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排長,這活兒你自己干唄?我忙著呢?!鄙系缺鴱垙娧燮ざ紤械锰б幌拢掷锏膿淇伺扑Φ门九卷憽?/p>
汗水從我新換的常服后背滲出來。集合哨響徹樓道,連隊全員待命出發去清理駐訓場。就差這間宿舍。我叫他第三遍了,全排人都在門外等著。
我當排長的第七天。肩章嶄新筆挺,口令喊得自己耳朵嗡嗡響。但這身新皮,在幾個兵油子眼里,大概像孩童偷穿了大人外套。尤其張強,偵察連轉過來的老骨干,單兵素質扎眼。我指揮隊列,他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嗤笑,針一樣扎人。
連隊樓道的空氣凝固了。老兵們交換著眼神,班長扭頭看墻上掛鐘,新兵們縮著脖子大氣不敢出。腳步聲由遠及近,敲打著每個人繃緊的神經。
“哐當!”宿舍門被猛然踹開!木門框發出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裂開。一個高大身影立在門口,背著光,山一樣壓進來。
是杜連長。他沒戴帽子,頭發短的幾乎貼著頭皮,肩寬體闊,迷彩作訓服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上,露出結實的小臂。他一步跨到張強面前,一股汗味裹挾著塵土氣息直沖鼻腔。
“張強!”連長嗓門震得窗玻璃嗡嗡響,“你他媽翅膀硬了是吧?!”話音未落,左手閃電般揪住張強胸前的作訓服領子,把他整個人從椅子上硬生生薅了起來!
那張撲克牌從張強指間滑落,無聲飄落在地。周圍死寂。我的心跳聲在耳朵里鼓動得如同擂鼓。
“挺能耐?。 边B長聲音沉得像石頭滾過坑道,“排長叫不動你?是連隊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還是覺得我杜某人提不動棍子了?!”
杜連長是兵堆里滾出來的提干干部,赫赫有名的“杜黑臉”。團里搞五公里武裝越野對抗,別的連主官站在終點掐表,他能從頭追到尾,吼著每個掉隊士兵的名字罵罵咧咧。老兵私下都說他帶兵手法野得像西北風裹了刀子沙石——快、狠,還扎得慌。
我看著連長那雙瞪得滾圓的眼睛,那揪著張強作訓服如同鋼鉗般的手,還有張強瞬間煞白的臉,腦子里一片空白。那一腳,踹開的不光是張強的懶散,連帶著我初入行伍那份青澀和踟躕,也被狠狠踢開了口子。
“去!任務結束前,訓練場邊那個靶坑,你給我一個人挖出來!立正!滾!”連長咬著牙,每個字都像小刀砸在水泥地上。
張強踉蹌了一下站穩,連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敢有,應了聲“是!”拔腿就沖了出去,狼狽得像顆被踢飛的石子。
人群迅速散去,樓道里只剩下匆忙的腳步聲和我沉重的呼吸聲。
這事大概就這么硬邦邦地摁下去了?我想。
杜黑臉嘛,一向如此,硬得掉渣。
夜訓回來,月明星稀。連隊洗漱的熱鬧漸漸退去。我坐在排部桌前整理教案,門口光影一晃。
是杜連長。他穿著體能訓練服,手臂上汗漬未干,徑直走了進來,反手輕輕帶上門,沒一點踹門時的山呼海嘯。
他沒看我,走到桌邊拿起我的戰術教材翻了翻:“白天那腳,沒嚇著你吧?”
我怔住,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連長把書放下,目光沉穩地看過來:“張強那小子,鳥兵,鳥兵也是兵?!彼晳T性地說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粗糙詞匯,“根上,是把好鋼,可惜彎了,得使勁給它掰直了才能用!”
他嘆了口氣:“有些個玩意兒,你跟他掰扯那些條條框框大道理,沒用!得有讓他疼的勁!”
連長的話像把錘子,砸掉了我新干部剛鑲上的那點矜持外殼。那年代帶兵,很多道理確實沒那么細膩彎繞。素質夠硬,肩膀能扛事,心底裝著兵,刺兒頭也能焐熱乎。
他下巴朝門外抬了抬:“走,陪我去趟器械場。”
月光清冷如水,籠著器械場邊的單雙杠,在地上拉出長長的黑影。一個孤單的輪廓靠在雙杠旁,腳下亂丟著幾個煙頭。
聽見腳步聲,張強趕緊把最后半截煙踩滅立正:“連長!”
杜連長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踱過去,撿起地上一顆踩扁的煙頭,捏在指尖搓著?!斑€憋著氣?我那腳踹輕了?”
他站到張強面前,聲音低沉下來:“李排長第一年干排長,你這全師拔尖的老偵察兵,頂他?你牛逼給他看啥了?頂排長很光榮?你帶的好頭?”
張強喉結滾動,低著頭,水泥地上仿佛開出了花。
“張強,”連長的聲調再緩下來,竟像在聊家常,“你還打算干幾年?想回家就這副屌樣滾蛋?”
月光勾勒著張強的側臉,他死死咬著牙,腮幫子鼓得像含著硬核。
連長拍了下他后頸,力道不輕不重:“行了,憋出屁來也放不響!排長那,你看著辦!”說完,背著手轉身就走,步履不快??煜г谝股袝r,他腳步頓了一下,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留下一句話飄進風里:“老兵得有老兵的樣子!”
后來,張強在裝備車場找到了我。器械場那夜后,他再沒跟人提起過那次受罰。但我能看到改變:
隊列里,他的身姿挺拔如槍;
訓練間隙,他會給新兵演示戰術動作;
排里有任務,他第一個站出來往前沖。
那個頂天立地的老兵模樣好像真的回來了。
多年后回頭才懂,器械場邊那短短的幾句話,比踹門那一腳更重。那不是軟弱妥協,而是一個指揮員最硬核的底牌。
連長帶兵,鋼的紀律,鐵的手腕,火的心腸。三者合一,才算完整。
現在?
管理精細化如春風拂面,條令條例規范齊備,官兵對話溫暖順暢。時代巨輪轟轟向前。
可每當想起八九十年代那群鐵血漢子,想起老杜連長踹門時帶起的狂風驟雨,以及雨過天晴后那點鐵砂般的暖意,心中依然滾燙。
他讓你嘗紀律如鋼的硬度,更讓你知道那身硬殼下,裹著心腸如火的赤誠。
當年輕干部在訓練場上揮斥方遒時總會想——如果當年沒有連長踹開的那扇門,我還能挺直腰板站在這里嗎?那一聲驚雷般的爆響,早成了心底最穩的基石。
多年后聽說他轉業到了南方小城,不知手上是否磨出了新繭?五公里外聽見的哈哈大笑,還會像查鋪時一樣嘹亮嗎?
一個護你成長、為你站臺的領導,比什么帶兵寶典都珍貴。你遇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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