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紅樓夢》劇照
時值芒種,夏意初濃。在《紅樓夢》中,這個特殊的節氣也承載著至關重要的象征——寶釵撲蝶、黛玉葬花,這兩幕宛如古典仕女圖的“名場面”,竟都發生在芒種節。
這兩處關鍵情節為何都發生在這一天?
一向以穩重端方示人的薛寶釵,緣何在此刻流露出撲蝶的爛漫天性?
在這一天,究竟是什么樣的事件,引發了黛玉葬花的心緒?
看似偶然的安排,實則蘊含深意。在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蔡丹君老師的新書《百問紅樓:情節名場面》中,為我們抽絲剝繭地解答了芒種節在紅樓敘事中的玄機。
蔡丹君的系列新書《百問紅樓:情節名場面》《百問紅樓:人物眾生相》,是從廣大讀者、網友的好奇提問中總結出來的,以獨特的“問答”形式直面讀者困惑。不同于傳統導讀書的隨文點評,這兩本書集中回答了蔡老師講授《紅樓夢》過程中,讀者提問最多的近200個關于人物和情節方面的問題。她的解讀從“情”字出發,帶著善感的共情力和溫柔的詩心,特別善于分析書中人物的細膩心理。既感性又不失公允理性,說的是有真性情的真實的人,有優點、缺點,會隨著環境和時世動態成長。
時值芒種,春去夏來,正是靜心讀書、品味經典的好時節。下面,讓我們跟著蔡老師一起重返大觀園的芒種餞花日,探尋紅樓世界的“色空”真諦。
精彩書摘
01
寶釵撲蝶、黛玉葬花
為什么都發生在芒種節?
寶釵撲蝶和黛玉葬花是展現釵、黛性格特質的關鍵情節,這兩段情節均發生在第二十七回。這一回有著特定的時空背景: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書中的芒種節脫胎于歷史上的花朝節,原本象征著百花生日,作者通過時間的改動和民俗的平移,將這個節日與花神退位結合起來,不僅為撲蝶、葬花鋪設出優美的暮春背景,還埋下了告別群芳的伏筆。
在書中,芒種節的主要活動是“祭餞花神”。這一天,大觀園中諸艷畢至,舉行群芳薈萃的餞花會,閨中女兒們早早梳洗完畢,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用彩線系在園中的樹木花枝之上,作為餞別花神的禮物。
87版《紅樓夢》劇照
書中描寫的芒種節民俗在現實生活中是否真實存在?歷來評點者和研究者對此眾說紛紜,連脂硯齋也未曾聽過,只說“餞花日不論其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耳”,意思是不論書中餞花日的習俗是否符合準則,只為取芒種節餞別群芳的情趣與韻致。但我們可以確信的是,餞花神、撲蝶、葬花的確是在現實生活中的民俗活動,只不過這些活動是在另一個節日——花朝節舉行的。曹雪芹采用移花接木的手法,將江南花朝節的民俗活動“移植”到了芒種節這一天。
寶釵撲蝶、黛玉葬花都與花朝節有著潛在的關聯。宋代楊萬里的《誠齋詩話》中有云:“東京(今開封)二月十二曰花朝,為撲蝶會。”而在《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生日正是二月十二日,曹雪芹有意將黛玉作為群芳花神來塑造。
花朝節又名“花神節”“女兒節”,在江南一帶亦稱“花神生日”,是閨中女子向花神祈福的節日。這個節日初萌于唐代,宋時始盛,至明代則固定在每年農歷二月十二日,一直延續至清代。但此時的北京鮮花尚未盛放,甚至常有倒春寒和春雪降臨,因此人們便用彩綢制成的彩花、各種彩箋與紅繩妝點樹木。《清稗類鈔》中曾記載,慈禧太后在花朝節來到頤和園中,親自在牡丹花樹上掛上黃、紅二色的綢緞。宮中女性也會盛裝打扮,一時之間滿園五光十色,宛如穿花蛺蝶一般。在這一天還有戲劇表演,伶人們穿上各色衣裳,排演花神慶壽的場景。這些場景與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描寫的芒種節頗有相似之處。
87版《紅樓夢》劇照
曹雪芹為何將花朝節的民俗活動“移植”到虛構的芒種節呢?現實中的花朝節是在春日剛剛降臨的二月,而將祭祀花神的民俗移到暮春四月之后,節日的氛圍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迎接花神降臨變為向花神餞別。按照書中的說法,芒種節后便是夏日,“眾花皆卸,花神退位”,因此要向它們餞行。脂硯齋稱此為:“無論事之有無,看去有理?!?/p>
首先,從情節合理性的角度看,在中國傳統的二十四節氣中,芒種時節已近仲夏,馬上要進入全年最熱的季節。也正是在春夏之交、暖熱相濟的時節,薛寶釵撲蝶撲到“香汗淋漓”的舉動才顯得合情合理。此日過后,百花凋零,這一天也應是黛玉一年中最后一次葬花。
其次,從情節寓意的角度看,這樣的安排帶有雙關隱喻。花朝節是百花初綻的日子,設立此節是為賞紅、迎春;而芒種節則處在百花盛放的尾聲,其意義在于餞花、送春。曹雪芹利用民俗節日的融合與錯位,為象征大觀園女兒旺盛生命力的賞花活動設置了一個頗有末日意味的時間節點,使得這一段情節隱隱帶有盛極而衰的意味。在這樣一個百花將盡的日子里,寶釵、黛玉在不同的空間中,分別完成了一次象征著群芳悲劇命運的隱喻活動。
黛玉葬花與“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同調;寶釵撲蝶與“莊周夢蝶”同質。花朵燦爛一時,轉瞬而逝,歸于泥土,由象征著“花神”的黛玉親手送別。寶釵撲蝶難得地釋放女兒的爛漫天性,最終卻是一場徒勞,對應著“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啟示。
87版《紅樓夢》劇照
《紅樓夢》中有著自成體系的隱喻系統。《紅樓夢·引子》歌曰“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可謂是一句總括,寶釵(金)、黛玉(玉)便是所悼、所懷全部女子的典型代表。黛玉埋葬的是落花象征的“紅”;寶釵追逐未果的是蝴蝶象征的“夢”。“紅”意味著“色”,也就是那些繁華、富貴或者充斥在世界中的一切有形之物;“夢”關聯著“空”,是體驗過繁華后放下心中的執念。兩組情節呼應著“色”與“空”的交相參照,這正是《紅樓夢》重要的主題。在后文中,小說還會再寫到這個充滿“色即是空”意味的芒種節場景給寶玉帶來怎樣的心靈震撼,我們放到本編第八個問題中再談。
總之,“寶釵撲蝶”與“黛玉葬花”在芒種節同時進行,不僅僅是人物、情節的對舉,更體現著兩段情節在內質上的統一——也即對繁華謝幕、色即是空的預告。
02
一向穩重的寶釵緣何撲蝶?
“寶釵撲蝶”在小說中的篇幅不長,卻是一個很關鍵的情節。在大部分情節中,寶釵總是以端方、持重的形象示人,為何會突然跑去撲蝶呢?在書中,作者描寫寶釵多半采用第三人稱視角,寫她說話做事滴水不漏,鮮少讓這個人物展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但是,薛寶釵也有屬于少女的天真爛漫,“撲蝶”一事就為讀者提供了一個了解人物的新角度。
87版《紅樓夢》劇照
芒種節那天,大觀園中的女兒們聚在一起餞別花神,唯獨黛玉遲遲未至,寶釵便要去瀟湘館尋她。寶釵打算如何去請黛玉呢?書中的說法是“鬧了他來”。可見,這一日大觀園中的氣氛是熱烈、歡快的,寶釵正是帶著這樣的心情往瀟湘館去的。
但她走到瀟湘館門口時,正好看到寶玉進去,便頓住了腳步。她想,寶黛二人自小親密,此時前去,恐兩人不便,徒惹猜疑。于是便抽身回來,想另尋別的姊妹同往。就在此時,她看到面前飛過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寶釵覺得有趣,于是便有了“撲蝶”的“名場面”——這一段文字不長,卻是書中罕見的白描寶釵之筆墨:
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之間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撲蝶意象向來與閨閣文學相連,突出的是屬于少女的天真與靈動。這一題材在詩詞、繪畫作品中屢見不鮮。在詩詞中,蘇軾《蝶戀花·佳人》中有“撲蝶西園隨伴走?;浠ㄩ_,漸解相思瘦”的詞句,白描少女撲蝶的嬌憨情態?!皳涞伺备侵袊鴤鹘y繪畫中常見的經典題材,如宋代畫家徐崇矩《仕女撲蝶圖》、明代畫家陳洪綬《撲蝶仕女圖》等。在這些圖像中,美麗的仕女無不因“撲蝶”這一行為而顯現出活潑靈動之態。
撲蝶情節罕見地寫到了寶釵內心的悸動和輕盈爛漫的少女情態。對此,脂硯齋曾有批語反問:“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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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平時的行止被精準地概括為“知書識禮女夫子”,這是清代小說中曾流行一時的一種人物類型。她們以學識、才情、道德、文章壓過一眾男子,致力于在相夫教子的過程中鼓吹科舉的好處。這些女子本身總有一種“恨不能身為男子”的遺憾和渴望,因為女性長期處于被壓抑的狀態,逐漸僵化,而被男子厭棄的科舉與仕途,卻是她們根本無法涉足的道路。處在性別禁錮中,她們對人生出路的思考是迷茫困頓的,因此只能將成為男子口中受人尊敬的道學先生視為一種人生標準。
《平山冷燕》中的山黛、冷絳雪就是這樣的人物。《平山冷燕》是一部二十回才子佳人小說,題目暗嵌了四位主人公平如衡、山黛、冷絳雪、燕白頷的名字。山黛聰明早慧,才華過人,七歲時便能力敵群英,在與翰苑名公、玉堂學士、詞壇宿彥、詩社名流的較量中立于不敗之地。她慨嘆:“只可惜,我山黛是個女子,沉埋閨閣中。若是一個男兒,異日遭逢好文之主,或者以三寸柔翰再吐才人之氣,亦未可知?!?strong>但是她在行為上沒有真正的主體性,而是以一種仿照、習學男性行為的樣態來尋找人生突破口。山黛受皇帝賞賜,欲于家中望闕拜謝,她的父親認為謝與不謝無人知曉,不必拜謝,山黛則“不以冥冥費禮”,恭恭敬敬拜了九拜,拜完天子,又拜父母,感謝他們生養教育之恩。其父山顯仁大喜:“我兒不獨有才,有禮,竟然一個道學先生。”另一位女主角冷絳雪也是被封建等級觀念馴化的閨閣女性。她出入山府,認為“女子入門,有婦禮,有保姆禮,有傅母禮,有賓禮,有記室禮,有妾禮,有婢禮”,忠實地守護著封建禮法制度、等級制度。
清代的另一部人情小說《林蘭香》中亦有典型的女夫子形象。作者著力刻畫的女主人公燕夢卿是一個標準意義上的封建淑女,她的故事讀來更令人感傷。夢卿本為名門淑女,與男主人公耿朗成婚在即,父親卻突然受到科場案牽連,即將獲罪流放。夢卿上疏自請代父贖罪,入宮為婢,原定的婚事也就此作罷。等到父親昭雪,屬于這個少女的一切卻已物是人非。原來的未婚夫耿朗另娶林尚書之女林云屏為妻,并且納商人之女任香兒為妾??墒?,燕夢卿顧全名節,堅持一女不聘二夫,甘愿嫁與耿朗為側室?;实蹖ρ鄩羟涞墓澬写蠹影龘P,詔賜“孝女節婦”牌匾??墒牵頌檎煞虻墓⒗蕝s是一位才德平平的庸人,對盛名在外的夢卿百般猜忌,逐漸疏遠了她。夢卿不改賢婦本色,割指合藥為丈夫治病,剪發制甲為丈夫出征護身,一味隱忍,最終抑郁成疾,誕下一子后黯然去世。燕夢卿的人生令人無比唏噓,她的犧牲與服從似乎并不符合人性本身的邏輯。這樣“女夫子”式的人物,既是封建道德的維護者,也是被封建道德欺凌的對象。
在某種程度上,薛寶釵身上亦有“女夫子”的影子。在許多場合,她會表現出對封建道德與禮教的服膺、遵從。在“撲蝶”情節之前,小說多次表現寶釵身上“女夫子”的一面。曹雪芹直接用十六個字概括她的人格品性:“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比如,書中常常將寶釵與“針黹”意象聯系在一起。在寶釵第一次出場時,說她“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和同齡人相比,她擅長說教,言行見識每每高于眾姊妹之上,遇事常以“夫子”式的口吻講大道理,勸導眾人。如在寶玉要喝冷酒時,她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止:
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在黛玉情急之下念出《西廂記》《牡丹亭》中的句子時,她亦是用這般口吻諄諄教導。
87版《紅樓夢》劇照
在寶釵心中,家族生存大計高于個人情感。雖然她也曾擁有過自由自在的童年時光,看過雜書、癡迷過戲曲,但當她遭逢父親早逝的變故之后,就壓制住個人性靈,向正統秩序回歸,有意承擔起家族賦予她的責任,以“婦德”的標準要求自己,做一個標準意義上的封建淑女。
然而,曹雪芹有意要打破傳統寫作中對“女夫子”形象的鼓吹。他所塑造的寶釵,在“女夫子”式的自我規訓之外,仍然保有完整的人格。寶釵骨子里并非“女夫子”,“藏愚守拙”只是她展現出來的一個側面,實質上,這個人物的性格內質是“冷中藏熱”。她初次正面登場時的穿著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的外套是不搶眼的蜜合色,但內里穿著大紅襖子。她時常用封建禮教的規訓去抑制自己的性靈,將自己規訓為少年老成的樣子。而曹雪芹有意設置的“撲蝶”情節,就是為展現寶釵內心那份屬于少女的鮮活、靈動與熱情。撲蝶的扇子在風中自由揮舞,寶釵終于露出了她純粹天真的少女本色。
由此可見,曹雪芹在塑造寶釵時,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封建淑女,而是希望讀者感受到她性格中包含的對立、矛盾和沖突。作者希望通過撲蝶情節提醒我們:寶釵的性格有表里之別。她本是一個鮮活、生動的妙齡少女,切不可以“道學先生”的標簽去簡單理解這個人物。在理解寶釵的時候,我們更要去思考:這樣一個鮮活靈動、天真純粹的少女,為何要用道學先生式的行為將自己的天性層層包裹起來呢?
03
黛玉為什么要葬花?
第二十七回寫完寶釵撲蝶后,作者的筆鋒馬上轉向了黛玉,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另一段經典情節——黛玉葬花。準確地說,黛玉葬花并非偶一為之,在整個春天,她不止一次為落花送葬。
《紅樓夢》中明確寫到過兩次葬花活動:第一次是在第二十三回,“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正被黛玉撞見。此時黛玉“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正因吹落滿襟的桃花無處安放,提議“掃起來,撂到那水里”。黛玉卻說:
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可見她已不是第一次葬花,而是在春天里默默收葬過無數“艷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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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的重頭戲是寶黛閱《西廂》,葬花只作為這段情節發生的“前情”和“引線”,并未展開敘述。這段“引線”也為不久之后“飛燕泣殘紅”的重頭戲埋下了伏筆。
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是黛玉在這個春天進行的最后一次葬花活動。作者為什么要重點寫這一次葬花活動呢?一方面,這個春天對黛玉來說具有特殊意義——這是她在大觀園中度過的第一個春天。另一方面,在此時收葬春天,也是她對這一階段生命之思的一次總結。
87版《紅樓夢》劇照
在這一問中,我們重點分析黛玉葬花的“前因”。讓我們將日歷回溯到紅樓女兒們搬入大觀園的第一個春天,看看這個春天里都發生了些什么:二月二十二日,寶玉和眾姊妹搬進大觀園,這時園中已是“花招繡帶,柳拂香風”。到了“三月中浣”,三月十一日,黛玉第一次葬花。也是在這一天,黛玉第一次從寶玉處讀到了《西廂記》。六天后,寶玉被賈環燙傷了臉。之后寶玉和鳳姐“姊弟逢五鬼”,一僧一道說“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到四月下旬,有學者精確推算出,四月二十五日這天晚上,因為晴雯偷懶,黛玉在怡紅院吃了“閉門羹”,偏巧她在門外看到寶玉送寶釵出來,生出誤會,心中大為悲戚,于是才有了次日這場葬花。
在第二十八回開頭,作者這樣解釋黛玉葬花的原因:
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
這段敘述概括了黛玉葬花前的三重心緒:第一重是直接原因,疑心寶玉故意不開門、疏遠了自己,但也僅僅是“疑”而已;第二重是“傷春愁思”,于暮春之際、“餞花”時節,見百花零落而觸景生情;第三重是“感花傷己”,由傷春而引發對自我生命的思考,促成了充滿命運隱喻和生命哲思的名作《葬花吟》誕生。
87版《紅樓夢》劇照
因此我們可以說,從表面上看,觸發這次葬花的直接原因是前一晚的“閉門羹”事件,但實際上,葬花源于黛玉對人生和生命的自省。從進賈府到葬花前,黛玉走過了一段曲折的成長歷程。在少年階段,她經歷了一系列人生變故:喪母、別父、只身北上,寄居于從未謀面的外祖母家,重新適應一個規矩森嚴的大家族的生活。對這位敏感的少女來說,每一件都是足可改變人生的重大變故。而當她終于在賈府安定下來,與寶玉情感日篤之時,忽而又來了一位薛寶釵,她感受到自己與寶玉的關系之間橫亙著太多無法篤定的成分,開始患得患失起來。在這一階段,她內心充滿著易受驚恐的敏感,尚不清楚自己因寶玉而患得患失的“小性兒”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就在黛玉心中的情感無可名狀、無處排遣之時,《西廂記》《牡丹亭》進入了她的閱讀視野??梢哉f,戲詞曲文是寶黛二人終生情志的“啟蒙讀物”。在第二十二回中,寶玉從《寄生草》的曲文中接觸到了“自色悟空”的佛理哲思;在緊接著的第二十三回中,黛玉就從《西廂記》《牡丹亭》的戲詞曲文中,領悟到了情感的炙熱、青春的短暫與人生的虛無。這里還有一處頗值得玩味的細節:在第二十二回中,鳳姐、湘云等人打趣說戲子齡官的扮相與黛玉相似;到了接下來的第二十三回,黛玉和寶玉共讀《西廂記》,黛玉“但覺詞句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此時,春光明媚、落紅成陣,周遭的環境營造出一種“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的氛圍,情感淋漓的戲文,讓這個本就早慧的少女與戲中人產生了強烈的共情。此時,誰說黛玉不是戲中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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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西廂記》是寶黛共同的情感體驗,而獨聽《牡丹亭》戲文則讓黛玉進入了一個自我反思的空間。看完《西廂記》,寶玉拿“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打趣兩人之間的關系,黛玉輕嗔薄怒,旋即冰釋前嫌,小兒女被戲文情節觸動而萌生的微妙情愫盡在不言之中。隨后寶玉被襲人喚走,黛玉獨自走在梨香院外,聽到院中的十二個小戲子正在排演《牡丹亭》。戲文唱詞遙遙傳入耳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八個字,引發了她的無限遐思。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對寶玉的特殊感情。而眼前的春景又令她驚覺,愛情與生命都像“流水”與“落花”一樣,美好卻稍縱即逝。此情此景恰是她心中情思和生命感悟的具象化呈現,這種強烈的情感沖擊讓她“心痛神癡”。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是寶黛關系的一次“大轉折”“大關鍵”,引發了二人對這段情感關系的“內省”。在接下來的情節中,黛玉逐漸明確了自己的心意,賈府眾人對二人的真情流露亦有所察覺。在第二十五回中,鳳姐很直接地拿她和寶玉的關系打趣:“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緊接著,寶玉從“魘魔法”中蘇醒過來,林黛玉聞訊后,情不自禁地“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一向“不干事己不張口”的寶釵都忍不住笑著打趣說,如來佛比人還忙,“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
細究這一階段黛玉的微妙心理:一方面,她剛剛認清自己對寶玉的感情,這份心意尚未得到對方確認,自然時刻擔憂希望落空。而就在這最朦朧、最微妙的時刻,黛玉被晴雯的一句無心之言擋在了怡紅院外,又恰巧看到寶釵和寶玉說笑著走出來,不由“氣怔在門外”。在一段戀愛關系中,人在情感失落時容易產生自傷情緒,產生“自己不夠好”的自我懷疑。在當事人眼中,“閉門”意味著緊閉“心門”,黛玉難免會去聯想,與寶釵相比,自己差了什么呢?由此,很自然地便想到自己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處境,而這種缺憾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改變的。和寶玉之間不確定的情感、身世的無依感觸發了她青春的覺醒,產生了對人生價值和愛情歸宿的思考。黛玉感到無比煎熬,無法篤定的前路激蕩著她發出“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終極之問。前幾回這些情節和細節上的鋪墊,才是觸發葬花情節的“前因”,也是澎湃而豐沛的長詩《葬花吟》真正的情感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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