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6月6日電 6月6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外婆村醫:“趕考”半生,只為護佑一村》的報道。
她是一名村醫,也是一位“愛考試”的外婆。
她的白大褂口袋里總別著兩支筆——一支寫處方,一支涂答題卡。
她叫黃愛玲,來自云南省騰沖市中和鎮大村社區衛生所。去年,49歲的她參加了一場“揪心”的考試。進考場前,她的女兒即將臨盆。兩個月后,已經當上外婆的黃愛玲收到通知,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執業醫師資格證。
執業醫師資格考試,是中國最難的考試之一,平均通過率僅有20%-30%,對村醫來說更難,而黃愛玲用33年時間證明,人生沒有不可能。
4月17日,黃愛玲下班后在家中自學醫學知識。新華社記者 彭奕凱 攝
“考證是為了更有底氣”
黃愛玲有20年沒拍過證件照了。2024年10月的一天,她描眉、涂口紅,穿了黑色正裝,專程去縣城拍照,想把最美的形象定格在執業醫師資格證上。
黃愛玲有一張被山風磨礪過的臉,看人時有種溫和的篤定。她的頭發簡單扎在腦后,發繩是藥瓶上的橡皮筋。
2024年8月18日,是黃愛玲參加國家執業醫師資格考試筆試的日子。“頭一天是我女兒預產期,但產檢報告說,胎監不好。”是去考試,還是陪女兒,黃愛玲很猶豫。
“我囡說,你都努力了這么久,棄考太可惜。”那天,黃愛玲一宿沒合眼。
女兒趙梅錦了解媽媽:“報名國考,村醫需要具備學歷資格,我媽工作時只有初中文化,她愣是用幾十年滿足了報考條件。她離夢想只有一步,我必須支持。”
黃愛玲憂心忡忡地走進考場。當所有考試結束,她匆匆奔向醫院時,女兒已經進了產房。
直到護士報平安,黃愛玲才舒了口氣。巧合的是,小外孫的生日,正是醫師節那天。
“等他長大,我會告訴他,你看外婆沒怎么上過學,也把最難的考試過了,你要相信,人生,沒有不可能。”黃愛玲說。
的確,黃愛玲33年的村醫生涯,一直在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1975年,黃愛玲出生。初中畢業時,她考取了保山衛校,但因為父親生病、家庭困難,只能放棄學業,加入了鄉村醫生隊伍。
初入大村社區衛生所,所長趙興忠是黃愛玲的師父,后來成了她的公公。“我公公當了47年村醫,經驗豐富,深受村民愛戴。他年輕時,經常把村民從家里背到衛生所治療。他跟我說,‘在農村,我們就是要用最省錢的辦法,治好老百姓的病’。”這句話,深深影響了黃愛玲。
一天,一位村民抱著孩子來衛生所。一進屋,她面朝醫生“撲通”跪倒,一邊磕頭一邊哭:“請醫生救救娃娃吧。”這一幕震驚了黃愛玲,“我感受到這位母親的痛徹心扉,她把全部希望托付給我們村醫。所幸,孩子救活了。”
從那刻起,黃愛玲立志要當一名好醫生。每天清晨,她第一個到衛生所拖地、擦桌、消毒注射器、整理藥品;跟師時,她認真傾聽,做記錄,對照藥品說明,寫筆記。在實踐中,黃愛玲漸漸發現知識不夠用,水平跟不上,她開始在工作之余,用微薄的工資買醫書、報函授班,踏上了自學之路。
30多年來,她先后完成了保山醫專中專、昆明醫學院大專、云南中醫藥大學本科的課程,拿到了畢業證,又先后考取執業助理醫師證、鄉村醫生執業證、執業醫師資格證。
同事們都知道,黃愛玲愛看書、愛考試,她家醫書多、證書多,復習資料更多。大家一度以為,她考證是為進城,沒想到,黃愛玲哪都沒去。“我從來沒想過離開鄉村,考證對我來說是提升本事,讓我更有底氣給村民看病。”
村里人很少有體檢意識,除非上了年紀,身體不舒服,才會來衛生所。黃愛玲一有機會就提醒大家,注意身體,清淡飲食,別把小病拖成大病,不舒服一定要去找她。只要黃愛玲在,村民就覺得踏實:“黃醫生就是我囡(閨女)”“見著她就心安”“她憑良心做事,是個好醫生”……
“大家信任我,依賴我,拿我當親人,我不能辜負。”黃愛玲說。
村醫的一天
山巒綿延,田野疊翠,石子路在田邊交會,角落處正是大村社區衛生所。
早上7點,村民們或騎車或步行前來,進門就喊,“黃醫生,個在(在么)”“黃醫生,我來拿藥”。衛生所沒有門鈴,只有村民推門時的“吱呀”聲。診室里,黃愛玲放下搗藥杵,回應著大家。
農忙時,為了不耽誤農活,村民大多清晨前來,黃愛玲和同事6點半就到崗。衛生所有兩層,一層是中西醫診療室和觀察病房,二層是醫生夜班室和檔案室。診療室前半區是西醫設備,后半區是中藥櫥柜,中間用木桌隔斷,木桌上滿是刻痕涂鴉,“我進衛生所就有這些桌椅了,上面都是以前的小病號刻的,現在都為人父母了”。
黃愛玲麻利地拉開藥柜,阿莫西林膠囊、降壓片、風油精……她身后的玻璃柜陳列著各種老物件,鐵皮針盒、搪瓷缸、水銀血壓計、刮痧板,“舍不得扔,這些(東西)都是過去的見證”。
太陽漸漸把水泥地曬得發燙,診室外的長條木椅上,已經坐滿了揉膝蓋的、咳嗽的、抱著啼哭嬰兒的老鄉。寫完處方、開完藥,黃愛玲捏了捏后頸,又快步來到理療室,給患者拔上火罐。
“村醫的工作,簡單來說,就是管理村民的一生。”黃愛玲說,“從女性懷孕到生產,從給新生兒體檢,到操心他們打疫苗,再到他們長大、變老……都有我們的參與。”
黃愛玲的時間很少屬于自己,她的日歷畫滿了紅圈——疫苗接種、孕檢隨訪、慢性病回訪……誰家老人咳了幾夜,誰家小孩起了疹子,她心里揣著一本寫不完的病歷。
這個月的隨訪時間,記者跟著黃愛玲出診——給高血壓患者量血壓,給糖尿病人測血糖,給精神疾病患者送藥物……
黃愛玲走路快,膠底鞋幾乎無聲,只有藥箱里的瓶子輕輕碰撞,發出響動。她的白大褂衣兜里鼓鼓囊囊,塞著血壓計的綁帶、處方箋,幾顆哄孩子的水果糖。
黃愛玲說,過去跟師父出診,除了帶藥箱,還得背鋤頭,因為一下雨路上全是爛泥,一不小心人就會陷進去,要清完路障才能走。現在條件好了,村村都通柏油路,到最遠的老鄉家,騎電瓶車只要10分鐘。
大村社區6000多位居民中,有800多位老人、400多名高血壓患者、100多名糖尿病患者、30多名重度精神疾病患者,還有孕產婦、6歲以下兒童……這些都是黃愛玲和同事的監護對象。
“黃醫生和村民處了幾十年,每個人的過敏原、家族史、生活習慣、個人性情,她都熟悉,我們寫病歷,她都會提醒我們注意。”同事趙學廣說。
暮色四合,黃愛玲借著最后的天光清點藥品,碳素筆在本上劃出“沙沙”的聲音。
“村民是我的老師”
不同于城里醫院的專科醫生,鄉村醫生得懂全科。婦科、兒科、內科、外科、五官科、中醫,從頭疼腦熱到打針清創,從突發急病到各種慢病,村醫都要會。
黃愛玲常說,村民是自己的老師,很多知識是大家教的。“我沒有系統學過醫,知識層面是‘拼湊’的,學什么由村民的病決定,比如他們去城里看病,化驗了什么,開了哪些藥,回來都會告訴我,我趕緊記下,再查醫書,下次遇到,心里就有底了。”
晚上8點,是黃愛玲固定的學習時間,她常常一學就到深夜。“知識是我吃飯的家伙,沒有知識什么都是空談。進入衛生所后,我覺得,只要肯用功,沒有什么做不到。”
行醫30多年,有多少次深夜出診、緊急救治、奔波隨訪,黃愛玲已記不清,她只知道,在自己手上,沒有一個村民因病情延誤去世。“這么多村民相信我,哪怕頭疼腦熱都要找我看,處久了,人是有感情的。”
一次,一位老人被山上的毒蟲叮咬,因為毒性反應大,老人全身神經緊繃,到衛生所時,還沒開口說話,就休克了。情況危急,黃愛玲趕緊驗傷,一邊打120,一邊給老人注射腎上腺素、喂葡萄糖,急救車到時,老人已經蘇醒。急救醫生說:“多虧搶救及時,不然人就沒了。”
在農村,突發事件不少。高熱驚厥、誤服農藥、吃菌中毒、車禍摔傷……“我必須讓自己強大,才能應付各種突發情況。在基層,村民遇到危險,我們就是救治的第一關,一定要守住。”黃愛玲說。
過去村子閉塞,村民沒受過太多教育,婦女懷孕,沒有產檢觀念,要在家生娃,黃愛玲接生過的小孩就有八九十個。說起這段經歷,她仍心有余悸,“說實話,我最害怕的就是接生,都整出焦慮病了,但村民需要,我就得學,就得上”。
4月18日,黃愛玲在患者家中隨訪時,患者聊起昔日受到黃愛玲的幫助,感動落淚。新華社記者彭奕凱攝
“村醫要有大心臟”
黃愛玲形容自己:“每天一睜眼,就要投入一場未知的挑戰。”
鄉村醫生承擔著農村基本醫療、慢性病防控、公共衛生服務等職能,每天要面對龐大的村莊人口、具體又細微的事務。
黃愛玲家離衛生所很近,走路不到8分鐘,但她中午依然待在所里,就怕有人找。半夜在家,她也睡不踏實,害怕敲門聲。“過去沒手機,我會把急救藥和針劑等放在家里,如果半夜有病人來,我能第一時間治。”
對于輸液,黃愛玲也格外謹慎,因為“差點出人命”。記者跟著黃愛玲來到病人家,一位70多歲的奶奶指著黃愛玲說:“她救過我的命。”十幾年前,有醫生給奶奶輸液,由于不知道她青霉素過敏,導致過敏性休克,家人趕緊去找黃愛玲,才把老人救下。
這之后,每次輸液,黃愛玲都會叮囑年輕同事,一定要注意病人反應,有沒有劇烈咳嗽,是否出現肺氣腫、呼吸困難、喉頭水腫。
當有病人突發急重癥時,黃愛玲覺得最煎熬。“過去醫療條件差,我只能靠臨床經驗和簡單體檢做診斷,特別擔心誤診。每次化險為夷后,我都會去總結,去看書,我的知識越多,百姓才會越受益。”
除了看病,黃愛玲還是“心理醫生”。村里留守老人多,他們覺得冷清,會來找黃愛玲,只要有時間,黃愛玲會靜靜地聽,再送上寬慰。“村醫不僅是治病,也是陪伴。有時候,老人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那看我們工作,然后就回去了。”
黃愛玲很容易共情,說著說著就紅了眼——這戶老人差點去世;那戶小孩是留守兒童;這家很困難,但還是來付醫藥費……
黃愛玲很少想長遠,在乎的都是眼前事,“快雨季了,村民們要采菌子了,得提醒他們炒熟……”她拿出本子記上。
最虧欠女兒
黃愛玲覺得最虧欠的是女兒。
在女兒出生后第38天,由于工作原因,黃愛玲不得已結束產假,襁褓中的女兒只能斷奶。女兒一歲時,黃愛玲接到深夜急診,她背起孩子往村民家跑,由于路黑,她不慎滑倒,女兒從背上滑下,摔到了牛糞上。再大一點,女兒要么跟著她上班,要么跟著她出診。“我老公在鎮中心衛生院工作,上班遠,比我還忙。”黃愛玲說。
在女兒眼里,“媽媽最了不起”。“小時候,我跟著我媽到一些留守老人家,看到滿是污垢的床,聞見刺鼻的氣味,都會用手捂著,我媽卻不嫌棄,還握著老人的手說話,給他們喂藥。”
有時去精神疾病患者家,黃愛玲會讓女兒等在門外;有時在衛生所搶救病人,黃愛玲會讓她去鄰居家。“我媽盡量不讓我看生離死別、驚心動魄,但我還是會趴窗看,看我媽怎么治病,怎么救人。”
高考前填志愿,黃愛玲舍不得女兒學醫,但女兒卻堅定地選擇了護理專業。如今的趙梅錦已是一名護士,在云南省阜外心血管病醫院工作,她更加理解了母親的不易。“你永遠不知道患者什么時候來,得了什么病,遇到什么意外,我媽說得對,搶救生命永遠是第一位的。”
黃愛玲的好學也影響了女兒。趙梅錦曾問她,為什么50歲還在學,黃愛玲給她講了件事。
一天,有個村民來看病,說是感冒,黃愛玲了解病情后,懷疑是心臟病,叮囑他上醫院查心肌酶、做心臟彩超,但村民沒去。不久后,這個村民突然跑到衛生所,高喊“黃醫生,我心口疼”,黃愛玲趕緊搶救,并撥打了120。果然,病人被查出冠心病,第一時間做了手術,保住了命。“我媽說,如果之前沒看出病因,耽誤了,她該多自責。所以,她一有時間就要看書。”
在趙梅錦眼中,母親陽光自信、熱愛生活,“我很佩服她,她還給城里醫生看過病呢”。
今年5月,黃愛玲獲得一個療養機會,這是她第一次與村子以外的同仁交流。“我的室友是城里一位泌尿科醫生,她信任我,讓我給她看病,我還帶著她做八段錦。”
女兒在一旁笑,黃愛玲也笑了。“我從什么都不懂,到現在什么都略懂,用了33年,人不要害怕犯錯,要在不停糾錯中,讓自己變得強大。”
趙梅錦說,母親身上有一種沉靜,像一棵老梨樹,雖然枝干斑駁,卻依然年年開花,結出甜的果。
黃愛玲說,自己做的都是分內事,選擇干這行就要干好。“我對自己的期待是,繼續守護大村,直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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