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村民在新建的廁所中。受訪者供圖
據世界廁所組織粗略計算,人的一生有約兩年在廁所中度過。一群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師生走過全國20余個省(區、市)的64個村莊,想讓村民們的這兩年和城市居民一樣舒適。
廁所是家庭里最隱秘的空間,也是經常被現代化遺忘的角落。2015年起我國“廁所革命”不斷推進,2023年全國農村衛生廁所普及率超過73%,農村人居環境和當地居民的身體健康得到大幅改善。在部分寒旱村莊,如何“因地制宜”、而非“一刀切”改造水廁,是需要進一步攻克的技術問題。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劉新在廁所研究領域“蹲”了10年,常感嘆,“小廁所也有很多值得挖掘的地方”。他的團隊想為寒旱氣候條件下的農村改廁提供一種新方案。他們的研究工作大部分通過政府委托以及企業合作進行,涵蓋多場景廁所創新設計。除了農村便器,他們還改造過“黑臭濕滑”的胡同公廁,設計過面向建筑工人的可移動小便斗,在小學建過集廁所和種植為一體的科普屋。
團隊里的學生們畢業后,有人進入互聯網“大廠”做交互設計,有人在科技企業設計運動耳機,有人去銀行設計App界面,也有人留在學校、繼續把廁所設計當作研究課題。設計廁所時種在心底的人文關懷,在他們未來的設計里結出了新的果實。
5月27日,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黃俊銘在為畢業設計作品更換電池。焦晶嫻/攝
能在廁所待住了
27歲的黃俊銘是團隊核心成員之一,畢業設計展上,相比隔壁展位炫酷的“聲光電”交互裝置,黃俊銘的作品顯得更“接地氣”:“蹲坐一體”馬桶模型。
馬桶里插著水稻,象征著糞便向肥料的轉化。馬桶座圈由高密度泡沫材料制成,冬天用著不凍屁股。排泄物處理則延續了“古人智慧”,不用水沖,通過隔板設計將糞尿分離,尿液加水稀釋就能直接還田,糞便經過微生物發酵成為優質的農家肥。
馬桶被帶進鄉村后,有的老人仍然習慣蹲便,甚至表示坐著無法排泄。相比之下,他們的兒孫更習慣馬桶。團隊提出“蹲坐一體”的設想,馬桶部分掀開能當蹲便。
黃俊銘算了一筆賬,他們設計的生態旱廁建設成本僅有水廁的10%,一兩年清掏一次,一套便器加安裝費2000元左右,除去各地政府發放金額不等的改廁補貼,農戶自費500元左右,適合一些生活用水緊缺、缺少清掏服務的地區。
在畢業展現場,黃俊銘很自然地坐上馬桶。這個動作團隊幾乎每個成員都做過,他們還邀請老人、小孩、身高1.93米的校籃球隊前鋒坐上去,就是為了產品能覆蓋不同家庭成員的尺寸。
“我就是農村人,你們在做農村的廁所,我知道有什么問題”,黃俊銘兩年前進入團隊,他在面試時這樣介紹自己。他一直希望能把農村的“廢棄物”轉化為有經濟價值的東西,糞便、苞谷棒、稻殼等都能“變廢為寶”。
3年前,他還在深圳的寫字樓里做家電外觀設計,工作內容是改一下音響的旋鈕撥盤,或者在微波爐上切出紋理,“很多所謂的優化迭代,就是為了宰消費者的錢,讓他愿意換一臺”。
參與廁所項目后,他走到村里,認識了張奶奶、羅爺爺等老人,看到他們說不出口的需求,“觀察真實的行為比抽象的標簽更重要”。他也看到了設計帶來的真實改變:一位奶奶說自家旱廁味道大、兒孫因此不愿意回來陪她。改廁后的那個暑假,他們回訪時,看到老人的孫女在廁所門里頭畫了一朵小花,“說明人能在廁所待住了”。
5月29日,清華美院劉新工作室內,劉新團隊為藏區設計的公共廁所模型。焦晶嫻/攝
設計不僅是“花里胡哨的東西”
清華大學工業設計系教授劉新是“廁所團隊”的指導老師,他在車企做了7年汽車設計師,熟知如何做出“炫酷”的產品吸引消費者。做久了,他希望設計“不僅是做花里胡哨、漂漂亮亮的東西而已”。
他對廁所的關注源于2015年,他受邀擔任過廁所創新大賽評委,參賽團隊大多來自環境工程相關專業,但劉新發現,體驗不夠好,“有的廁所像一套大的工業設備,咔咔響,人站上去總感覺有點暈”。
劉新思考如何把產品做得更人性化、成本更低廉。他們找到了汽車零部件行業的仲奕。作為陜西農村人,仲奕深知西北農村對一個更節水、更衛生廁所的迫切需求。兩個團隊一拍即合,考慮到生產成本,仲奕選擇以純蹲便為主,同時采用糞尿分離免水沖的技術。
投產前,為了測試微生物在不同溫度下的使用情況,仲奕帶團隊前往黑龍江的黑河、青海的高海拔地區,以及廣東、福建等夏季高溫地區。
2021年剛開始推廣時,說服村民們接受改廁不容易。他們調研發現,從老人的情感需求撬動改廁意愿,反而更有力。梁驥和團隊成員在村口拉了一條橫幅,“廁所改得好,娃娃過年回家早;廁所改得好,孫子住到鬧元宵”。有時候老人愿意改廁,只是為了家里孩子娶媳婦。察覺到兒孫對于老人的影響,團隊也會選擇節假日年輕人在家的時候去普及宣傳。
他們通常在村子免費試點兩三戶,效果好了,縣農業農村局會和公司簽署協議,每年加購幾百套。“全世界發展中國家沒有下水管網的地方很多,只要在中國能做成功,我們就給全世界樹立了農村污染物排放的技術路線”,仲奕對未來產品市場信心十足,他希望能進一步改進產品,簡化安裝過程,以適應之后更大范圍的零售。
為社會提供解決方案
10年來,梁驥和導師一塊兒做了不少地方的廁所設計,越做越覺得廁所是一個系統性工程,既要算經濟賬,又要考慮自然環境和社會文化影響,“通過合縱連橫,讓這件事發生”。
他們見證著農村改廁行動不斷完善,以及城市公共廁所的更新迭代。他們希望通過細節設計進一步提升用戶體驗。他們發現,日本的無障礙衛生間在馬桶旁邊還會單設洗手池,方便用戶使用完導尿管清洗雙手。受到啟發,2018年在給北京市東城區胡同設計公共廁所時,他們專門設置了沖洗尿盆的裝置,池子深、管道粗,方便沖洗各種類型的異物,減少了廁間傾倒污物、洗手池刷洗尿盆的現象。
在設計無障礙衛生間時,他們還會讓鏡子微微傾斜,保證使用者坐在輪椅上也能照到全身。團隊還借來輪椅模擬使用場景,調整洗手臺面高度,防止使用者洗手時卡住雙腿。
梁驥繼續廁所研究的原因,是他發現還有很多能做的事。當自己做了父親,他才發現上公共廁所經常要抬著娃給孩子洗手,孩子自己洗容易蹭濕衣服,讓孩子蹲在洗手臺上又會弄臟臺面,最后不得不把娃橫著抱起懸空操作。一些兒童用洗手池只是放低了臺面,水龍頭在內側,孩子還是夠不到,“孩子不是縮小的大人”。
“廁所行業留不住人”,作為基礎的民生公共服務,造廁所利潤薄,區域性強,企業缺乏創新活力。梁驥和團隊成員希望未來能“以商補廁”,企業可以利用廁所空間提供更多元服務。當下許多城市的公共廁所正向“城市驛站”轉型,和讀書亭、各種服務中心毗鄰,改變人們對廁所的“污名化”認識,讓廁所和城市共同生長。
梁驥曾經去日本拜訪一位在廁所行業從業30多年、參與設計改建了約250座廁所的設計師小林純子,發現日本居民對于廁所重要性的意識普遍更強烈。她希望人們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能使用自己設計的公共廁所,對它產生一種依戀。
10年來,參與廁所設計項目,讓許多同學擁有更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常帥已經畢業7年,仍能回憶起當初下鄉調研的細節。他在互聯網“大廠”工作,時不時還會回學校找劉新討論,學校就像一個靈感庫,“幫我看到在外面看不到事情”。
“設計不是讓自己爽”,他在企業參與了電商結算價格計算的清晰化,“互聯網能沉淀出更多正能量的產品”。當年他的畢業設計也和廁所有關,他把綠植種植和廁所關聯,收集人糞便并通過適當技術轉化成有機肥料,并把這一過程和污水循環系統過程演示出來。他們在昆山的小學做了一個科普屋。看到孩子在里面玩耍、奔跑,常帥總是很受觸動。
“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得到反饋,作為一個設計師,少一步,一件事兒就沒完成。”常帥說。
在他們美院的工作室里,進門就能看到馬桶樣機和公廁小模型,墻角還有一籠雞。在日常教學中,劉新常提醒同學們“觀察社會需求”,“不能只待在學校里”。學院開設的“可持續設計理論與實踐”課程中,同學們去回龍觀社區實地調研,和居民訪談,課程設計涵蓋了鄰里關系、電瓶車管理、公共環境、寵物友好、社區食堂、二手物品交換等議題。
劉新認為社會調研后,設計最終要提供解決方案,“通過你的產品、空間或者服務,讓發現的問題得到某種程度的緩解”。
劉新相信可持續設計的視角,會在未來生根發芽,“不管能不能做這行,先給學生心里種下種子”。劉新的桌上放著一盞燈,燈體呈藍色漸變,由廢棄車燈和礦泉水瓶制成。這個禮物來自一位畢業生,在寶馬工作了一段時間后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用回收材料設計燈具。當劉新輕轉旋鈕,明亮的燈光,就像是不斷綿延的希望。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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