在繼續。先是負責小語種的團隊，比如俄語英語互譯；10月份，連西班牙語、日語這些熱門語種的內容團隊也未能幸免。

　　真正的引爆點出現在2025年4月28日。

　　這天，CEO Luis von Ahn的一封內部郵件被公開發布在LinkedIn上，正式宣布Duolingo成為“AI-first”公司。根據Duolingo的另外一篇官宣內容：“開發我們最初的100門課程花了約12年，而現在，僅用一年時間就能創建并推出近150門新課程。”

　　但更刺眼的是郵件中的幾條“指導原則”：

“我們將逐步停止使用承包商來完成AI可以處理的工作” “只有當團隊無法通過自動化進一步完成工作時，才會增加人員編制” “我們不能等到技術100%完善。寧愿加緊行動，偶爾在質量上做出小的妥協”

　　郵件公開后48小時內，Duolingo的社交媒體評論區徹底淪陷。在TikTok上，一個播放貓頭鷹玩偶問“Mama, may I have a cookie”的趣味視頻下，最高贊評論變成了“Mama, may I have real people running the company”，獲得了超過75000個贊。

　　用戶@amandabb__的宣言代表了許多人的心聲：“那只貓頭鷹對我來說已經死了?！?/p>

　　更戲劇性的是隨之而來的退訂潮。用戶們紛紛曬出取消訂閱的截圖，其中一位用戶錄制了刪除app的全過程，配文：“1547天的學習記錄，就到這里了?！痹撘曨l獲得超過500萬次觀看。

　　一位前內容創作者接受采訪時透露了AI取代人工的真實影響：“我享受創造有趣的練習題。我們被鼓勵讓學習變得好玩。但AI生成的內容非常無聊，經常出錯。即使是付費的Max版本，也會給出錯誤建議。”

　　進入5月中旬，危機開始向資本市場蔓延。分析師開始追問，用戶流失的具體數據是多少？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5月17日，Duolingo做出了那個看似“聰明”的決定——清空所有社交媒體內容。官方說法是“探索沉默的力量”，但時機如此巧合，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轉移焦點的策略。

　　三天后的5月20日，他們帶著一個詭異的視頻回歸：一個戴著三眼貓頭鷹面具、身穿黑色連帽衫的人物，用變聲器說著模棱兩可的話：“自從那篇關于AI的帖子發布后，一切都崩塌了?！币曨l試圖營造一種內部反抗的假象，仿佛社交媒體團隊在對抗公司高層。

　　但用戶們的反應一針見血：“DUOLINGO從來都不有趣，有趣的是我們?！?/p>

　　眼看神秘營銷失敗，5月22日，Luis von Ahn不得不親自出鏡，與“反抗者”展開對話。但整個對話避重就輕，當被問到“還會有人類員工嗎”時，他強調“我們會繼續雇傭員工”，卻對承包商的命運只字不提。

　　最耐人尋味的一段對話發生在討論語言學習的本質時。反抗者問：“學習外語本質上是關于人與人的連接，AI-first怎么可能做到？ ”CEO的回答暴露了思維的根本分歧：“AI將幫助我們觸達更多人，教更多人?！?/p>

　　兩天后的5月24日，可能是感受到了持續的壓力，von Ahn再次在LinkedIn發文，試圖軟化立場：“明確地說，我不認為AI會取代我們員工的工作?！钡廊粓猿諥I-first戰略，只是把措辭變得更溫和。有意思的是，LinkedIn評論區一片贊美之聲，與其他平臺的憤怒形成鮮明對比。有用戶諷刺道：“看看這些精英的互相吹捧，他們活在另一個世界?！?/p>

　　雖然批判的聲音在各大社交平臺持續。但公司最新財報顯示：營收同比增長38%，付費訂閱用戶達到1030萬，同比增長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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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美”的增長故事

　　表面上看，Duolingo的AI戰略是一個完美的增長故事。

　　公司最新財報數據確實亮眼，2025年第一季度營收2.307億美元，同比增長38%；付費訂閱用戶突破1000萬，同比增長40%；日活用戶4660萬，增長近50%。最引人注目的是內容生產效率——借助AI，課程開發速度據稱提升了10倍。

　　AI對這份亮眼成績單的貢獻是多方面的：

　　高價訂閱檔位Duolingo Max憑借GPT-4驅動的"Explain My Answer"和"Roleplay"等功能，成功提升了ARPU（每用戶平均收入）。自研的Birdbrain算法通過實時調節題目難度，提高了用戶黏性與付費轉化率 。同時，生成式AI與模板化工作流使得課程制作周期從“月”縮短到“周”，一年內新增超過百門語言課程，并拓展至音樂、數學等領域，極大地拓寬了用戶和付費來源 。

　　公司在2024年裁撤了約10%的合同制作者，將重復性的翻譯與腳本創作任務交給了AI模型 。

　　但深入分析這些數字，會發現一個微妙的變化。雖然營收大漲，毛利率從2023年的73%下滑到2024年第四季度的71.9%。原因在于AI推理成本。每一次用戶與AI對話，每一個AI生成的句子，都需要消耗算力。

　　然而，Duolingo的盈利和增長并非僅靠AI“一招鮮”。其強大的品牌效應、深入人心的游戲化設計以及積極的跨學科擴張同樣功不可沒。

　　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從“開源”還是“節流”的角度看，AI都提供了重要的價值。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在于，AI真的能提供同等質量的教學內容嗎？

　　一位Duolingo內容創作者這樣描述差異，我們曾經會為一個語法點設計有趣的故事情境，會考慮文化背景，會加入讓人會心一笑的雙關語。AI呢？它只會生成語法正確但毫無靈魂的句子。'The cat sits on the mat'——語法沒錯，但誰會因此愛上一門語言？

　　這觸及了問題的核心，語言學習不僅僅是掌握語法規則和詞匯量，更是理解一種文化，建立人與人之間的連接。當我們用算法替代人類，失去的不只是工作崗位，更是語言背后的溫度和故事。

　　硅谷對此有一套標準說辭，AI是“賦能”而非“替代”，是讓員工專注于“更有創造性的工作”。但Duolingo的案例揭示了真相，當CEO明確表示“只有無法自動化的工作才能申請增加人手”時，所謂的“賦能”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而這種“AI-first”的邏輯在硅谷并不新鮮，Duolingo不過是這場效率革命中的又一個玩家。

　　值得玩味的是Luis von Ahn的身份轉變。作為reCAPTCHA的創始人，他曾經致力于創造區分人類和機器的技術，幫助網站抵御機器人攻擊。那些讓我們證明“我不是機器人”的扭曲字符，正是出自他手。如今，這位曾經的人機邊界守護者卻成了最激進的AI布道者，宣稱“沒有什么是機器不能教的”。

　　這種轉變或許正反映了整個科技行業的困境。當增長成為唯一的KPI，當投資人只看重AI故事，創始人們別無選擇。Builder.ai的崩塌提供了一個極端案例——這家曾估值10億美元的“AI獨角獸”最終被曝光用印度程序員冒充AI，銷售額夸大300%后轟然倒塌。但即便如此，新的“AI-first”公司仍在前赴后繼。

　　當技術進步與人文價值發生沖突時，消費者開始用腳投票。那些刪除app的用戶，那些終止千日連續學習的忠粉，他們反抗的不是技術本身，而是技術背后冰冷的邏輯——把人簡化為可被替代的成本項。

　　文章寫到這里，似乎應該有個結論。但真相是，沒有人知道答案。下一個宣布“AI-first”的會是誰？當每家公司都在講同樣的故事時，用戶還會相信嗎？或者，當別無選擇時，我們是否只能接受這個AI主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