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我們發(fā)表了《》這篇文章,讀者從標(biāo)題一眼認(rèn)出:是深圳。
改革開放深化之后,深圳成了中國的血與蜜之地:它給人一夜暴富的夢想,給社會現(xiàn)代化的許諾。有的夢實現(xiàn)了,有的夢落空了,但深圳總是年輕著。一代代人生命的黃金時代——企業(yè)家的、小生意經(jīng)營者的、白領(lǐng)與打工者的——構(gòu)成了這個閃亮的新都市。
今天單讀分享的,是一個從農(nóng)村到深圳當(dāng)學(xué)廚的年輕人的故事。萬華山是皮村文學(xué)小組的成員,十年前,他二十出頭,經(jīng)熟人介紹,在深圳地王大廈的一家日料當(dāng)廚師學(xué)徒。白天炒菜,晚上讀書之余,他不僅認(rèn)識了夜場生活的華麗,也撞見了小樹林里的秘密聚會,見證了角落里的謊言與告解。
這是一個青春故事,但不是一個關(guān)于奮斗的故事,或者恰恰是其背面:這些小人物、邊緣人生命的黃金時代,是如何在深圳度過的呢?
庖人生涯
撰文:萬華山
1
下了綠皮火車,我直奔老鄉(xiāng)沈威租住的公寓。一路地鐵轉(zhuǎn)公交,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到路旁的廣告欄里,搖擺著一行醒目的大字:來了就是深圳人!
沈威初二輟學(xué),跟著表哥南下深圳,辦假身份證進(jìn)廠打工,后來做保安、送快遞。據(jù)說,他最近在一家酒吧的夜場當(dāng)領(lǐng)班。
這次來深圳,沈威當(dāng)晚就要在酒吧為我接風(fēng)。
酒吧七點營業(yè),我們提前半小時到場。我注意到,保安、男女服務(wù)員,全都笑著叫他,威哥。
酒吧陸續(xù)上人后,來了一個約莫四十出頭、打扮時髦的女人,她叫了聲“阿威”,沈威拉著我,迎了上去?!斑@是 Coco 姐,酒吧的老板。”Coco 姐慵懶地抬起睫毛,像卷起一幅珠簾。她漫不經(jīng)心地掃描了我上下周身,伸出手撫了撫我的肩膀,“聽阿威說了,你就是他那個小老鄉(xiāng),歡迎你呀?!?/p>
當(dāng)晚,Coco 姐、沈威、劉桑——Coco 姐的閨蜜,兩人同去日本,又一起回國來深圳——還有我,我們四人坐在酒吧的角落。穿著日式制服的女服務(wù)員,不停端上小吃和扎啤。關(guān)于雞尾酒,我一點概念沒有。聽從沈威的推薦,我試了一款用日本清酒調(diào)和的果汁飲料。
每次,Coco 姐一抬手,我們都跟著舉杯。幾杯酒下肚,我面紅耳赤。酒吧的燈球射下?lián)u晃的五彩燈光,紅男綠女在舞池里纏綿悱惻。Coco 姐發(fā)下指令,讓大家都下場。沈威和劉桑在舞池里最大面積地展開了自己的身體,而 Coco 姐靈動地扭動著腰肢、四肢,她微胖的身型似乎在空氣中化開,舞成了輕柔的誘惑。劉桑舞過來,跟上 Coco 姐,某一刻,像是她的一個影子??闯鑫业呐つ螅珻oco 姐和沈威幾次催促我,要打開自己,釋放天性。我推脫不過,趕鴨子上架,也別扭地模仿起了沈威。但我似乎保持了某種帶著負(fù)罪感的清醒,令 Coco 姐的眼神中閃出一絲不悅。劉桑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幾次借口抽煙,把我拉到座位休息。
第二天,沈威問我,這次來深圳什么打算,難道還要進(jìn)廠打螺絲嗎?我反問,不然呢?他略帶神秘地說,Coco 姐有意讓你留在酒吧。他的語氣帶著嫉妒,又仿佛替人釋放著榮寵。我想了想,拒絕了。不得已,又聯(lián)系起過去的工廠領(lǐng)班。
正準(zhǔn)備辦理進(jìn)廠,劉桑約我出去吃飯,還提到要幫忙找工作。在一家裝修夸張的飯店,劉桑點了三個特色菜,并不怎么可口。劉桑跟我打聽起沈威的事,一講到沈威,她聽得津津有味,一些看似無聊的話語,似乎比菜更有味道。談到找工作的事,她也先勸我留在酒吧,跟著阿威。我表示想學(xué)門手藝。劉桑表示,交給她。
劉桑當(dāng)晚就給我發(fā)消息,說她給我找了一份日料店廚師學(xué)徒的工作:包吃包住,月薪三千五,月休四天,轉(zhuǎn)正加薪。
幾天后,我順利入職了地王大廈的一家連鎖日料店。
電影《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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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樓的三室一廳里,濕氣蒸騰,客廳的桌子上,啤酒沫子漫溢,地上鋪散著瓜子殼。尺寸不大的舊彩電聲音沸騰,掀起世界杯的激昂氛圍,一幫人盯著飛馳的足球,早上下了注,盤算著今晚的輸贏;阿強(qiáng)剛洗完澡,穿三角褲,抖著一身肥肉,投過來一個疑問的眼神,問我:屌毛,回來那么晚,去哪嗨了?
那年我二十出頭,在深圳地王大廈當(dāng)廚師學(xué)徒。我居住的蔡屋圍南村,房屋分布在深南大道一線。這里層疊錯落,一條紅寶路,隔開了新興與老舊。
我白天炒菜,晚上縮進(jìn)羅湖書城的角落讀書,等書店打烊,腦袋里延展著書中的彎彎繞繞,繞回南村。
幾十棟老舊的公寓樓沉浸在暗夜里,需要仔細(xì)辨認(rèn)。在半夢半醒間,一只碩大的廣東老鼠猛地從樓前垃圾桶翻竄而出,驚我一跳,人也徹底醒了。找到公寓,帶著砰砰的心跳,拾階而上。
我起初對足球并不著迷,之后的球賽卻場場不落。四人間、上下鋪、白墻、木板床、舊鋪蓋,一屋子的陳設(shè),直白得像一碗清水掛面,湯是湯,面是面。在如此貧瘠的居住處,卻生物存在密度極高,盛產(chǎn)一種“小咬”,看不見、摸不著,一旦沾上,奇癢難耐,讓人整夜無眠。當(dāng)?shù)赜腥私兴俺粝x”,是蚊子的親戚,體格比蚊子小,但兇猛與毒性勝過蚊子。在那些無眠之夜,我索性加入這夜的看球大軍,逐漸成了梅西的鐵粉。等天麻麻亮,小咬也消停了,再定上九點半的鬧鐘,胡亂睡上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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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心過,日料店分前廳與后廚,前廳的崗位有兩類,一類是日式打扮的女服務(wù)員,在餐廳里安靜而忙碌地走動;一類是做壽司與魚生的日料男廚師,穿戴著整齊的日式廚師服,戴著口罩,在一間透明的玻璃房里,不停地切、卷、擺放,將制作好的日料,裝盤放在一個傳送帶上。顧客想吃什么,伸手從傳送帶上拿下,即可享用。后來我上網(wǎng)了解到,這叫回轉(zhuǎn)壽司,發(fā)源于 20 世紀(jì) 50 年代的大阪。
面試時,日料與中餐,二選一,我選了去后廚做中餐。心想做日料,將來居家過日子,不大派得上用場。我是一個莊稼人,做事情總是以實用為目的。
日料店的中餐,除了日式拉面,便是煎、烤、烹、炸:煎餃子、烤魚、牛肉石鍋飯與炒蔬菜、炸天婦羅蝦——說是中餐,其實是“中日合資”。
先從洗菜、切菜、蒸米飯、收拾魚蝦做起,再學(xué)下拉面、顛鍋。其他的有樣學(xué)樣就行,醒目點,認(rèn)真點,都能做好,唯一有技術(shù)含量的是顛鍋。雖說主打日料,但畢竟“食在廣東”,廣東菜的精髓是“鑊氣”(注:粵語的“鍋氣”),要炒出“鑊氣”,除了食材鮮、下料準(zhǔn)、火力猛之外,便是手法精,這手法到了菜下鍋,便專指顛鍋,一顛一拋之間,食材受熱均勻,火大而不焦,油少而不膩,保持了菜品的爽口滋味。跟各門稱得上手藝的事物一樣,顛鍋需要的是手感,而手感這東西,相當(dāng)玄乎。有人三天能顛出個鍋中乾坤,有些人三個月,鍋里的物什依然死氣沉沉。
第一天上午報到,看見地王大廈高峨聳立,內(nèi)部的高檔店鋪鱗次櫛比,讓我時刻意識到自己的微小與寒酸。進(jìn)了日料店,一個中年男子背著手,一腳立在后廚屋內(nèi),一腳踏著門檻,慢悠悠問出一句,“新來的?”我趕忙點頭。他手一指,“先把那捆蔥剝了,洗干凈?!蔽荫R上動手執(zhí)行。其他幾個干活的人瞅瞅我,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竊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后來我才知道,指揮我的是阿福。前廳的日料廚師有五六人,后廚的中餐廚師,七八人。廚師的層階,分為廚師長、主管、領(lǐng)班、學(xué)徒。學(xué)徒期滿,升任領(lǐng)班。
廚師長是揭陽人,阿海、阿杰是他的潮汕老鄉(xiāng),都是主管。阿強(qiáng)是四川人,也是主管。阿福是湖北人,領(lǐng)班。
其他幾個領(lǐng)班或?qū)W徒,有四川人,有湖南人。河南人,只我一個。除了廚師長和阿福,其他人都是二十出頭的模樣。
還有一個主管叫阿飛,屬于深圳新移民。他來這家日料店工作時間久,技術(shù)過硬,人又強(qiáng)勢,廚師長不在的時候,廚房聽他安排。除了廚師長,都叫他飛哥。
那天上午我既沒見到廚師長,也沒見到飛哥。飛哥下午回來,正碰見阿福一邊炸天婦羅,一邊哼著“妹妹坐船頭”。一盤天婦羅蝦八只,有一半“下流賤格”,翻譯成普通話,“形象不佳”“沒個樣子”,當(dāng)即把他罵了一頓:“頂你個肺啊,干活就干活,唱什么歌,有能耐去參加超級男聲。別在這!”
飛哥睜大通紅的眼睛,問我,“新來的?”我說是。他的眼神里,旋即生出疑竇,“看你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不是臥底的調(diào)查記者吧?”“明白告訴你,不要在這里搞飛機(jī),否則沒你的好處?!蔽掖曛p手,連連否認(rèn)。
為了配合飛哥的質(zhì)疑,阿強(qiáng)扛起裝保鮮膜的長方形外包裝紙盒,恰似攝影記者的“長槍短炮”,作出采訪現(xiàn)場的姿態(tài),飛哥假裝生氣地罵了一聲“屌毛!”眾人一陣哄笑。哄笑過后,忙活開,鍋鍋灶灶,又都升騰起熱氣。
直至換上廚師服的那一刻,我才緩過神來,知道自己作為一顆螺絲釘,已然嵌入了這座大廈。我的名字里帶個“華”字,便被同事稱作阿華。
電影《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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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哥罵阿福的時候,廚房里連烤箱、燃?xì)庠睿急绕匠0察o。來了幾天以后,我才注意到,日料店的工作人員,胸口都別著職位牌,“廚師長”“主管”“領(lǐng)班”,學(xué)徒則無,而被我誤認(rèn)為領(lǐng)導(dǎo)的阿福,屬于“領(lǐng)導(dǎo)層”最低的一級。我呢,新嚟新豬肉(注:粵語的“新到的新鮮豬肉”,指既受歡迎又任人宰割的新人),無牌人員。我注意到,阿福領(lǐng)不了誰,他似乎是軟腳蝦,人人可欺,人人可開涮——除了學(xué)徒入職的第一天。這拿他開涮的人里,也包括他自己。
身材矮小,耷拉著眼皮,總是歪戴著黑色的廚師帽,他似乎早有研究,知道什么是猥瑣的精髓,用盡一切行動與表情,力圖將其詮釋到位。
比如,他趁著飛哥不在,故意把“妹妹坐船頭”唱成“妹妹坐床頭”,引來一陣嘲笑和譏諷,阿強(qiáng)還重復(fù)一句,重復(fù)完了,就罵阿福,“頂你個肺啊,把我都帶偏了!”大家又是一陣哄笑,時不時唱上一句錯誤歌詞,罵一陣阿福。
四十幾歲的阿福,動不動就調(diào)戲前廳的小妹。從后廚中餐窗口端菜的女服務(wù)員,都被阿福摸過手。甚至有一兩個因為惡心阿福,要求辭職。
服務(wù)員里最漂亮的要數(shù)阿鳳,這是公認(rèn)的,性格最辣的也是她,這也是公認(rèn)的。阿鳳來端菜,阿福的手仿佛機(jī)械打造,合規(guī)合法,動作標(biāo)準(zhǔn)。但阿鳳曾是遭災(zāi)最嚴(yán)重的一位,甚至抹過眼淚,發(fā)狠罵阿福:“小心把你眼睛挖掉!”
前廳與后廚,本是橋歸橋,路歸路,這會兒,團(tuán)結(jié)一致,一同抵制阿福。大家都是秋霜,阿福是霜打的茄子,打一次,老實不到一天。
唯獨前廳的主管阿麗,她對阿福不錯。阿麗大概是前廳年紀(jì)最大的服務(wù)員,身量又小又瘦,有些廚師嘴巴損,還背地里叫她“老處女”。阿福聽到這種言論,一反常態(tài)收起嘴角的壞笑,不搭話,不起哄。
除了早餐,工作人員的中餐和晚餐都是在店里吃的。晚餐尤其豐盛,客人沒拿完的壽司、魚生,以及烤多的海魚,都可以拿來消滅。另外,每晚都炒幾鍋蛋炒飯,雖然店里規(guī)定不許用海鮮,值班的廚師還是出老千,切上了鰻魚、蝦仁,炒起了一碗三十八元的海鮮蛋炒飯。晚班后,我們盛上一碗蛋炒飯,外加三文魚壽司、烤秋刀魚,坐在前廳靜止的傳送帶旁,歇一歇酸麻的腿腳,大快朵頤。結(jié)束一天的忙碌,此刻難得享受。
只有一種情況,讓這份享受大打折扣:輪到阿福當(dāng)班炒蛋炒飯。前廳的服務(wù)員,盛飯前都會謹(jǐn)慎地問一句,今晚誰炒飯?如果聽到“阿?!倍郑髲N的晚餐,至少剩下一半。
電影《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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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工的晚餐好解決,打烊后,大把的空閑時間。午餐就不同,正是餐廳上座的時候,人人都繃著一根弦,廚師騰不出手來做員工餐。為此,店里專門配了一個為廚師做飯的廚師,珍姐。
珍姐是重慶人,和善可親,見到誰,都把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她還喜歡夸人,有次就夸我,“你看阿華多醒目,這才來幾天,做事有模有樣的,都不像個新員工,好好干,明年升主管噻?!彼齽幼髀槔?,出餐快,輪到每周的中午特別加餐,如果有鹵雞腿或者燉排骨,提前就給我們通報。后廚給她留出一個燃?xì)庠睢⒁豢谡翦?,學(xué)徒們還抽空給她打下手,撥蔥撥蒜,洗菜淘米。
珍姐是個單親媽媽,男人外出打工,死在工地上。她帶著一個十歲的女兒來深圳討生活。外人聽到,都唏噓,但聽不到珍姐自己感慨,她是個快樂的女人,炒著菜、哼著歌,樂陶陶的樣子,討人喜歡。如果哪天不對頭,沒哼歌,啥子事?誰都打望得到:昨晚背時,搓麻將輸慘了。
但就是這樣一個珍姐,老老實實得罪了我一回。工作一月有余,穩(wěn)定下來,我無意間通過 QQ 聯(lián)絡(luò)上一個高中老同學(xué),得知他在深圳的清華研究院讀書。我利用休息時間,轉(zhuǎn)了幾趟車,跑到南山找他。老同學(xué)帶我逛了深圳的清華園,仿佛上天獨獨偏愛這一隅,在夏季的燥熱中,濃蔭匝地,明亮又清新。
漫步高等學(xué)府、參觀圖書館、體驗健身房、吃西餐,我仿佛不再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仔,錯位地體驗了一把“天之驕子”的生活。
上班后,跟眾人吹水,分享起休息日的際遇,我略帶保守而又不無高調(diào),炫耀了我的清華之旅。珍姐聽了,高著嗓門喊到:“你是可以去清華園,但你還是個外人噻,見到同學(xué)混得那樣好,心里啥子滋味嘛?!北緛?,我心里滋味很好,經(jīng)珍姐這么一提醒,心里很不是滋味。好比一盤啫啫鮮的海味煲,轉(zhuǎn)眼嗖成隔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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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走在蔡屋圍大酒店周圍黑暗中一條僻靜的小路,面前突然沖出一對母女的人,把我截住。
問我是大學(xué)生吧?“行行好,大學(xué)生,我們是來深圳旅游的,昨天剛下飛機(jī),錢包、手機(jī)都被偷了。兩天沒吃飯了。”
“你們不報警?不聯(lián)系家人嗎?”
“這不是嫌丟人,沒好意思聯(lián)系家人嗎?還在等警察的消息呢?!?/p>
“你們沒手機(jī),怎么等警察的消息?”
“我們白天去警局。行行好吧,大學(xué)生,我們餓了好幾頓了?!?/p>
老年女子一臉的苦相,年輕點的女子面容清秀,背個包裹,默不作聲。
我說,剛好我也想吃宵夜,一起吧。如果不嫌棄,我請你們吃沙縣小吃,馬路斜對面就有一家,愿意吃豬腳飯、炒米粉,也行。
“給我們點錢就行了,我們自己去吃。”老年女子邊說,邊皺了皺眉頭,語氣里帶著埋怨。
我堅持要請她們吃飯。
她們堅持要錢。
我直接走開了。
背后傳來罵聲,“傻 ?,難道給錢,我自己不會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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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過去,我?guī)缀鯇W(xué)足了后廚中餐的所有流程,總能按時出餐,無誤。顛起鍋來,也像模像樣。廚師長已經(jīng)提議:阿華下月升任領(lǐng)班,加薪三百。
又一個月,我如期升任領(lǐng)班。后廚如同一張流水席,先到先吃,吃完就走。走了再有人補(bǔ)上空座。揭陽的廚師長調(diào)任到福田區(qū),阿海、阿強(qiáng)也跟著走了。新來的廚師長是四川人。不久,主管里也多了兩個四川人。還新進(jìn)了兩個江西學(xué)徒,飛哥把他們交給我?guī)?,我也是?dāng)師傅的人了。有個江西小伙子,個子不高,很是活躍,新買了諾基亞滑蓋智能機(jī),喜歡給人拍照。我掛上領(lǐng)班牌的第一周,上班間隙,就被他抓拍到一張。
由于過勞、睡眠不足,再加上小咬的毒性,我患上了帶狀皰疹,又痛又癢。上班期間,忍不住去抓撓,廚師的職業(yè)道德又不準(zhǔn)許。忍耐幾天后,我請了兩天假,在深圳羅湖醫(yī)院掛了皮膚科。在皮膚科走廊的醫(yī)生簡介欄里,我看到自己掛號的女醫(yī)生是一位留洋歸來的博士。再稍一瀏覽,其他醫(yī)生,也都有著博士頭銜。
女醫(yī)生三十出頭的年紀(jì),精干又文靜,當(dāng)我掀起上衣,露出腰間帶著血絲的水泡時,她驚呼了一聲,“天吶,你怎么不早來?!”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要是情況嚴(yán)重,要是醫(yī)療費高昂,我可看不起。
但她接下來的話,讓我如釋重負(fù)?!澳悻F(xiàn)在才來,好了會留疤的,要是早來幾天……”我連忙說,“不要緊的,不要緊的?!?/p>
女醫(yī)生經(jīng)過分析,判斷小咬是一種叫“蠛蠓”的毒蟲。給我開完藥——有吃的,也有外敷的,她耐心地講解了一番,叮囑我千萬注意休息,注意室內(nèi)通風(fēng)。聽她講到“注意衛(wèi)生”,我臉紅了一下。我瞥見到她脖頸上,戴著一個漂亮的銀項鏈。
一晚上過去,摸一摸,腰上的水泡消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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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假第二天,我一覺睡到大晌午,走出南村,在東門附近吃了份隆江豬腳飯。再走到荔枝公園。七月,正是荔枝成熟的季節(jié)。有些市民,跟鳥雀比試捷足先登,想要嘗鮮。每到這時候,園方的安保人員,總是格外忙碌。
我漫步到公園門口,遇到有老大娘,挑著擔(dān)子賣荔枝。我心想,即使公園有免費的,我搶不過別人,又有失斯文。便買了兩斤。大娘稱完兩斤,又撐開紅色塑料袋,多揀了幾個放進(jìn)來,一臉慈祥。
我拎著半袋荔枝,進(jìn)了公園,邊走邊吃。不知不覺,踱到公園深處一片清幽的小樹林。老遠(yuǎn)看見有一小撮人——都是男人——似乎在這里秘密聚會,散發(fā)著某種神秘氣息。等走近了,看清楚,每個人或手上提著,或腳下的空地上放置著一個紅色的袋子,有毛線編織袋,有紅色皮包,也有紅色塑料袋。
我屏氣凝神地踩著林間小路,穿過這片密林,一抬頭,偶然與一位四十出頭的壯碩的男子目光相遇,對方的眼神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我趕緊扭頭,加快了步伐。走出幾十米,我驚覺,似乎有人跟在后邊,我回頭,是那個人,他的手里也提著一只紅色皮包。我停,他停;我走,他走。每次我警覺地回頭,似乎都被解讀成某種暗示。我猛然意識到什么,醒悟過來,很快一道電流從腳心竄上來,我步履生風(fēng),沒幾分鐘便跑到公園門口,一回頭,那人還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邊,喘著粗氣,見我逃一樣出了園門,他終于停下,低了頭,頹喪又哀怨。
這本是一場誤會。我慶幸自己平時閱讀中,偶有涉獵社科書籍,才得以讓誤會止步于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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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那么一天,碰見阿福,他坐在街邊的一個大排檔,獨自喝悶酒。他也看見了我。出乎意料,他一個勁兒地招呼,熱情拉拽我到他那桌,連問我愛吃什么,他請客。我推辭不過,點了一份炒田螺、一份烤魷魚蘸芥末。
那晚,阿福喝醉了。他先是感激,別人嘲笑他的時候,我都是低頭切菜,不起哄。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討厭我。在你們眼里,我跟老鼠、跟臭蟲沒兩樣。我低頭。他說,阿華,不瞞你說,我喜歡阿麗,我這份工作就是她介紹的。阿麗也對我好。我聽了,為他高興,又疑惑,“那你苦惱什么呢?喜歡就追嘛?!?/p>
阿福喝得兩眼通紅,直不愣愣地往遠(yuǎn)處看,又猛然把兩只眼睛湊過來,幾乎湊到我臉上。阿華,你看我這兩只眼睛,發(fā)現(xiàn)異常了嗎?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搖搖頭,說,發(fā)現(xiàn)不了。他解釋說,我這雙眼睛,不會轉(zhuǎn)彎。我還是一頭霧水。
“從我記事起,我爸,喝醉了,打我媽,沒喝醉,也打。我爸打,我媽哭。我從小到大,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經(jīng)常大半夜,摔桌子、砸板凳,甚至拼刺刀的聲音,我媽的哭聲、嚎聲,把我吵醒?!?/p>
他又灌了自己一杯,一飲而盡,我把大綠棒子,也就是綠啤酒瓶,一把拽到我這邊的桌面。他搶沒搶過去,繼續(xù)講,帶著哭腔。
“那時候,我有個十三四歲吧,有天晚上,我正做夢呢,少兒不宜的那種夢。又被吵醒了,心突突地跳,跳得比平時都厲害。我光著腳板子,悄咪咪走過去,扒開一道門縫。我媽光著身子,頭、鼻子、嘴,都往下滴血。我爸騎在她身上打,一巴掌接著一巴掌,呱唧,呱唧。我看著,看著,看呆住了,好像眼睛一下子直了,再也轉(zhuǎn)不了彎了,成木頭了。那晚以后,我那就再沒站起來過。”
我默不作聲,聽著阿福講完,把大綠棒遞給他。那晚,阿福喝得不省人事,是我把他送回去的。
10
那年世界杯決賽,德國對陣阿根廷,打到加時賽,格策凌空一腳勾射破門,1 比 0,完成絕殺。讓德國捧回大力神杯。德國贏了,梅西輸了。我下注的廚師朋友們都賠了。
劉桑偶爾聯(lián)系我。她還在挽回沈威,現(xiàn)在沈威成了 Coco 姐的情人,她是被棄者。劉桑滿載怨懟,她說,Coco 姐有老公,有孩子,而自己是單身。又說,沈威把她拉黑了,讓我轉(zhuǎn)告沈威,她也是有錢人,在馬來西亞還有生意,每年都有不錯的進(jìn)項,勸他回心轉(zhuǎn)意。
沈威告誡我,不要搭理那個“瘋女人”?!八F(xiàn)在住的公寓還是 Coco 姐付的租金,口水比茶多?!?/p>
路人與朋友,熟悉與陌生,不斷地轉(zhuǎn)化,就像后廚的熱鍋與冷灶,熱了冷,冷了熱。此后,那些喧騰的人和事,連帶著我的廚師生涯,漸漸熄滅。
在蔡屋圍的周邊,最恒定的反倒是那對“兩天沒吃飯”的“母女”。那之后不久的某周,我又撞見了她們。在酒店旁的昏暗小路,她們又截住我,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行頭,同樣的說辭。只是時間模糊了記憶,她們沒認(rèn)出我來。當(dāng)我再次提起,可以請吃沙縣小吃與豬腳飯的時候,兩人同時露出驚愕的表情,母親走在前,女兒隨在后,沉默而匆忙地離開了,這次,沒再罵人。
深南大道依舊車水馬龍,入夜燈火燦燦。隔著十年的光陰,再打開關(guān)于蔡屋圍的新聞,南村斑駁的外墻上,畫滿了紅圈,紅圈里填充著大大的“拆”字。許多人開始暢想,深圳奇跡將在此間續(xù)寫新的輝煌。那些老鼠與小咬將再無藏身之所,而紅寶路的天平兩側(cè),也將不再傾斜。一樣的繁華,一樣的光鮮。
十年前的老照片上,我穿著黑色的日式廚師服,早已失聯(lián)的江西小學(xué)徒,抓拍到我一轉(zhuǎn)身時的笑臉,青澀,干凈。那時的智能手機(jī)分辨率不高,胸口前的職位牌虛焦,每當(dāng)跟人聊起我深漂做廚師的經(jīng)歷,拿出照片,想辨識出胸牌上的兩個漢字,總是徒勞。
十年前江西小學(xué)徒在廚房中抓拍的照片(作者供圖)
編輯: 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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