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難斷《紅樓夢》續書“官司”
作者:慌了個張
一個時期以來,我讀《紅樓夢》和與之有關的書比較多一點,不久前剛讀完《蔣勛說紅樓夢》(共八輯,290萬字)。正在這時,一日看手機無意間注意到“今日頭條”的新聞說,央視在播《曹雪芹與紅樓夢》,為之一振,想著抽空看看。這兩天工作之余,我就看了這部六集紀錄片。
續書是不可能的?
從看第一集起就感覺到這部片子依據的應該是一百二十回本,可學界一直以來主導的意見是只有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原作,后四十回是別人續寫的,后經程偉元、高鶚整理、修改完善而定。直到昨晚看完第六集,央視終于爆出驚人之語:“《紅樓夢》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寫的”,嚇了我一跳。據該片總導演兼撰稿鄧武(中央電視臺紀錄片編導、主任記者)說:“(《紅樓夢》全部一百二十回都是出自曹雪芹之手,而非高鶚或其他人代筆續寫后四十回)沒錯,這是這部紀錄片最重要的一點,我們對《紅樓夢》后四十回持完全肯定的態度,而且支持王蒙、白先勇、福德等海內外一流專家學者的觀點,即《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全部是由曹雪芹寫就的,程偉元和高鶚所做的是編輯和必要的修補。所謂《紅樓夢》未完的遺憾并不存在。”片中給了這些一流專家學者的特寫鏡頭——
臺灣著名作家白先勇說:“后四十回寫得非常好、極好,很重要的兩根柱子,一個是黛玉之死,一個是寶玉出家,前面八十回寫得再好,也是為這兩個東西最后準備的、預備的。”
北京曹雪芹學會秘書長位靈芝說:“我們終于把后四十回還給曹雪芹了。”
我國著名作家王蒙說:“續書是不可能的,不但給別人續書是不可能的,給自己續書也是不可能的。我也寫過各種各樣的長篇小說,你不要說續四十回,你讓我續半回也不可能啊,你寫過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心情,你如果這個書的原稿丟了你自己再寫一遍也不可能,除非你存盤了。”
此一說是非
王蒙的作品,我讀的很少,就是讀了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及其有關的一點歷史趣聞。但他講紅樓夢的視頻,我是專門下載都看了的,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讀紅樓夢的視角。可這次他這樣“武斷”,我覺得匪夷所思。為什么要把話說得這么絕對,就有點過了。再說,自己的一家之言猶可,可要是經驗主義確實要不得。你做不到的事情,就主觀臆斷別人也做不到,這樣的“感同身受”“推己及人”顯然是立不住腳的。我從網上輕輕一搜,就得一例,是關于《國榷》撰著者談遷的一個故事。《國榷》500萬言,104卷,卷首4卷,共108卷,記載了自元天歷元年至明朝末年(1328年-1645年)重大的明王朝史事,被史學家認為是現存第一部最完整的編年體明史,是一部“可以信今而傳后”的高質量著作。該書創作耗時26年,作者六易其稿,完成《國榷》初稿。豈料兩年后書稿被盜,他滿懷悲痛,但并不因此而灰心,發憤重寫。順治十年(1653年),60歲的他,攜第二稿遠涉北京,實地考察明朝遺址,旁搜遺文以及有關史實,使這部嘔心瀝血之巨作得以完成。從這個例子來看,怎么就不可能呢?還有劉心武續寫《紅樓夢》后二十八回,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能不能不是一目了然嗎?怎能視而不見呢?
位靈芝,何許人也,我一點不知。她說“還”卻是紅學行話,《紅樓夢》起始就是“還淚”,但未見其具體論證,故對她的結論不置可否。
白先勇的《紅樓夢》講座視頻,我看過兩集,他主導的青春版《牡丹亭》,在美洲連演了三天的視頻,我都看了,對他一心撲在中華傳統文化的復興與傳播的精神,很是欽佩。
他這段話有幾個意思,很值得玩味。
一是他肯定“后四十回寫得非常好、極好,很重要的兩根柱子,一個是黛玉之死,一個是寶玉出家”。這個好像學界也沒人否定,因為這個后四十回之所以流傳下來,是和其他各種續書比較、競爭、物競天擇的成果,這要看跟誰比,要是比前八十回,還是有差距的,至于差多少,這是見仁見智的。
二是他實際上也承認前八十回更好,比后四十回要好。他說“前面八十回寫得再好,也是為這兩個東西最后準備的、預備的”,這個“再好”“也是”兩個詞,就說得很含蓄很婉轉,當然也很無奈很勉強,但可以從線索上、邏輯上、情節上把前后串聯起來。
三是他有追求完美的一面。我看他詮釋《牡丹亭》推出青春版的一臺大戲,就能窺見他的藝術追求和人生理想。他坦言“張愛玲極不喜歡后四十回,她曾說一生中最感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而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因為他以及很多的人內心深處無法接受一個高潮后的戛然而止,無法接受維納斯那種斷臂之美,他骨子里是很傳統的,很中國的,始終渴望一個完整的團圓的至少是自圓其說的結局。
彼一說是非
我很奇怪,央視沒有邀請蔣勛,也許是因為他說《紅樓夢》也只說到前八十回。這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其實,《蔣勛說紅樓夢》是一個很不錯的視角,我第一次聽這個演播節目,聽了幾段就不聽了,覺著跟聊天串講課文一樣,沒什么內涵和深度。可是我第二次聽時,一下子就被他講的迷住了,不盡興又去循著線索買了一套《蔣勛說紅樓夢》八本,讀得很輕松很有趣很有感悟,我覺得這是我聽劉心武講細讀文本以來最難得的一次,從文學作品本身來感受《紅樓夢》的魅力。就像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埋伏了很多典故,在蔣勛的帶領下,我們可以一點一點讀出來,讀得心情舒暢,讀得心滿意足。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紅學隨之產生,什么評點派,批注派,索隱派,現代評論派,考證派,版本派,探軼派,現在又有了品讀派(姑且一說,王蒙,蔣勛,白先勇都開壇講說《紅樓夢》)真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一派熱鬧景象,就像一座大廈有很多窗和門,隨著研究的深入,也包括爭論和吵鬧式的拉扯,漸漸地都打開了,無意間把人們帶入一個紛繁絢爛的紅樓世界,由此也開創了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紅學盛世,這不比發給每人一個標準答案去背誦要好嗎?
央視紀錄片這次似乎也要進行一個大膽的嘗試,不去糾纏,而是亮明觀點。不糾纏《紅樓夢》的作者是誰、曹雪芹又是誰、曹雪芹生卒年能不能趕上“繁華”、曹雪芹與曹寅一家是什么關系,而是認定《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曹雪芹,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不糾纏什么索隱還是考證,而是認定《紅樓夢》講的就是曹雪芹的自傳、家事和隱射的末世以及他的學習、觀察、思索、感悟。不糾纏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關系,而是認定它們都是曹雪芹的原作,要讓后四十回“物歸原主”。這樣旗幟鮮明,而不模棱兩可,這雖是主流媒體的風格和擔當,但也是一種冒險。這不是該媒體來做結論的事情,而是關乎歷史、文化、輿論的大事,唐突不行,草率不行,武斷不行,強迫不行,試驗不行。
1956年,毛主席在《論十大關系》中說:“我國過去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是帝國主義,歷來受人欺負。工農業不發達,科學技術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以及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驕傲不起來。”這就是顯示了《紅樓夢》的地位和標志性意義,在這上面做試驗,影響自然很大,但是風險也很大,效應也會發散出去,弄不好就會一敗涂地、不可收拾。在《紅樓夢》的歷史上也有這樣的教訓。成功的莫過于87版電視劇《紅樓夢》。而2010年李少紅執導的《紅樓夢》就被轟下去了,我看演員的扮相像鬼一樣,硬著頭皮也看不進去,因為商業化、娛樂化的風氣嚴重褻瀆了這部偉大的作品。更早是在2003年央視推出一部《曹雪芹》的電視劇,我看過的,幾乎是拿《紅樓夢》附會和演繹曹雪芹的故事,頗受非議,后不了了之、銷聲匿跡。
這部紀錄片也是很有成績的,我從中看到了不少新鮮的內容,起碼是我以前沒有注意過的,或者印象不夠深的。比如曹家先祖曹錫遠、曹振彥被俘成為包衣奴才。這個“奴才”的身份一輩子脫不掉,曾經飽受其苦,到了《紅樓夢》就變成賴嬤嬤教育捐官并在賈府關照下當了縣太爺的孫子賴尚榮的一篇話:“長了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兩個字怎么寫?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個東西。”比如曹寅極可能參與了康熙“除鰲拜”的重大秘密行動,冒著生命危險,建立功勛,這也許就是《紅樓夢》中焦大講的賈家先祖即寧榮二公早年間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開創基業的“本事”。比如曹寅是庶子,多年了不敢認親舅舅,跟《紅樓夢》探春的故事是有關聯的。比如曹寅當過兩淮巡鹽御史,在《紅樓夢》中林黛玉之父林如海就是欽點“巡鹽御史”。比如曹雪芹下江南充任兩江總督尹繼善的幕僚,親見了其他幕僚的表現和嘴臉,成為《紅樓夢》中賈府里出入幾個清客相公如程日興、單聘仁等的原型。比如乾隆朝和珅(他把《紅樓夢》推薦給乾隆御攬)的形象,與《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形象的對比。比如曹雪芹在北京西郊黃葉村著書期間,給鄉下老太太瞧病,那人給他講了很多有趣的事,可能就是《紅樓夢》中劉姥姥的原型,等等,叫我耳目一新。可惜,佐證或實證的意義不夠強。
“補”和“續”
該片還有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張慶善的幾個鏡頭。據《張慶善: <紅樓夢> 后四十回作者為何變為“無名氏”?》一文介紹:張慶善認為,后四十回不是高鶚續寫,也不是曹雪芹的原作,因為脂批透露的八十回以后的情節,續書中一條也沒有出現或完全不符合;現存后四十回的主題、創作觀念也與前八十回明顯不同,如在曹雪芹的原著,賈家最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而今本后四十回卻讓賈府“蘭桂齊芳”等等;后四十回對人物形象有所扭曲。至于后四十回到底是誰寫的,目前無法確認。可惜,該片沒有采張會長這些言論。
至于后40回系高鶚續書之說,源自胡適的考證和結論。
胡適從俞樾的《小浮梅閑話》里,看到張問陶作《船山詩草》中《贈高蘭墅鶚同年》的詩題所記“《紅樓夢》80回以后俱蘭墅所補”,以此為據,“腰斬”紅樓夢(俞平伯語)。
這里有一個對“補”字的理解問題。
①胡適認為,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原作,是高鶚續書,然后補上去,綴成一本。
②有人認為,后四十回原本也是曹雪芹的,這是傳閱時迷失了,曹雪芹死后,被程偉元、高鶚無意間收集到了,因有殘缺,略作修改,給補上去了,合璧一本。
③也有人認為后四十回作者是另有其人,目前還不得而知,因為程偉元、高鶚之前已經有一百二十回抄本流傳,高鶚給整理后,合成一本。
④還有人(如周汝昌先生)猜想,可能是乾隆看了曹雪芹的《紅樓夢》對后面部分非常不滿,命人奉旨修改,篡成一本。那人就是熱衷科舉的高鶚(后中進士),遂成現在通行一百二十回本。
其實,補、續、接,都是做衣服、做被套等手工動作用語,仔細觀察還是有區別的。
比如衣服破了一個洞,洞的那一塊肯定是壞了或沒了,再找一塊替代的,所以才要“補”,補的痕跡是有的,材料也未必完全的一樣,即使是晴雯的手藝,一般能混得過,仔細看還是有差異。比如被套用兩年有點縮,短了,不夠長,就得拆開來再“續”一節,補齊了。
續,是要一樣的東西,沿著紋理、色彩、邏輯順下來,使之渾然一體,這要比補更高級一點,更隱蔽一點。比如一塊料子撕裂了,成為兩半,就得“接”起來,除了接縫的地方有痕跡,其它看起來是沒差別的,因為原本它們是一樣的。
所以,對“補”字的理解不能太狹隘了。從這個意義來看,《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接縫是有的,很明顯,前后內容有出入,品質有高下,“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結果沒了下文。而且我讀后四十回,感覺好多情節是對第五回的一種所謂“翻譯式”的演繹,所以覺得很牽強,看著不像一個作者的手筆和路子。我還是傾向于第三種看法。
中華文脈
我比較贊成《蔣勛說紅樓夢》的一個視角,就是從中國文學史的角度來看《紅樓夢》,是一條中華文脈發展至此的一個文學藝術成果。
從《詩經》《楚辭》到《漢樂府》到曹植的《洛神賦》到唐詩宋詞元曲,到宋元話本文學,到元朝取消科舉制,把知識分子弄成“臭老九”,從殿堂出走,退隱山林,回歸民間,到明朝知識分子的壓抑和叛逆,有了施耐庵《水滸傳》的無奈與反抗,有了湯顯祖《游園驚夢》的發現與覺醒,有了“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的揭露與宣泄,有了徐渭《四聲猿》的顛覆與吶喊,有了張岱《自為墓志銘》的質疑與懺悔,那么一股子“書生意氣”一直流傳到清朝,促成了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
蔣勛說《紅樓夢》里,有作者深深的反省、懺悔、了悟,像一部佛經,寶玉是菩薩,末世是對所謂“盛世”的反諷、影射,因為繁華很快會幻滅,曹雪芹像預言家,也是“有言必應”。
總之,多些視角,未嘗不好。
完 · 結
紅樓夢研究
有閑|來|呷茶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