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6年的深秋,空氣里已經有了凜冽的寒意。我背著一個塞得快要裂開的登山包,踏上了飛往平壤的航班。包里鼓鼓囊囊的,不是相機鏡頭,也不是換洗衣物,而是朋友們塞給我的——整整二十包泡面、五斤壓縮餅干、還有一大盒巧克力。“帶著,一定要帶著!聽說那邊……”朋友們欲言又止的眼神和沉甸甸的“關懷”,像一塊石頭壓在我心里,也壓在我的肩上。
彼時的朝鮮,于我而言,是新聞片段里整齊劃一的游行方陣,是衛星圖上夜晚大片大片的黑暗,是朋友口中諱莫如深的“神秘國度”。帶著這份沉甸甸的“未雨綢繆”和滿腹的好奇,我降落在了平壤順安機場。
沉默的城市與燃燒的阿里郎
平壤的街道寬闊得驚人,卻行人稀少。車輛不多,大多是老舊的公交車和有軌電車,偶爾駛過的黑色轎車顯得格外肅穆。人們的衣著以灰、藍、軍綠為主,步伐沉穩,表情大多是一種近乎刻板的平靜,眼神在與我們這些明顯是外國游客的人相遇時,會迅速而自然地移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靜,只有宣傳喇叭里播放的激昂樂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顯得有些孤單。
行程第二天,我們趕上了十年一遇的《阿里郎》團體操表演。那場面,至今想來仍覺震撼到失語。十萬人!整整十萬人,在巨大的五一體育場內,用身體作畫,用動作寫詩。翻板組成的背景圖案瞬息萬變,從千里馬到核爆云,從領袖肖像到錦繡河山。口號聲、歌聲、腳步聲匯聚成一股撼天動地的洪流,整齊得令人心悸,宏大得令人窒息。
更觸動我的,是看臺上的朝鮮觀眾。白天街頭那些沉默的面孔,此刻被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點燃。臉頰通紅,手掌拍得通紅,眼睛里燃燒著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光芒。當巨大的“主體思想萬歲”標語在翻板上亮起,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幾乎要掀翻頂棚。我被這巨大的集體情緒裹挾著,內心無比復雜:這光芒萬丈的舞臺背后,那些沉默行走的個體,他們的日常又是怎樣的底色?
導游樸同志自豪地說:“我們國家,人民幸福安康,無所羨慕(Urisika Opso)。” 可就在昨天,在去往酒店的路上,我分明瞥見居民樓陽臺上,密密麻麻排列著太陽能板,像一塊塊渴求光亮的補丁;昏暗的樓道里,煤爐燃燒的青煙裊裊升起。
夜色下的“冒險”與路燈下的剪影
旅程最后一晚,住在著名的羊角島酒店,孤懸在大同江心。夜色如墨,平壤的燈火稀少得可憐,只有主體思想塔頂端的紅星,永恒地燃燒在夜空,成為這片深沉幕布上最刺目的坐標。
一種強烈的不甘在心頭涌動:難道就這樣隔著酒店的玻璃窗,與真實的平壤夜色告別?我和同行的老張交換了一個眼神,心照不宣。我們決定“冒險”——趁著導游休息,悄悄溜出酒店,去觸摸一下這沉默城市的脈搏。
臨出門,目光落在了墻角那袋幾乎原封未動的零食上。背著它?太顯眼了。扔掉?又覺得可惜。鬼使神差地,我們拎起了它。這袋在中國超市里稀松平常的食物組合,在這寂靜的平壤街頭,瞬間成了最扎眼的標簽。空曠的街道上,路燈拉長著我們拎著大塑料袋的身影,每一步都感覺有目光從暗處投來,無聲地審視著這兩個不守規矩的外國人。
沒有目的,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街角公園入口,一盞老舊的路燈散發出昏黃的光暈,像舞臺上唯一的追光燈。光圈中心,兩個穿著深藍色裙裝、樣式樸素的年輕姑娘,正背靠著燈柱,借著那點微弱的光亮,低頭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晚風吹起她們額前的碎發,勾勒出清秀而專注的側影。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白天的十萬人的喧囂與此刻路燈下兩個人的靜謐,形成了驚心動魄的對比。一種樸素的、對知識的渴望,在昏黃的燈光下靜靜流淌,美得讓人心頭發顫。
我們下意識地朝她們揮手。姑娘們像受驚的小鹿,猛地抬起頭,看清是我們,眼中瞬間掠過巨大的驚慌。她們迅速合上書本,緊緊抱在胸前,身體繃得筆直,手指用力地絞著書脊,指節都泛白了。那是一種本能的警惕和拘謹。
我和老張愣住了。那袋沉重的零食此刻在手里變得無比滾燙。直接送過去?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們自己掐滅了。我們太清楚,在這種環境下,貿然的“慷慨”很可能變成一種施舍,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會深深刺痛她們敏感的自尊。樸同志閑聊時提過,普通朝鮮民眾有基本口糧配給,但像糖果、餅干、方便面這些“奢侈品”,要么需要憑特殊票證,要么只能在涉外商店用寶貴的外匯券購買,對普通學生而言,是難以企及的。
空氣尷尬地凝固著。
“請問…有垃圾桶嗎?”——一個笨拙的謊言
“你好?”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用中文開了口。在朝鮮幾天,除了導游,幾乎沒遇到會說中文的當地人。
“你…你好!”稍高一點的姑娘遲疑了一下,生澀地回應道,長長的睫毛緊張地顫動著,但眼神里除了緊張,似乎多了一絲好奇。
中文!她們會說中文! 巨大的驚喜沖散了尷尬。原來她們是平壤外國語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溝通的橋梁意外搭通。她們漢語不算流利,但簡單的交流沒有問題。她們好奇地問起中國的大學是什么樣子,問起北京和上海。當她們說起正在讀魯迅的《故鄉》,討論著閏土的悲涼命運時,那清澈眼神里的困惑和求知欲,是那么真實而動人。
談話間,我注意到她們腳邊放著的舊帆布書包,一個磨得發亮的鋁制飯盒從沒拉緊的拉鏈口露了出來。那幾乎是所有朝鮮學生的標配。我想起白天在餐廳,看到本地人餐盤里簡單的米飯、泡菜和一點豆芽。這袋對我們而言是累贅的零食,在她們的生活里,意味著什么?
一個念頭在我和老張心中同時升起。笨拙,但也許是唯一的辦法。
“那個…不好意思,”我指了指老張手里那袋顯眼的零食,臉上努力擠出一點“困擾”的表情,“請問這附近哪里有垃圾桶嗎?這些東西…我們明天回國帶不走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地方扔。” 我的聲音有點干澀,心跳得厲害。
兩位姑娘明顯愣住了。她們看看那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又看看我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仿佛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
“這些…都要扔掉?”稍矮的姑娘脫口而出,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心疼和困惑。
“是啊,”老張立刻接話,語氣帶著“無奈”的肯定,還故意掂量了一下袋子,“太沉了,飛機行李額有限,實在帶不回去了。能麻煩你們幫忙處理掉嗎?就…當幫我們個忙?” 他把袋子往前遞了遞。
空氣再次凝固。路燈昏黃的光線灑在她們年輕而清瘦的臉上,能清晰地看到她們眼神中激烈的掙扎:驚訝、困惑、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以及深深的猶豫和顧慮。她們飛快地用朝語低聲交談了幾句,語速很快,眼神不斷交換。最終,稍高的姑娘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很大的決心。
指尖的顫抖與消失在夜色中的奔跑
她向前一步,伸出手。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塑料袋提手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那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種面對意外之喜時的難以置信和小心翼翼。她的手指很涼,輕輕碰到了我的手背,那冰涼的觸感讓我心頭一顫。
她接過了袋子。很沉,她纖細的手臂明顯往下墜了一下,但她立刻用雙手緊緊抱住了它,像抱住一個易碎的珍寶。另一位姑娘也伸出手,幫忙托住了袋子的底部。
她們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后,做出了一個讓我們瞬間鼻酸的舉動——她們兩人,幾乎是同時,朝著我們,深深地、標準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謝謝!再見!” 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帶著一種鄭重的感激和告別。
然后,沒有絲毫停留,她們緊緊抱著那袋沉重的“負擔”,轉身,朝著公園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小跑起來。深藍色的裙擺掃過地上金黃的銀杏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昏黃的路燈光線很快被她們甩在身后,那兩個緊緊依偎、抱著希望奔跑的背影,迅速被無邊的夜色溫柔地吞沒,消失不見。
我和老張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夜晚的寒氣似乎更重了,但心頭卻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暖流,眼眶不受控制地發熱。我們知道,那袋食物絕不會被丟進任何一個不存在的垃圾桶。它以一種最不驚擾、最呵護尊嚴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微小而鄭重的交接。在那個計劃經濟的國度,在那個夜晚,我們笨拙地撒了一個謊,而她們默契地守護了這個善意的謊言。
歸途的回響與無聲的晨光
離開平壤前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我站在羊角島酒店房間的窗邊,望著灰藍色的江面和寂靜的城市輪廓。大同江對岸,主體思想塔的紅星依然執著地亮著。腦海中交替閃現著阿里郎十萬人掀起的驚濤駭浪,和昨夜路燈下那兩個纖弱卻抱著沉重希望奔跑的身影。
我想起妙香山遇到的那群朝鮮青年。當我們的導游不在場,不知誰偷偷放起了節奏感極強的音樂(甚至有點像Disco),一個穿著工裝褲的小伙子竟然隨著節奏跳起了霹靂舞步,動作流暢大膽,旁邊的姑娘們捂著嘴笑,眼神亮晶晶的。那份瞬間迸發的、被壓抑的青春活力,與白天的嚴肅截然不同。樸同志曾說:“我們很單純,不需要那些復雜的東西。” 可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人性中對自由表達的天然渴望。
我把剩下的半盒巧克力,輕輕放在了房間靠窗的小桌上。沒有留言,只是希望它能被需要的人發現。
下樓退房時,在酒店大堂,我遇到了那位每天默默打掃走廊的朝鮮阿姨。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作服,低著頭。就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忽然抬起頭,目光飛快地掃過我,嘴角極其短暫地、卻無比清晰地向上彎了一下,對我做了一個非常快速、幾乎難以察覺的“比心”手勢,然后迅速低下頭,繼續她的工作。
那一刻,窗外的晨光正努力穿透云層,落在她花白的鬢角和樸素的衣領上。那個轉瞬即逝的笑容和那個小小的“心”,像一道溫暖的電流擊中了我。它比主體思想塔的紅星更真實,比阿里郎的十萬人陣更貼近心靈。
原來,穿透高墻與隔閡的,從來不是宏大的口號或刻意的贈予,而是昏黃路燈下指尖傳遞的微顫,是深鞠躬里藏著的鄭重感激,是緊緊抱著希望奔向黑暗的奔跑,是清晨無人處一個無聲的“比心”。
飛機起飛,舷窗下平壤的輪廓漸漸模糊。背包輕了許多,但心里卻沉甸甸地裝滿了那個秋夜的星光、路燈的昏黃,和那兩個消失在夜色中、懷抱著一袋“秘密”的深藍色背影。2016年的平壤,留給我的最深記憶,不是十萬人整齊劃一的震撼,而是兩個女大學生接過零食時,那因克制而顯得格外沉重的手,和那深深彎下的、帶著體溫的腰。 這份重量,是關于尊嚴最沉默也最響亮的注解,足以讓我銘記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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