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客廳,在蒙塵的茶幾上碎成晃眼的金箔,卻照不透屋里的沉悶。
媽媽(素云)枯坐著,指腹反復摩挲著一個泛黃信封封口的火漆印,那小小的圓形封印,像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話。爸爸(建國)像困獸般在沙發邊來回踱步,锃亮的皮鞋跟敲擊著地板,發出急促而刺耳的“嗒、嗒”聲,像驟雨無情地砸在薄鐵皮棚頂,震得人心慌。茶幾上,攤著姥姥的遺囑復印件,冰冷清晰地將所有動產、存款甚至那枚祖傳的金鐲子,全數劃歸舅舅(春山)名下。
“素云!”爸爸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和委屈,“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啊!端屎把尿,擦身翻身,熬得你頭發白了大半,腱鞘炎、腰肌勞損一身病!媽臨走前糊涂了幾年,可這遺囑是十年前她清醒時立的!爸走得早,媽癱了,春山呢?他管過幾天?借口廠里忙,一年到頭露幾次面?到頭來……到頭來你就落個伺候人的名聲,連個念想都沒給你留!這算哪門子公道?!” 他的怒吼驚得窗臺上的鸚鵡“撲棱”一聲撞向籠壁,羽毛紛飛。
我蜷縮在厚重的窗簾陰影里,屏住呼吸。光影在媽媽鬢角新添的銀絲上跳躍,忽明忽暗,像寒夜里破碎在水面的月光,脆弱得隨時會沉沒。她沒看爸爸,視線凝固在窗框外遙遠的某一點,半晌,才極輕地開口,聲音干澀:“建國,媽……有媽的難處……”
01
媽媽曾經是外企雷厲風行的市場總監,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精致的套裝,優雅的珍珠耳釘,空氣里總飄著淡淡的香水味。家里書架上擺滿了她和各國客戶的合影,巴黎鐵塔、倫敦眼是背景板。直到十二年前那個驚雷炸響的暴雨夜,舅舅一個電話,像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劈裂了她精心構筑的整個世界。
“姐!媽……媽從閣樓摔下來了!腰……脊椎……醫生說……可能……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舅舅的聲音在聽筒里被嘩啦啦的雨聲撕扯得斷斷續續,喘息粗重,“我剛……剛接了個大單,廠里幾十口人等著吃飯……我……我實在脫不開身啊姐……”
那晚,陽臺成了硝煙彌漫的戰場。爸爸悶頭抽光了一整包煙,猩紅的煙頭在濃稠的黑暗里明明滅滅,映照著媽媽僵直的側影和臉上無聲滑落的冰涼。她望著樓下被暴雨沖刷得扭曲模糊的路燈,仿佛看見自己正在沉沒的未來。“護工……護工能給媽擦背時,知道哪塊骨頭碰不得嗎?能整夜不睡,在她抽筋時立刻揉開那僵死的肌肉嗎?”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散的煙,“我記得,小時候鬧饑荒,家里最后兩個雞蛋,媽煮了謊說破了,全扒拉到我碗底,騙春山說煮飛了……他信了,啃著窩頭還沖我傻笑……”
第二天,那張印著埃菲爾鐵塔、即將啟程去巴黎參加全球峰會的燙金機票,被無聲地退掉了。衣帽間里一排排象征著她職業榮光的高跟鞋,連同幾套昂貴的套裝,被送到了二手店。醫院的消毒水氣味取代了香氛。媽媽系上洗得發白的圍裙,笨拙而專注地給病床上暴躁易怒的姥姥喂一碗白粥。曾經在百萬合同上簽下漂亮花體字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刮著碗邊粘稠的米糊。那對搖曳生姿的珍珠耳釘,換成了兩粒最樸素的銀豆。
02
姥姥癱瘓的頭幾年,性情變得像一只受傷的刺猬。肉體的禁錮和尊嚴的喪失,讓她把怨毒全潑向最親近的女兒。喂到嘴邊的中藥,常被她猛地揮手打翻。褐色的藥汁混著瓷片濺了一地,也濺在媽媽裸露的小臂上,瞬間燙起一串燎泡。我嚇得大哭,要去拿燙傷膏,媽媽卻先蹲下身,徒手飛快地撿拾著銳利的瓷片碎片,聲音異常平靜:“別扎著你姥姥的腳……” 她對著自己紅腫起泡的手臂輕輕吹氣,目光卻透過病房慘白的墻壁,投向遙遠的過去。“你姥姥年輕時,大雪封山,我發高燒,她背著我走幾十里地去縣城衛生院……棉鞋陷進雪窩子里拔出來,腳底磨得血肉模糊,膿血把襪子都粘住了……她哼都沒哼一聲。”
十二年漫長的光陰,是四千多個日夜的重復勞作、忍耐、隱忍。媽媽的脊背不再挺拔,眼角的皺紋深刻如溝壑,雙手粗糙變形。而舅舅春山,仿佛真的被那個“大單”絆住了,探視稀疏得可憐,電話問候也屈指可數,只在年節時象征性地提點營養品,留下幾張薄薄的鈔票,旋即借口廠務匆忙離去。爸爸的怨氣日積月累,終于在此刻,被這份冰冷的遺囑徹底點燃。
茶杯碎裂的聲音尖銳刺耳,飛濺的瓷片和水漬像爸爸噴發的怒火。媽媽仿佛被這碎裂聲驚醒了,猛地抬起一直低垂的頭。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沖垮了她最后一道堤防。“建國!”她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疲憊,“不是媽偏心……是我……是我欠春山的!欠他們家的!” 她顫抖著手,從貼身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一張邊緣磨損嚴重的黑白照片——一個年輕婦人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笑容溫婉。“我是媽……是從村口老槐樹底下……撿來的……” 三十年的秘密,像一顆深埋在歲月淤泥里的化石,終于被血淚沖刷出來。“那年鬧饑荒,媽自己的奶水都不夠春山吃,可看到被遺棄在樹下的我,哭得嗓子都啞了……她把懷里僅剩的一塊奶糕,全用手指一點一點碾碎了喂給我……那天,春山餓得啃了一天野菜窩頭……”
淚水模糊了媽媽的視線,她撫摸著相框里姥姥慈祥的遺像,指腹一遍遍描摹著那熟悉又遙遠的輪廓。“春山……他初中都沒念完……因為媽說,家里只能供一個大學生……他十六歲就去磚廠扛活,肩膀磨爛了一層又一層皮……他掙的每一分錢,都填了我的學費、生活費……媽臨走前,攥著我的手,指甲都掐進我肉里,一直念叨‘我對不起春山啊……拖累了他一輩子……’這遺產,是媽心里壓了幾十年的大石頭啊!給她唯一的兒子,是她閉眼前……唯一能替自己、也替我還上一點點的債……” 房間里死一般寂靜,只剩媽媽壓抑的啜泣和鸚鵡不安的爪子在籠底刮擦的聲音。爸爸像被抽掉了脊骨,踉蹌一步跌坐在沙發上,臉上憤怒的潮紅褪盡,只剩下震驚過后的蒼白和茫然。
03
三天后,舅舅風塵仆仆地回來了,帶著一股子寒氣和一個落滿灰塵的舊行李箱。他沒看爸爸復雜難辨的臉色,徑直走到媽媽面前。那個總是顯得精明甚至有些市儈的男人,此刻眼眶深陷,鬢角竟也有了霜色。他默默打開行李箱,沒有拿出任何值錢的東西,只是捧出一個銹跡斑斑、布滿劃痕的鐵皮餅干盒,漆色都快掉光了。
“姐,”舅舅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他布滿老繭和褐色瘢痕(那是常年接觸磚廠粉塵和劣質粘合劑的印記)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里面沒有金條,沒有存折,只有兩樣東西:一枚光澤溫潤的老式金鐲子,和幾張折疊得整整齊齊、邊角磨損嚴重的紙。
他把上面那張紙遞給媽媽——那是一份已辦理完過戶手續的房屋產權證復印件。所有人一欄,赫然寫著“李素云”(媽媽的名字)。地址,正是姥姥生前獨自居住、舅舅常掛在嘴邊說“等著拆遷能值不少錢”的老宅!
“媽走的前一年,神志清醒的時候,逼著我去辦的。”舅舅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她總念叨,‘我虧欠素云啊……拖累了她最好的時候……春山,你得記住,老宅是你姐的退路,誰也動不得……’她糊涂的時候誰都認不清了,就只記得你的名字,攥著這鐲子不放,說要給她‘阿芳’……” 他拿起盒底另一張更薄、更脆弱的紙——一張字跡歪歪扭扭、浸染著可疑污漬的病歷單背面。那是姥姥確診阿爾茨海默癥那天,在清醒的間隙,用顫抖的手,耗盡最后一絲清明寫下的:“我的阿芳(媽媽的小名),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媽的好閨女……”
爸爸的目光死死釘在房產證上媽媽的名字,又移到那張承載著沉重母愛與歉疚的字條上。他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像是瞬間被一股巨大的洪流擊中,猛地背過身去,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起來。遲到的淚水洶涌而出,沖刷著誤解、怨懟和這些年積累的、名為“不公平”的硬殼。
陽光終于掙脫了云層的束縛,瀑布般傾瀉而入,將屋內的一切都鍍上溫暖的金輝,在媽媽淚痕未干的臉上織成了一張細密、柔和的金網。她顫抖著拿起那枚沉甸甸的金鐲子,沒有猶豫,沒有不舍,無比珍重地將它緩緩套在了相框里姥姥遺像的手腕位置。冰涼的金屬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卻仿佛有著灼人的溫度。她凝視著照片中母親的眼睛,臉上綻放出一個混合著無盡悲傷與釋然的笑容,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塵埃,卻清晰地回蕩在驟然安靜的客廳里:“媽…下輩子……我還做您的女兒……”
窗臺上的鸚鵡似乎感應到了這凝重的氣氛被打破,忽然引吭發出一串清亮婉轉的啼鳴。碎金子般的陽光在空氣中跳躍、流淌。我屏住的呼吸終于松開,淚眼朦朧中,看見爸爸悄悄轉過身,用他粗糙的大手,笨拙而堅定地握緊了媽媽那只布滿操勞痕跡的手,緊緊捂進了自己溫暖的上衣口袋。而舅舅,那個曾經顯得疏遠甚至有些市儈的男人,默默地走到茶幾旁,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輕輕放在媽媽面前——里面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如今已很難找到的、灑滿芝麻的老式方塊糖糕,還微微冒著熱氣。
那一刻,塵埃在光柱中安靜地懸浮。遺囑上的冰冷字句,房產證上的所有權,甚至那枚傳承的金鐲子本身,都失去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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