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荷蘭。

一位母親，好不容易挺著大肚子到醫院。

肚子青筋暴起，顯得那么飽含生命力，圓潤，一切充滿希望。

卻沒想到，被通知胎兒已停止心跳，腹死胎中。

當小孩被強行“排出”時，它還帶著母親的體溫，像活著一樣…

但當余溫褪去，這竟然是一具小小的尸體…

母親回到家，沒有掉一滴眼淚。

但乳房眨巴眨巴，卻濕透了胸前。

大腦知道孩子已經不在了，但雙乳不知道。

它依然盡心盡力，勤勤懇懇而徒勞地，生產著并不被需要的奶。

怎么辦？

女人打算捐贈母乳。

眾所周知，母乳可以被捐贈，有的新生兒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食用配方奶，有的是生命岌岌可危的早產兒，有的腸胃脆弱，或者牛乳不耐受，相比于配方奶，他們更需要人乳。

但女人的身體檢查并沒有過關，十年前患有的梅毒，雖然已經痊愈，但依然被拒之門外。

愛而不得，施而不受，郁悶之際，丈夫讓她不如出門，釋放自己，去一次靜音徒步。

本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散散心，事情卻變得不一樣起來…

以上這個片段，來自今年在北京電影節上映，獲得最佳影片獎提名的電影《乳汁》。

這部電影沒有什么對白，有的是安靜，細膩，甚至大段的沉默與樹林里的白噪音。

這是一部某一瞬間的情緒，大于故事的電影，沒有宣泄的直白的情感，全是細膩隱忍的細節。

我既能理解觀影時左邊女士的熱淚盈眶，也能理解右邊男士的昏昏欲睡。

這實在是一部太私人的電影。

漲奶的感受，在片中被隱去，隱成主角的一次次蹙眉。

但實際上的漲奶的難受，更具體。

雙乳像石頭一樣硬，皮膚被撐得極薄，青筋凸起…

胸部也變得極度腫脹，敏感，哪怕最柔軟的睡衣，不小心刮到也會覺得刺痛。

沉重的胸部讓平躺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能小心翼翼地側躺，或者半坐著。

甚至當聽到其他孩子的啼哭，也會漏奶…

每一次的脹痛都在確認，這個孩子曾經存在過。

無緣無故胸前的衣服濕了，就像突然掉落的眼淚，手足無措，又無可隱藏…

真想倒掉這些無用的奶水，但倒掉的一瞬間，仿佛自己的一部分也隨之而去。

影片充斥著泵奶機的聲響，會讓你有一個幻覺，這聲響太強壯，強壯到像一個孩子的心跳…

擠完奶后，拿起一瓶牛奶靠在臉上，仿佛就能觸碰到孩子的體溫…

甚至一個奶瓶滾落，她竟然勾了勾手，就像逗孩子一樣…

這些神來之筆的癡迷，恍神，發愣，乃至荒謬的時刻，是那么的私人，復雜，難以言說…

是心境不到那一刻可能都做不出，都無法理解的行為，那么荒謬，又那么盼望…

這是一部克制的電影，全片女主沒有流一滴眼淚。

但我想這堆滿冰箱的一瓶瓶奶水，不斷涌出的奶水，早已替她流淚。

當悲傷填滿了冰箱，填滿了家的每一個角落，當母愛被凍結，無處安放…

母乳成為了她與孩子最后藕斷絲連的見證。

丈夫和她像兩只小獸一樣，不斷彼此擁抱，靠近，舔舐著傷口。

但這種反復的舔舐，竟不知道是讓傷口更愈合，還是更撕裂。

女人去徒步。

這是特殊的一種徒步，靜音徒步。

參加活動的每一個人，都不能說話，只是行走。

沉默地穿過密林，走過河流，走過落葉，走過一片迷霧，走過幽深的山澗，走過隱蔽的山谷…

一位老頭，紅著鼻子，一路低頭行走。

被樹包圍，被迷霧包圍，被沉默包圍，就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里…

當一切被允許，被包容，這個平時內斂的男人，被男性氣概綁架的人，終于能感到委屈，又感到釋懷，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女人突然發現，自己的左胸濕了，仿佛也跟著老頭流淚…

此刻，好像什么都不必說，卻仿佛說盡了一切，是長恨此身非我有，更是與爾同銷萬古愁…

沉默就是這部電影最大的發聲，它幾乎很少臺詞，誰敢就這么大喇喇地，大銀幕上長時間的沉默。

它明明可以處理得很抓馬，很社會分析，但它卻只是私人地，靜靜地流淌，像樹林里不曾被覺察的暗河。

它不求最大公約數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它是冒險的，懂得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也許覺得它矯情。

但我想，因為足夠私人，所以足夠鋒利，它一定可以戳中一部分面對失去，面對離別，行至筋疲力盡的人，允許他們在這部電影里，完成一個小小的，沉默的哀悼。

是的，面對重大的失去，move on都是一句太殘忍的話，允許自己有一段時間的哀悼吧…

很多人認為徒步和女性生育的困境，差得太遠了，銜接做得不夠，觀感割裂。

我想也是這部電影只有7.2分的原因，很遺憾，這甚至是一部小眾群體都不夠滿意的電影。

但越看越覺得，竟然沒什么運動比靜音徒步，更能契合契合女主的心境。

靜音是那樣的沉默，所有人在你身邊，但始終隔著一層，無法言說。

我想那是一種失語。

因為真正的痛苦是極度私人的，是無法被安慰的，是孤獨的，是痛苦與你的面面相覷，平起平坐，旁人不過是旁人，你與痛苦更為親密…

但這種旁觀，似乎也夠了。

像靜音徒步的其他人一樣，默默地陪你走一段路，你們感受到彼此的力量與喘息，偶爾的相視一笑…

有一個場景，我特別喜歡。

走到半路，女人突發奇想，跳起來撞了老頭一下。

兩人都笑了。

在這個古老的森林里，人類又回到最原始最返祖的交流，拍拍肩膀，擁抱，碰撞。

這一瞬間的接觸，勝過多少千言萬語，也許我們一點也不了解彼此的困境，我們的人生命題也完全沒有交集，但：我在。

有時候在人群中更能讓人釋懷，對嗎？你能看到每個人都在背負著各自的人生，誰也不比誰更輕松，更沉重，你的痛苦暫且消弭在蕓蕓眾生之中，縱浪大化中，無復獨多慮…

徒步的季節也特別對，是一個蕭條的冬季，萬物寂寥，全是枯葉，枯枝。

一棵樹甚至完全倒下，他們在這棵樹前，站了很久。

自然里的榮辱衰敗，是那樣的平常，經年累月，循環往復。

沒有人責怪為什么樹會倒下，為什么花會落下，為什么葉會枯萎，為什么鳥會沉默…

就像母親不該被責備為何小心翼翼卻依然流產，這本身就是生命會有的一面…

現代醫學的發達，讓我們習慣了孩子必然是能保住的，但忽略了生命本就脆弱，不可控…

野外徒步，荒郊野嶺，還意味著不能停下，你不得不往前走。

你雙腳酸痛，但依然要爬坡，你感到有點冷，但還是穿過了那條河。

徒步是粗暴的，你無法決定你遇到什么，但你總得走…

這種“只能繼續走”的感覺，也像極了女人不得不面對的一切，哪怕你經歷斷裂，哪怕你經歷流產，無論有多痛苦，多不情愿，你都得“走”下去。

但這種粗暴，未嘗不是一種力量。

不是沉湎，也不是原諒，甚至沒有釋懷，就是走，只是走，也只能走…

我想這部電影借流產的殼兒，想說的是我們如何面對悲痛，如何面對巨大的失去。

在執著與放下之外的，第三個選項：與痛苦共處。

徒步真的解決了什么問題嗎，不是的。

哪怕最后真捐出奶，又解決了什么問題嗎，也不是的。

痛苦有真正過去嗎，也沒有，甚至就是過不去的。

在這場映后，有觀眾問飾演丈夫的演員，最后這位母親捐贈出乳汁后，她的悲痛會得到緩解嗎？

演員的回答耐人尋味，富有人生閱歷：我們總會在生活與痛苦中找到一種balance，不可能完全忘記痛苦，甚至回不去沒有發生痛苦之前的生活，但我們可以找到一種平衡。

在這種平衡里，你不必急于振作，也不必懊惱于無法釋懷，你承認了痛苦本身，并看見了自身力量之局限。

讓我想起一句話，當你面對你無法解決的問題時，你完全可以暫時不解決。

這并不意味著放棄，是足夠勇敢地扛著問題往前走，背負到你可以解決的那一天，直到因果成熟，自動脫落。

壞消息是，你必須忍痛前行。

但好消息是，當一步又一步，沉默地走下去，你會發現，就算是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的樹林里。

卻依然能看到，一株從腐葉中鉆出的嫩芽，一點枯枝上附著的苔蘚，一叢朽木根部悄悄冒出的蘑菇，一只忙忙碌碌的，在落葉中穿梭的甲蟲…

在巨大的衰敗面前，已經有力量長出，人與自然都是這樣。

哪怕是再負面的事情，長著長著，也必然會長出好的一面，一切都是腐敗與新生的交織，人生只要走下去，沒有什么事情是沒有轉彎的，走下去會成為路的本身…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時之間，竟然沒什么比靜音徒步更能與女主的境遇如此絲絲入扣…

甚至連沉默的留白，都能讓人浮想聯翩。

我想一部好的電影，可以足夠滿，也可以有自信足夠空，空得讓不同的際遇的人都能照見自我…

這部電影不止描寫了一位母親。

雖然篇幅不多，但順著捐奶，我們瞥見了另一位母親。

一位母親拒絕了捐奶，因為丈夫介意。

但她依然親自登門。

因為在她看來，網絡上拒絕別人，始終有些過意不去，作為一位母親，看到這些故事，她無法冰冷地說出拒絕。

而更重要的是，她太需要這次出門了。

家里是哭鬧個不停的孩子，最近搬家，家里更是堆滿了紙箱，這亂七八糟的重荷，她甚至壓力大到產不出奶…

她早已被母職壓垮，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同齡人一起吃過飯，母親也需要被照料，也至少需要和朋友一起吃頓飯啊…

此刻，被失去孩子折磨的母親，和被養育孩子折磨的母親，竟然達成了一種諒解…

當女主和這位素未謀面的女人一塊吃飯時，是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與互助，我們都有過生育的痛，都有十月懷胎過，因此我們更懂彼此，哪怕我們的境遇完全相反…

我想這就是女人與女人之間更為親密的原因，那是一種以生命為代價的，濃稠的血淚連結…

這樣的連結，依然發生著，而且并不遙遠。

國內首家母乳庫，就在廣州，主持人徐靚2013年推動建立。

有的捐助者，孩子曾患黃疸住院，導致延遲喂母乳，奶量偏低。

但她經過這一遭，實現全母乳喂哺后，決定每天多花半小時泵奶，用于捐贈：母乳并非你想要就有，當你擁有的時候，我愿意多走一步。

截至2021年的八年間，她們已經捐贈母乳超過3000公斤，用來救助早產和重癥等并不適合喝配方奶的新生兒。

不僅如此，同樣作為母親，她們深知在公共場合哺乳的尷尬與不便，于是，她們推動了全國首部《母乳喂養促進條例》落地，最終在廣州建立了963間公共場所母嬰室…

我想，感同身受是彼此連結最大的力量，曾經的痛楚與不便，也可以變得有力，曾經的逝去也可以化作重生，生命是這樣循環往復而并不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