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不是遺產,
是留給人民的呼吸。
當拍賣行的槌聲為他的《周莊》敲下2.36億天價時,這位白發老人可能正在胡同里的理發店修剪著3塊錢的頭發。
他是中國當代身價最貴的畫家,卻過著最清貧的生活。
▲《周莊》
他是首位在大英博物館辦展的20世紀中國藝術家,卻親手將200多幅心血之作付之一炬——
按市價計算,這把火燒掉了價值10億的畫作。
▲吳冠中
他是吳冠中,中國20世紀最后一位藝術大師。
無論行內行外,懂他的人都無不給出極高的評價:
如果沒有他,中國當代藝術可能要晚醒30年。
01
從理工學業到藝術殿堂的抉擇
吳冠中在1919年出生于江蘇宜興一個清貧的教師家庭。
作為家中學霸,他最初的人生軌跡完全按照父親的期望發展:
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無錫師范學校,后又進入浙江大學高級工業職業學校電機科,夢想著“工業救國”。
▲ 吳冠中青年時期
然而,1935年的夏天,17歲的吳冠中在參觀杭州藝專時,內心被那些從未見過的圖畫和雕塑的美“狠狠擊中”。
就像“被一道光照亮”般,發了瘋一樣地愛上了藝術,決心要轉行。
這個決定讓父親萬念俱灰:“當畫家沒有出路”。
但被美誘惑的吳冠中義無反顧地轉入杭州藝專,師從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等大師。
▲《憶杭州》
在藝專,他從零開始刻苦學畫,不僅學習西畫,還專門研習國畫。
這種中西結合的教育為他日后的藝術探索埋下了種子。
即便在抗戰時期學校顛沛流離,只要有片刻安寧,他就會拿起畫筆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
▲ 吳冠中早年油畫作品
1942年,吳冠中從藝專畢業后,前往重慶大學建筑系擔任助教。
然而,他心中始終懷揣著更大的夢想——赴法國學習藝術。
為此,他利用一切機會刻苦學習法語。
不出所料,機會總是會眷顧有準備的人的。
1946年,吳冠中以全國第一的成績成功獲得公費留法名額,進入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深造。
▲ 吳冠中留法時期證件
在法國期間,吳冠中師從著名畫家蘇弗爾皮。
這位導師對藝術有著獨特的評判標準——他將作品分為“漂亮”和“美”兩個層次。
在蘇弗爾皮看來,“漂亮”是膚淺的贊美,甚至帶有貶義;而真正的藝術應當追求更高層次的“美”。
吳冠中的作品始終被導師歸入“美”的行列,這讓他備受鼓舞。
▲ 吳冠中留法時期人物畫作品
然而,學校外的世界并不美好。
當時的法國社會充斥著嚴重的排華情緒,甚至將人簡單分為“好人”與“中國人”。
吳冠中與好友曾因中國人的身份,被服務生拒收小費;
在公交車上,售票員將他用過的硬幣遞給一位法國人時,被對方勃然大罵,拒絕接受“被中國人碰過的錢”。
▲ 吳冠中在巴黎
最讓吳冠中憤怒的,是在盧浮宮的經歷。
當他欣賞斷臂維納斯時,一位管理員挖苦道:“你們國家沒有這些珍寶吧?”
一向謙和的吳冠中激動反駁:“這是希臘的,是被強盜搶來的!你去吉美博物館看看強盜搶來的中國珍寶吧!”
這一刻,他的法語說得格外流利。
▲ 吳冠中重訪法國凡爾賽宮
在巴黎,吳冠中與趙無極、朱德群并稱“法蘭西三劍客”。
盡管留在巴黎能他的藝術理想前途無量,但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始終讓他內心時刻沸騰翻滾著。
在給恩師吳大羽的信中,他寫道:
“我不愿自己的工作與共同生活的人們漠不相關。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
▲ 吳冠中在法國街頭寫生
1950年,三劍客里唯有他毅然放棄在法的機會,回到祖國。
行囊里沒有帶回一件西方畫作,卻裝滿了用繪畫震驚東方美學的赤子情懷:
“藝術的學習,不在歐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師們的畫室;而在祖國,在故鄉,在家人,在自己的心里。”
02
糞筐畫架上的藝術涅槃
1950年,滿懷藝術理想的吳冠中從法國歸來,卻在中央美術學院遭遇了現實的冷水。
他帶來的現代藝術與當時的主流審美格格不入,筆下的人物畫被批“丑化現實”,講授的西方藝術課程亦遭舉報。
▲ 吳冠中與他的人物畫作品
尤其是以徐悲鴻為首的畫壇代表,紛紛批評吳冠中是不正道的“形式主義”。
而倔強的吳冠中亦直言徐悲鴻是“美盲”,將當時中國美術界寫實主義獨大的局面歸咎于這位美術教育泰斗。
這場藝術觀念的碰撞,讓吳冠中被徹底邊緣化。
但也正是這種堅持己見的勇氣,塑造了他獨特的藝術品格。
▲ 吳冠中在給學生授課
不愿違背藝術良知去創作美化現實的宣傳畫,又無法繼續堅持自己的人物畫創作。
因此,吳冠中選擇了看似妥協實則突破的第三條路:風景畫。
這個無奈的選擇,卻意外開啟了他藝術生涯的新篇章。
▲ 吳冠中在野外寫生
從50年代中期開始,吳冠中被下放到河北李村進行勞動改造。
那時他身患肝炎和嚴重痔瘡,病痛折磨得他幾乎精神崩潰,甚至萌生自殺念頭。
“與其病死,不如畫死”——正是這種向死而生的決絕,支撐他維持著繼續創作的火苗。
▲吳冠中下放期間合照
在李村,吳冠中創造了獨特的“糞筐畫架”——用老鄉的糞筐作畫架,買來廉價的黑板刷膠做畫板。
他用自己的方式畫玉米、高粱、棉花、野花,在極端環境中堅持藝術探索,成為了鄉村著名的“糞筐畫家”。
▲ 吳冠中在野外寫生
老鄉們對他畫作的反應,也給了他深刻啟示:
當他覺得畫得一般時,老鄉會說“挺像”;而當他畫得滿意時,老鄉會驚嘆“好美”。
這樣純樸的反應,讓吳冠中領悟到"文盲不等于美盲"的真理,不識字老百姓一樣懂得美。
▲《水巷》
▲《木槿》
同時,也逐漸發展成了他貫穿一生的“風箏不斷線”藝術哲學——
“作品是風箏,人民大眾的情感是線,風箏要飛的高,但線不能斷,這才算好的藝術作品。”
▲《紅蓮》
▲《荷塘春秋》
這一時期,吳冠中的藝術風格開始發生質的飛躍。
他打破油畫與水墨的界限,創造出獨特的“水陸兼程”創作方式。
▲《懷鄉》
1973年創作的《紅梅》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以倔強綻放的紅梅象征著藝術家的精神品格。
畫面中遒勁的枝干采用書法筆意,而鮮艷的紅點則吸收了西方表現主義的色彩張力。
展現出“身在腥臭腐朽的日子里,也要把自己收拾得體面干凈”的生命態度。
▲《紅梅》
另一幅重要作品《雙燕》則完美詮釋了吳冠中“油畫民族化”的藝術追求。
這幅作品以江南民居為題材,將白墻黑瓦提煉為純粹的幾何構成,寥寥數筆就勾勒出東方建筑的神韻。
畫面中兩只飛燕不僅是具象的點睛之筆,更是“風箏不斷線”理念的視覺隱喻——
藝術可以抽象可以現代,但不能脫離生活的根基。
▲《雙燕》
吳冠中還以驚人的毅力深入邊遠地區寫生,從海南島的椰林到新疆的牧場,從桂林山水到張家界奇峰,他的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
▲《樂山大佛》
▲《瀑布》
在井岡山寫生時,他冒險爬上主峰,下山時不得不像孩子滑滑梯一樣狼狽地滑下來;
在貴州布依族村寨,他忍受著81只蚊蟲叮咬堅持創作。
▲《張家界》
▲《貴州侗家村寨》
最令人動容的是,一次從海南寫生歸來,他為了保護未干的油畫,把火車座位讓給畫作,自己則站了兩天兩夜到北京,雙腳腫得不成樣子。
面對旁人的不解,他只是淡淡地說:
"因為我這一兩個月全部的生命都在畫里面。"
▲《海南人家》
▲《江南人家》
正是這種近乎偏執的藝術虔誠,讓吳冠中在特殊年代依然創作出大量杰作。
即使身在最艱難的日子,亦為祖國畫出最美好的春天。
03
藝術赤子的純粹人生
20世紀80年代中期,吳冠中的畫作開始備受矚目進入藝術拍賣市場,價格從最初的幾千一路攀升至上億。
1992年,大英博物館打破慣例,為這位在世的中國藝術家舉辦畫展,這是該館首次為華人畫家舉辦個展。
國際藝術界驚嘆:這位中國大師的作品是近數十年來現代畫壇上最令人驚喜的發現。
▲吳冠中在展覽門館前
榮譽接踵而至,1999年,吳冠中入選法蘭西藝術院通訊院士,成為該院200年來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人。
2019年,他的油畫《獅子林》以1.4375億元成交,再次創下中國油畫拍賣紀錄。
▲《蘇州獅子林》
然而,面對如潮水般涌來的名利,這位藝術大師卻始終保持著令人動容的清醒與克制。
在藝術市場的喧囂中,吳冠中始終堅守著嚴苛的藝術標準。
他親手燒毀了數百幅自己不滿意的作品,絕不允許任何瑕疵之作流入市場。
這種近乎偏執的堅持,源于他對藝術的純粹信仰:
"藝術不是遺產,是留給人民的呼吸。"
▲吳冠中正撕毀不滿意的畫作
更甚的是,功成名就的吳冠中,生活居然簡樸到令人難以置信。
他住在北京方莊芳古園小區一間狹小的老房子里,剪著3塊錢的頭發,鄰居們甚至不知道這位老人的畫作價值連城。
▲《自畫像》
2009年,當工作人員上門接收他捐贈給浙江的作品時,被眼前逼仄的居住環境震驚:窄小的過道甚至無法容納放置作品的茶幾。
▲吳冠中生前住處
他拒絕給子女留下作品,而是將價值數億的畫作悉數捐贈給香港藝術館、中國美術館、上海美術館等機構。
"我所有的作品不屬于我的兒孫,屬于國家和人民。"
▲《吳家莊》
▲《石榴》
這位老人用最樸實的語言,詮釋了最崇高的藝術品格,將畢生心血都獻給了時代與人民。
他曾經把畫送給一位長期為大家送煤氣罐的普通工人,因為在他眼中,真正的藝術應該屬于每一個普通人。
▲《誰家大宅院》
▲《交河故城》
2010年6月25日,91歲的吳冠中在北京安詳離世。
臨終前,他只留下一句簡單而深情的囑托:
"想念我,就去看我的畫吧,我就活在我的畫里。"
▲《蘇醒》
▲《中國城》
藝術的價值不在于市場的追捧,而在于能否觸動人心;
藝術家的偉大不在于身價幾何,而在于能否保持純粹的初心。
在浮華的藝術世界里,吳冠中始終是那個站在糞筐畫架前的赤子。
用最純粹的筆觸,描繪著最動人的生命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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