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叫EMI的人工智能作曲家，不但能模仿巴赫、莫扎特的風格，且能在短時間內創作出海量新作。EMI的出現，挑戰了人們對古典音樂真實性、情感性和原創性的傳統認知，也引發人們對音樂、算法和情感關系的思考——人工智能的出現，是在削弱作曲家的工作，還是在幫助古典音樂創作？

幾年前，茱莉亞學院音樂學院學術院長兼藝術總監大衛·路德維希在沃頓商學院發了一篇文章，試圖討論人工智能如何幫助人們保留古典音樂這個瀕臨困境的行業。

“這篇文章其實寫得很快。但直到今天，這個理念依然成立。”路德維希說，在美國，古典音樂面臨越來越窘迫的現實。他常與唱片行業的朋友探討不同音樂類型，大家的共識是，相比鄉村音樂、搖滾樂、R&B、另類音樂等其他門類，古典音樂的占比約2%，“基本是瀕臨滅絕的危機狀態。”

當人工智能快速發展，是否可以利用科技手段，讓更多人便利地接觸到古典音樂，從而提升行業的發展？這是路德維希在茱莉亞學院的實踐中不斷思考嘗試的。

在中國，古典音樂界對人工智能的研究也早已開啟。2019年，中央音樂學院成立音樂人工智能與音樂信息科技系，迄今已有64位該專業博士，從事人工智能對音樂創作、表演和接受三大方向的研究。

“未來，人類幾乎所有工作都會受到人工智能的深刻影響，藝術也不例外。”中央音樂學院教授、音樂人工智能與音樂信息科技系主任李小兵坦言，過去一些人還存有自信，認為人工智能創作的音樂沒有人類的情感，但通過他這些年對自動作曲系統的研究發現，人工智能可以學習到人類表達情感時落實到譜面上的符號，“它生成的符號，經過圖靈測試，也可以打動人。”

5月26日至31日，在“2025天津茱莉亞管弦樂研討會暨領導力論壇”上，全球30所頂尖音樂院校及機構管理者和學生匯聚一堂，用研討和表演共同探索音樂教育的未來發展。其中，路德維希的主題演講“人工智在古典音樂中的機遇與挑戰”，將人工智能對世界古典音樂界帶來的影響與變革做了深入探討。

人工智能革命已經到來，它將如何影響音樂世界？

古典音樂一向被視為人類非凡想象力、深刻性、靈魂和精神內涵的高峰，是藝術創作領域高妙且精微的存在。當人工智能可以模仿作曲家風格快速創作，甚至演奏本身也可以由算法完成，全世界的古典音樂人將如何在機遇中尋找新出路？

放在口袋里的音樂學院

2023年，茱莉亞學院藝術創新中心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新系列”演出。

身在茱莉亞學院美國紐約和中國天津兩個校區的學生，相隔8000多英里，首次進行實時合作表演作曲家特里·賴利創作于1964年的極簡主義作品《C音》。這次跨學科的合作呈現了奇妙的場景，兩位分隔兩地的鋼琴演奏者與合奏團仿佛是肩并肩合作，舞者的身影則在數字化背景中出現，呈現出沉浸式的非凡體驗。

“很多觀眾說，他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體驗，這只是一個開端。”路德維希說，茱莉亞學院一直在研究并開拓人工智能對古典音樂的協助，“作為教育者，我們有責任去理解人工智能、去利用它，我們的學生才會為21世紀的職業生涯做好準備，不會被人工智能淹沒，也不會被取代。未來的音樂學子可以把人工智能當做一個工具，推動自身職業發展，探索自身的創造性。”

在茱莉亞，學生已經可以通過人工智能的幫助進行更細致的日常練習。這項功能化的廣泛運用始于疫情期間，由于學生無法到課堂上課，My Pianist這類人工智能的陪練就成了專業課老師最好的助理。人工智能可以通過攝像頭看到學生的演奏，判斷他們拿琴的姿勢是否正確，從節奏和音準上判斷他們的演奏水平，不斷提出專業的反饋和建議，監督學生更好更準確地完成練習。

“就像是一個放在你口袋里的音樂學院，當人工智能擁有很大的使用群體時，音樂教育行業也會被顛覆。”路德維希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學樂器，如果當時他能有一個不間斷的陪練伙伴，一定會加快學習進度。在創造沉浸式的體驗上，人工智能也能讓音樂學子獲得沉浸式的環境進行合奏。

“人工智能對于古典音樂而言，是挑戰也是危機。它在很多方面可以替代人類，且影響力還會擴張。但是，當很多藝術家意識到這一點，愿意嘗試去使用它、應用它，讓我們從音樂教學的環節就做好準備，培養學生去適應人工智能，危機又變成了機會。”路德維希說，過去，學習古典音樂在美國家庭是一件花費昂貴的事情，無論購買樂器還是找專業老師指導，都是少數人才能享受的。

他認為，在人工智能時代，科技帶來的便利使得樂器演奏不再是昂貴的選項，只要人們有手機，有網絡，就能在世界各地輕松接觸古典音樂，學習一門樂器。

只要人們關注人工智能擅長和不擅長的，就能根據需求，利用好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擅長執行重復性的操作，能識別人們看不到的模式規律，擅長編程和編碼，可以提供個性化的體驗。”路德維希認為，只要人們足夠了解人工智能，就能利用好科技，讓它全天候為音樂人服務。

以更大的哲學觀駕馭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可能會代替人類，特別是作曲家和演奏家。”李小兵坦言，當一個高智慧的智能體與人類共存，創作者會思考，人類該如何面對藝術的未來。

他回想起前兩年，美國OpenAI公司認為80%美國人的工作會受到人工智能的影響，但隨著人工智能快速發展，“從算法、算力方面的數據顯示，人工智能在很多方面已經完全超越人類。尤其是我們最近發現，AI對我們的藝術、哲學、宗教這種形而上的影響都非常深刻。”

2023年，古典音樂作曲家、皇家北方音樂學院前人工智能博士研究員羅伯特·萊德洛的作品《后奇點之歌》在倫敦首演，這部作品的特點，就是使用了ChatGPT來創作。

“人們對人工智能是什么，以及實際如何使用它，恐怕了解得太少。”萊德洛說，他從2018年開始利用人工智能作曲，它不僅可以模仿古典音樂家演奏的樂器，可以根據樣本生成新的聲音，也推動著萊德洛的思維走向全新的、從未思考過的方向，“人工智能的聲音很獨特，是不可思議的，我們可以重新評估，音樂對我們來說是什么。”

萊德洛認為，人們需要理解作曲家、演奏家和人工智能之間的關系。他為BBC愛樂樂團創作的40分鐘的人工智能管弦樂作品《硅》，贊美了人類的音樂創作，思考管弦樂的表演意味著什么，對他來說，“親自接觸這項技術真的很重要。”

并非所有作曲家都接受人工智能的興起。美國電影配樂作曲家妮可·拉辛-麥克法蘭拒絕使用人工智能，擔心會損害自己的原創性。她認為，人工智能像是“罐裝噴霧奶油”，從現有作品中獲取音樂靈感，像是剽竊了其他作曲家的想法，用人工智能作曲就像作弊，生成的只不過是缺乏內涵的復制品。

李小兵認為，當人工智能以迅猛的方式發展到現在，再去爭論它的創作有沒有人的情感，已經不具有意義了，“基于人文主義的角度，人類的情感一定是很珍貴的，這個是不容置疑的。”

他提醒，未來很有可能會出現一個擁有智慧的特別智能體，能學習人類情感，且更加細膩，技術更加全面，“假如這個未來到來，我們要仔細思考的是，如何與人工智能共存，怎么利用它來表達我們更加細膩的情感。”

李小兵贊同路德維希的觀點，他認為，未來的音樂創作者，可能有80%會面臨失業，另外20%的作曲家如果駕馭得好，將擁有更大的市場，“人工智能有海量的數據學習量，如果你跟它交互得好，你的特點、特色與藝術，將達到更高的高度。有人說人工智能沒有創新，不對，它的大模型有泛化能力，創新能力跟人是一樣的。”

“人工智能來了以后，人類工作和生活的意義可能會被重新定位。”李小兵認為，人們過去奉行的“努力工作、努力掙錢”可能就變成另一種方式，當很多工作被替代，一定也會有新的工作機會誕生，就像工業革命的蒸汽機出現，趕馬車的人失業，但火車、汽車、飛機的誕生，改寫了世界。

李小兵說，我們不能盯著“人工智能把我替代了怎么辦”去焦慮，“我們得有更大的哲學觀去駕馭人工智能，這就是人類社會未來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